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華 著 王瑞智 編
意大利無比豐富的文化遺產,從世界各地吸引來大批的觀光客,四季不斷。
我很喜歡看這些觀光客。年長的人們,在古羅馬集會場的廢墟里慢慢徘徊,仔細辨認殘碣上快要湮滅的銘文,并且互相致意,用各種語言試探對方的國籍,如果語言相通,就聊上一陣。年輕人大多背著旅行袋,成群結隊跑來跑去,臉上曬得通紅,一層層地脫皮。一個人捧著導游書大聲朗誦,其他的人默默跟著,一邊聽,一邊東張西望。他們在花市廣場上,念著布魯諾紀念像石座上的銘文:“火刑柱就在這里”,神情莊重肅穆。最有趣的是小學生,胸前掛著一片硬紙牌,寫上國籍、姓名、住址和學校名稱,在壯麗的古羅馬廟宇的柱廊下,聽老師說:“我給你們講過,奧古斯都大帝夸耀:我得到的是磚造的羅馬,留下來的是大理石的羅馬。”老師們很辛苦,渾身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挎包,過馬路的時候,把孩子們一個個背著、抱著、夾在胳肢窩下。每當遇到這種場景,我都要站住,看他們全部過完馬路,心里浮起自己小時候老師們一張張慈祥的臉。
旅游者把歷史文物當做教材,學習了歐洲的歷史,學習了藝術和建筑,他們在意大利吃、住、交通,給意大利帶來了大量的旅游業收入,文物的文化教育效用產生了經濟效益,并不用處處設卡賣票。
不過,意大利人,跟全歐洲的人們一樣,真正認識文物建筑的意義,還是晚近的事,在這之前,兩千年來,破壞多于保護。而19世紀到20世紀初年,保護又不得法,往往等于破壞。現在看到的文物建筑,雖然數量還很大,畢竟只是歷經千難萬劫幸存下來的一小部分,而且大多滿目瘡痍,帶著破壞的痕跡。
我曾經多次真誠地對意大利的朋友們說,要好好學習他們保護文物建筑的經驗。他們都非常遺憾地告訴我,還不如汲取他們破壞文物建筑的教訓好。羅馬大學的魯奇迪教授介紹我看一本書,法國人寫的,叫《文物建筑破壞史》。我看完之后,她問我有什么感想,我說:“觸目驚心。”她說:“對了,反面的震動往往比正面的宣傳更有力量。我們也是損失了許許多多寶貝之后才醒悟過來的。”這本書的出版曾經喚醒全歐洲人們的文物建筑保護意識。

在中世紀朝圣者眼中永不倒塌的大角斗場
古羅馬帝國無數宏偉壯麗的建筑物,都用天然火山灰混凝土建造,加上大塊的凝灰巖和大理石,本來十分耐久。中世紀一位朝圣者說:“只要大角斗場屹立著,羅馬就屹立著;大角斗場頹圮了,羅馬就頹圮了;一旦羅馬頹圮了,世界就會頹圮。”他把古羅馬雄偉的建筑和世界的命運聯系起來了。在他看來,帝國是永恒的,不會滅亡,所以角斗場永遠不會倒塌。
我撫摸著凱旋門、角斗場和萬神廟,它們那么厚實、堅固和穩定,我相信古羅馬人對這些建筑物的自豪大體是正確的。但它們畢竟是少數殘余了。我到羅馬南郊的新城去參觀羅馬城歷史博物館,那里有一個很大的古羅馬城模型,對著它,努力想象那世界帝國首都當年的壯觀偉麗,心情激動不已。難道銅駝荊棘,千古興廢,是不能逃脫的輪回?
