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那是一個奇特的時代,文學就是文壇,文壇就是文學。不像今天,文學和文壇已經毫無關系了。
——馮驥才
隨著中國作協的恢復,準官方的作協在文壇上的權威漸漸顯示出來。依照它的職責,必然要高舉改革文學的大旗。
可是文學因個人而存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學理想和審美追求。那么我們怎樣做才能使文學真正回到文學中。還有什么禁錮嗎?或者還有什么禁錮著文學的本身嗎?
1982年春天,我和李陀忽然談到一個共同的話題:在所有禁區都被沖決了之后,還有一個禁區需要去突破,就是形式的禁區。我們的文學被已經僵化了的“現實主義”死死捆著——或者說我們只有一種文學形式。當時正好高行健那本介紹西方現代文學的小冊子《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剛剛出版,引起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極大興趣。我們決定以高行健這本小書為引子,“挑”起一場關于文學形式的討論。

上世紀80年代的馮驥才
記得那天在天安門附近一個什么地方開會,我因事中途離會要返津。李陀送我出來,一路上熱烈地討論著我們將要干的事情。我倆走到人民英雄紀念碑附近,那是個早春,乍暖還寒,寒流回潮,廣場上風大奇冷,凍得李陀面目猙獰,好像皮膚說裂就裂。他那時是一個愛激動的“熱血青年”。他一邊喝著很猛的冷風一邊朝我喊著:“大馮,咱就干吧!”
說實話,現代主義在當時是沒人敢挑起來的話題,它一直被教條主義者視為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我們的舉動將是一個具有叛逆精神的舉動,估計會引起作協領導們的不滿乃至惱火。然而,我們也沒想到這個舉動后來會給當代文學帶來天地一新、重大又深遠的沖擊和影響。
按照我們的約定,我們采用通信的方式,即比較自由的書信體寫文章。次序是先由我發炮,接下來李陀進行思辨性探討——他喜歡擔任這種理論評判的角色,然后再由劉心武發表看法。我們不求見解一致,但目標一致——沖開僵化的形式束縛和傳統現實主義的一統天下。
寒風中,李陀那熱情昂奮的樣子激發了我,返津后,我趴在桌上不多幾天就把這文章寫出來。現在看來,文章寫得沖動、直白、冒失,甚至還有不少淺陋幼稚的地方,但是真誠、迫切、純粹,就像“五四”時期那些標語口號式的版畫,連我文章的題目《中國文學需要“現代派”!》都像一個口號,直接叫喊出我們的聲音。

一幫朋友從北京來我家玩。左起:李陀、李歐梵、我,右一:阿城
1982年8月,我、李陀、心武的信一并發表在《上海文學》上,隨即引起軒然大波。
我“文革”前畫畫,很少讀當時的文學作品,對國內文壇的種種人物及其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種種糾葛大都不知,更不知原先那個文壇深淺,故而直言無忌。待讀了李陀和心武發表出來的信,才感覺到其中蹊蹺與奧妙。他們身居京城,比我深諳文壇復雜,決非凈土,他們各自的文章都智慧地對我的唐突做了一些校正與彌補。單說他們文章的題目——李陀的《“現代小說”不等于“現代派”》,心武的《需要冷靜地思考》。不僅學理上是對的,態度趨向于探討,還有意遮掩了我的一些鋒芒。
但是這樣做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作協領導特別是馮牧接受。在他們看來,這是意識形態問題。我們觸及了當時的底線,挑戰了權威,犯了大忌。于是作協的權威報刊《文藝報》發了一篇關于現代主義的爭論文章,有了一些搞“批判”的兆頭,跟著就組織了一個關于現代派與現實主義文學的“研討會”。地點在西苑飯店三樓。雖說是“研討”,那天一走進會場卻感覺氣氛有點不對。馮牧神色嚴肅,《文藝報》的一些人也有一種“臨戰”的神情。這次除去“請”來我們幾個,還請了王蒙和從維熙。最有力量的恰恰來自從維熙和王蒙。從維熙上來就說:“前些天我從外地回來,就聽說大馮他們倒霉了……”一句話把窗戶紙捅破,不單叫組織會議的人包括馮牧哭笑不得,也直接表現出從維熙的立場。從維熙向來耿直率真,這次更叫我敬佩。
王蒙使用的是他擅長的幽默機智。他剛要發言,麥克風壞了,不響了。服務員上來說這個麥克風老了,換了一個進口的。王蒙一試有聲音了,跟著就說了一句:“還是來點新東西好。”逗得大家都笑了,神會其意,一切明了。
誰都知道,王蒙是當代文學中最先進行實驗寫作的作家,他自然贊同文學形式上的開放與創造。
就這樣——會議最后馮牧講話時,除了強調文學的當代使命與政治屬性之外,又說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和“改革與創新”之類的話,口氣也就和緩得多了。
