南書百城
L君是我在大學里,第一個能以朋友關系互稱的老師。
她比我大不了幾歲,身上卻貼了太多標簽,北大高材生,知名作家的得意弟子,大學里的青年講師——我以為像她這樣風趣幽默又做事認真的老師,沒幾個學生會不喜歡。
可真正熟悉起來后,我才知道,她的煩惱跟其他的大學老師也沒什么不同:“我覺得我很努力了,明明認真做了課件、也很仔細地備過課,可還是有很多人不聽我的課,課上問再簡單的問題,都沒人愿意回答……所以要說當老師吧,我其實挺沒有成就感的。”
進大學以來,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聽老師說類似的話了。
比起中學時期師生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系,大學老師們似乎少了點兒人情上的權威。
上課玩兒手機?別開聲音影響別的同學就行;作業做得不認真?交作業已經算是給老師面子了;很多人逃課?沒關系,反正那些人來了也不會聽課……
時間長了,讓人忍不住心生疑慮:大學里真正的弱勢群體,其實是這群老師吧?
“所有老師都一樣,日子一久,就都這么被逼成‘佛系了。”
教新聞史的老師一臉安詳地對我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笑容有些無奈,又透著股看破一切的理所當然,“所以對我來說沒關系啦,反正我教書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了。”
我忍不住問:“學生積極性不高……也沒關系嗎?”
回想這位老師慘淡的課堂氛圍,連我都想給他點支蠟。
比L君的中文課堂更夸張,新聞史的課永遠只有一半人來上,同學們也永遠緊緊依偎在最后一排,隨意散漫得像是來開茶話會。
“我習慣了嘛。”
“那,就沒有學生比較齊的時候嗎?”
“有呀,學校評教的時候。”他笑著說,“評教時不來上課,被查到了的話,學生會被教務處記大過噢。”
他笑得像個微博的搞笑段子手,我只覺得心酸:“為什么不管管他們?”
“我不想被學生討厭,也不想被他們打低分啊。”想了想,他又說,“何況那么多人,我連他們的臉都記不住,哪里管得過來?”
問題兜轉一圈,又回到原點。
因為彼此不了解,所以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
學生們埋怨老師不關心學生、不能滿足學生所需;老師們則無奈于學生早退逃課、一上課就個個變身低頭族。
這種師生關系像是一個無解的怪圈,慢慢變成惡性循環。
所以我決定永遠都不告訴他,大家每天都在背地里吐槽他衣品差,管他叫“花紅柳綠新聞史”。
“所以我現在的想法是,你們還是多關心一下L老師吧。”采訪結束時,他不忘一本正經地向我強調,“趁她還年輕,還滿懷熱情,沒有變成像我一樣不喜不悲的人。”
我深以為然。
但事實是,L君已經不需要我關愛了。
新的學年,她停掉了糟心又沒什么人愿意聽的選修課,向我描摹她未來的教學藍圖:“我想了很久,沒有成就感,可能是因為我的學生太多了。人多了,總有不愿意聽的嘛……所以我想,只要把這個基數降下來,就可以進行我一直以來推崇的精英教育了!”
我沒聽懂:“所以具體打算?”
“具體打算就是,下個學期,我不帶大班了。”她說,“我去帶個小班,沒有一兩百號人,只要十幾二十個就好。”
在她眼中,結束死循環的方法,是跳出死循環。
但我不忍心告訴她的是,我還真見過學生人數是個位數的大學課堂。
那是城建學院的二專課,那位老師教齡很長,講起課來思路清晰、條理清楚,連我這個厚著臉皮去蹭課的文科生都能聽懂,可臺下加上我總共也才九個人,照樣沒什么人聽課。
問題根本不在老師講得如何。
問題在于,老師和學生之間,“信息”從來沒有對等過。
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土壤和空間,大學里的老師好像只剩下“上課”這一項任務,既沒有與學生見面的時間,也沒有多余的交流機會,彼此之間知識儲備不對等、生活空間零重合,一切可能性都被擠壓。
到頭來我能做的,竟然只是在L君不開心的時候,對她發出沒什么實際用處的安慰:“因為喜歡這樣認真的你,所以你的每節課,我都在認真聽啊。”
最后一節課下課時,我問那位城建學院的老師:“不會覺得很沒有成就感嗎?”
他有些驚奇,然后朝我笑:“可是,即使只有一個人,我也會繼續講下去的。”
所以老師和學生,怎么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呢?他們明明是共生的海葵與蟹,如世人需才、才亦需世,于彼于此,本來就都缺一不可。
真希望有朝一日回應他的,不是一間需要他在離開時繞到最后一排把燈關上的教室,而是語氣謎之寵溺的:
“即使不用考試,沒有考評,我也會風雨無阻,來見你的。”
“因為你的課啊,我喜歡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