破壞都是人為的。中世紀的時候,許多古羅馬的建筑物被拆掉去造天主教堂。羅馬城里現在還有不少早期的教堂,拆來的柱子,大小、粗細和式樣都不相同,只把高矮截齊就湊合到一塊兒了。市中心的集會廣場群和一些劇場,連大角斗場在內,成了貧民窟,房子雖然破爛,材料倒挺講究,用的都是古建筑上的大理石,有的還帶著雕刻。
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筑師又不愛惜中世紀的教堂,到需要修理的時候,就按照當時的式樣去改造它們,或者干脆推倒重來。所以,雖然中世紀有一千年的歷史,現在羅馬城里已經找不到一座地地道道純正的中世紀教堂了。16世紀、17世紀,教皇們和教會貴族們大規模建造教堂和府邸,所用的材料又大多從古羅馬建筑上拆來。大角斗場、卡里卡拉浴場(211-217年)、帝國廣場群的公共建筑物和廟宇,都成了采石場。它們就是這樣被毀掉了的。1519年,兼任羅馬文物建筑總監的大藝術家拉斐爾給教皇利奧十世(1623-1644年在位)寫了一封信,大罵教皇們的野蠻行為。他說:“……有許多教皇,……恣意破壞和歪曲古代廟宇、雕像、凱旋門和其他建筑物,……很多教皇僅僅為了弄到石灰,就去挖掘墻腳,于是建筑物很快就倒塌了。多少古代雕像和其他裝飾品為燒制石灰而糟蹋了。我敢說:整個新羅馬,我們現在所見的一切,裝飾得華麗宏偉的宮殿、教堂和其他建筑物,它們所用的石灰,都是古代大理石變的。”想起我在羅馬城所見到的,我不能不懷著深深的惋惜:有多少美好的東西被毀滅掉了。
建設羅馬最起勁的是巴洛克時期的教皇烏爾班八世(1623-1644年在位)。他為了造圣彼得大教堂祭壇上的華蓋,拆走了萬神廟門廊里的鎏金銅質天花和大梁;為了造自己的府邸,拆走了角斗場和卡里卡拉浴場大批的石頭。烏爾班八世姓巴巴里尼,意大利人把滅亡古羅馬并大肆破壞羅馬城的野蠻人叫巴巴里安,所以當時流行一句挖苦話,說:“巴巴里安沒有做的事,巴巴里尼做了。”
這樣的破壞一直繼續到18世紀中葉。1749年教皇才下令禁止再拆大角斗場。但是,另一種破壞卻開始了。統一的意大利國家在19世紀下半葉成立,19世紀末,為了造國王維克多·艾瑪努勒二世(死于1878年)的紀念碑(1885-1911年),拆掉了卡比多山北峰上古羅馬時代最重要的廟宇之一朱諾廟的遺址和一座中世紀的修道院,拆掉了山腳下的古羅馬住宅,還拆掉了山前文藝復興早期的威尼斯府邸的一個院子(1455年始建,完成于16世紀)。紀念碑完全毀掉了北峰的懸崖,而這懸崖就是公元前390年高盧人圍攻羅馬時,發生“白鵝救羅馬”故事的地方。這座紀念碑的規模、風格和色彩也跟古老的市中心的建筑環境格格不入。

維克多·艾瑪努勒二世紀念碑(圖中間偏下的巨大白色建筑物)。后來,墨索里尼為了炫耀武力,從大角斗場到威尼斯廣場造了一條八百米長的很寬的馬路(圖中左側的那條大道)
最后一次重要的破壞是在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權時期。墨索里尼為了他的政治需要,竭力突出古羅馬帝國的大型文物建筑,而完全鄙棄以后各時期的遺物。他下令清除掉了大角斗場和馬爾采拉劇場(公元前44-公元前13年)里以及集會廣場群上所有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物,造成了歷史的空白。但是這個法西斯頭子為了炫耀武力,要在他住的威尼斯府邸的陽臺上檢閱軍隊,所以,從大角斗場到威尼斯廣場造了一條八百米長的很寬的馬路,穿過剛剛挖掘出來的帝國廣場群,又把它們84%的面積重新埋到路下。為了集結機械化部隊,大角斗場周圍的一些古代的小建筑物也被夷平了。卡比多山西北面大量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住宅也拆除了,為的是給游行過來的軍隊讓路。
所以,真正下功夫全面嚴格地保護文物建筑,其實不過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事。
有一天,美術史家羅貝多陪我參觀,站在維克多·艾瑪努勒二世紀念碑前面,他指著威尼斯廣場說:“這里本來是公共汽車停車場,1981年,我們在報上大造輿論,現在改成了綠地,我們還要繼續造輿論,在這里種上松樹,跟紀念碑兩側的松樹連成一片。”我問:“那么,豈不是就把紀念碑擋住了?”他憤憤地回答:“就是要擋住它,把它隔出去,那家伙太可惡了。”然后,他用無限懷念的心情,描述建造紀念碑之前這一帶的情況。
痛定思痛,現在意大利人很愛護文物建筑。從20世紀60年代起,已經不但要保護紀念性建筑物,而且要保護一般的建筑物,甚至是堅決地保護廢墟,哪怕散在各處的建筑物的幾塊殘石。20世紀初年,新建筑運動早期各種探索性流派的作品,跟在其他歐美各國一樣,都已經成了重要的文物建筑。

阿庇亞大道鳥瞰,條條大路通羅馬
意大利政府在1892年第一次通過了保護古建筑的法律,以后陸續增加。例如,1939年規定了兩千個保護區,其中就包括一些城市的歷史中心;1968年制定了專門為保護城市歷史中心的法律,把管理的權力從中央下放到地方;1971年的法律對城市歷史中心區的再生工作提出了一些原則。不過,這項工作更多決定于城市當局的政策。做得最好的是北部的波侖亞城,那里的議會是共產黨和社會黨聯合執政,因而對房地產投機的斗爭最堅決。

圣保羅門前,白色大理石金字塔式古羅馬陵墓完好無恙
在意大利,只有專門的文物建筑保護師才有資格做保護工作。文物建筑保護師多是建筑師出身,不過要經過有資格的機構加以培訓,學習一定的課程,才能得到專門的執照。這行業現在很熱,而且前景很好。
羅馬的整個舊城區是一件大文物,嚴格地保護起來。那里面有一大批古羅馬時代最重要的建筑物和廢墟,都像陳列品一樣,只供人憑吊。還有一大批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時期的教堂、府邸、廣場、噴泉之類,這些大部分都在使用,不過可以參觀,連當作總統府的基里納爾宮(1574年)都可以參觀。夾雜在羅馬城里面的近代住宅、商業街道等等也都一起保護下來,那些建筑物的質量也都很精致。
最叫我動心的,還是對城墻、輸水道、道路和各種不知名的遺跡,甚至幾塊殘石的保護。那才真正使人感覺到每一代人在文物保護上對祖先和子孫的莊嚴責任。
古羅馬城有過兩道完整的城墻,一道叫賽爾維墻,是公元前378年造的,11公里長,全用大塊的凝灰巖砌成。另一道叫歐瑞里墻,造于公元3世紀后半葉,長19公里,有18座門、381座碉樓,全是紅磚砌的。賽爾維墻除了火車總站前面還有比較整齊的一段以外,其余只剩下了殘跡。但所有的殘跡,哪怕只有幾塊石頭,不論在街道上還是居民區里,都精心保護著,圍上小小一片草地。在接近帝國廣場的地方,有一個三角形小廣場,好幾條街道在這兒相交。就在這很小的廣場中央,有十幾塊賽爾維墻的大石頭,用花壇圍著,盡管在交通高峰時刻,車輛在這里常常長時間堵塞,這幾塊石頭仍然神圣不可侵犯。
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沿歐瑞里墻走了一趟,它基本完整無缺,只有新辟的干道穿過的地方,開幾個券門或者架上鋼梁開一個大方口子。在北部,城墻走在很繁華的意大利大街中線上,墻里半壁街,墻外半壁街,現代化的建筑跟古色古香的城墻相輝映,產生濃厚的歷史情趣。凡在干道穿過城墻的口子前,意大利大街的車行道都沉入隧道,只在羅馬東南部的圣保羅門東側,拆掉了幾十米城墻,開辟了一個廣場,因為城門外是火車站,好幾條干道在這里交會,實在不好辦。城門初建于402年,經過修復,它前面的一座白大理石金字塔式的古羅馬陵墓(墓主死于公元前12年)仍然完好無恙。

阿根廷塔(或稱“銀塔”)廣場中央,有羅馬共和時期的四座神廟的殘跡,一溜兒排開十幾個半截柱子。其中兩座是公元前四世紀的,是羅馬城里已知的最古的廟宇
古羅馬帝國大建驛道,尤其在意大利本土,驛道密布如網。現在乘火車或者汽車在田野上奔馳,還常常可以見到它們,鋪著大塊石板。古話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從卡普亞直達羅馬城中心廣場的阿庇亞大道。這是自凱撒大帝以來,歷次重大戰役之后,軍隊凱旋,到中心廣場去舉行儀式的典禮性大路。接近中心廣場的一段,已經改造成現代化的馬路,而初進城門和城門外的,都還是原來的石板路,兩千年前戰車鐵輪輾成的深深車轍也原樣未動。在城里,它兩邊基本沒有新建筑物,都是綠地,樹木很茂盛。城外,大道邊是古羅馬的幾百座墳墓,大大小小,雖然都已殘破,但荒草間臥著斷碑殘碣,還有一些精美的雕像,依然可以看出當年這條“墓街”高貴典雅的面貌。“墓街”以遠,還有古羅馬的別墅和公共建筑物的遺址,最重要的是馬克辛奇賽車場,造于307年,長513米,寬91米,有28000個觀眾席位。這些遺址散布在一望無邊的牧場中,只有綠草里緩緩移動的白羊跟它們做伴,意境悠遠。在1967年的羅馬城總規劃中,阿庇亞大道兩側要建設大約2500公頃的國家公園,不再造房子,以保護它的歷史環境。
新的躲開古的,這是當今城市建設的一條原則。有一天,我從圣喬瓦尼醫院門前經過,見到一座新樓,底層完全架空敞開,拐進去一看,原來地下有一個幾米深的坑,坑里有古建筑的殘跡。這顯然是基礎施工的時候發現的,新樓因此讓出了底層不用。后來在別的地方,例如采斯底亞街上,也見到過這樣的處理。

路邊和廣場上,這種坑更常見。最著名的大坑在萬神廟不遠的阿根廷塔廣場中央。坑里有羅馬共和時期的四座神廟的殘跡,一溜兒排著,還剩十幾個半截柱子。這是1926年至1935年間發掘的。墨索里尼為了主辦1942年的世界博覽會,1938年打算在這廣場造一幢當時歐洲最高的大旅館。輿論界紛紛起來反對,旅館終于沒有造。這四座神廟里,有兩座是公元前4世紀的,是羅馬城里已知的最古的廟宇,價值很高。
受保護的遺跡不一定都有什么身份,很高的價值。羅馬城里常常可以見到零零碎碎的幾塊石頭、一小段殘墻、不成樣子的一堆火山灰混凝土,也都好好地保護著。火車總站的地下,有一個預售車票大廳,圍著明晃晃的玻璃。一天,我從旁邊走過,發現里面斜著一段紅磚墻。走進去看,原來是挖地下廳的時候遇到的古建筑遺跡,沒有弄掉,恭恭敬敬地留在大廳里了。殘墻長約三米,高約一米。由于售票大廳的地面比殘墻的底面還低,所以殘墻下又砌了一段新磚墻把殘墻托在半空里。
恭恭敬敬地保護古物,表現出現代意大利人很高的文化素養。那些零散的遺跡,既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樣子,斷磚爛瓦而已,并沒有人去參觀,當然沒有什么經濟效益。羅馬人保護它們,幾乎是一種風俗,一種習慣。他們并沒有用破壞古物來表現自己的時代意識。但反過來,他們也決不喪失時代意識,他們不會把新建筑搞成假古董,哪怕是在古建筑旁邊造新建筑,也是一新到底。同時還能夠保持新舊之間在尺度、構圖、體積之間的協調。這比采用仿古的手法去求得新舊之間的協調,要難得多,也高明得多。意大利人自稱是在造型設計上有天才的民族,大概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