于是,自這場爭辯之后,現代派與現實主義之爭便不了了之。
一道擋住文學前進的銅墻鐵壁就這樣推開了。
那時我去北京,最常去的一個地方是朝外東大橋一座樓的十二層,敲門找李陀。最初,總是與陳建功和鄭萬隆約好,到李陀家去侃文學。李陀是中心,他對文學的悟性好,有很強的思辨力與雄辯力,視野又寬,再加上他超級自信,因而他總是各種話題的發動者,每侃一次,大家都互有所得。那時我們四人很要好,觀點比較接近,漸漸有個“小四人幫”之名。一次,馮牧還專門請我們四人到木樨地他家里吃一頓飯。他想知道我們在文學上的看法。
那時作協的領導還都是文學上的明白人。他們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上邊領導是怎么想的。他們懂得文藝規律。特別是他們自己都是從“文革”的絞肉機里脫身出來的,有社會與文學的良知。因此,我們可以沒有太大忌憚地對他們暢所欲言,碰到難題也會求助于他們。馮牧、陳荒煤人都很善良,他們是愛惜作家的,以他們幾十年的文壇生涯的痛苦經驗最怕我們“惹禍招災”。在他們眼里,我們太年輕,只憑一己熱情,不知文壇的深淺,更不知極“左”思潮還能依仗著一些權勢,搞出一些事端。而馮牧他們身在其位,又不能不謀其政,故而往往身處兩難之間,對此我們心里很明白。
每當我們知道哪位作家遇到麻煩,比如哪部作品哪篇文章惹了哪個部門哪位領導不滿,就去找馮牧。現在還記得他為張潔遇到了麻煩急得皺著眉頭在屋里轉來轉去的樣子。
還有一次聽說新冒出來的頗具才氣的大連作家鄧剛——《迷人的海》的作者——生活條件很差,剛好馮牧要出差到大連,我和李陀就趕到馮牧家,請他到了大連幫鄧剛說說話。馮牧立刻說:“好好,我幫他說說。”
其實那時我們都不認識鄧剛,只看了他的小說。
我與李陀要好并欣賞他的原因,一是他的前衛精神和敏銳的藝術眼光,一是他對文學的責任感。一個人只有真正熱愛一樣東西,才會去做那些超越自我的事情。為此到北京來辦事的一些思想活躍的作家常跑到他家高談闊論。
李陀那間最多十平米的小屋里,亂七八糟堆滿了書,床上的被子從來不疊,整天人來人往,他也從來不給人倒水喝,誰渴了誰自己去倒。但這里卻是一個文學的“天堂”,一個真正的“民間作協”。
那是一個奇特的時代。文壇如五月的田野每天都有奇花異卉出現。每一篇新鮮獨特、異乎尋常的作品,都會引來熱切的關注,并爭相傳閱,到處打聽這位文壇陌生的闖入者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小說之外,每一篇與眾不同的奇文都立即引起注意,也會相互告知;凡有歧見者輒必著文爭議,相互批評乃是常事。新時期以來,凡是有熱烈爭議的文藝領域,一定是活躍的,好作品自然會層出不窮。比如小說、詩歌、報告文學、話劇、油畫、歌曲等等。反之,只要僅僅是贊美和捧場,沒有批評,便一定陳舊平庸,沒有活力。比如散文、戲曲、中國畫等等。
那是個開放的時代,天寬地闊的時代,也是繁榮的時代。就像原野大地,花鮮草綠不是施肥得來的,而是陽光雨水與自由的風。
1982年年底,出現一件事。它既不屬于我的生活,也不屬于我的文學和藝術。它出現時我不知道它對于我究竟有什么意義,因為此前我連它的名字都沒留意過。但是,一天我在報上看到我被列入“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會委員名單”中。什么是全國政協委員?我是怎么成為這個委員的?沒有任何部門找我談過。我在這名單上發現一些熟悉的人名,文化界的有巴金、蕭軍、丁玲、葉淺予、馮牧、華君武、李可染、胡風、蔣兆和、戴愛蓮、吳祖光、楊憲益,還有項堃、李谷一、張瑞芳、溥佐、王丹鳳、劉德海、駱玉笙、俞振飛、張賢亮等等。何士光也在里邊。其他還有科學、醫學、農業各界,總共一兩千人。這樣龐大的陣容要做什么?我都不知道向誰打聽去。
正巧,那天聽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編輯說,張賢亮被邀到天津來改稿,我很想去看他,特別是要和他談談政協委員的事。他肯定比我事先知道了。那天晚餐過后我和妻子去看他,我帶著那張登載著政協委員名單的報紙。
進屋后,我把報紙給他看,說:“知道你是政協委員嗎?”
賢亮露出驚訝,說:“逗什么?”接過報紙一看,表情不解地對我說,“怎么會看上咱們?”但又掩蓋不住心中的興奮。原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政協委員,可是他比我更清楚這個社會職務在中國政治生活中并不一般的位置。賢亮說:“這可不僅僅是國家對你專業成就的一種認可。”賢亮年長我六歲,別小看這六歲,往往趕在一個節點上,六年在歷史上可能就隔著一個時代。比方他是右派,我就沒有反右的經歷。這樣,他經歷的就比我多了一個“時代”。一個時代會有多少東西,尤其是反右。這種時代印記只有實際經歷了,才會實實在在留在身上,抹也抹不掉,猶如樹干里的年輪。
我們第一次參加政協會已經是1983年的春天了。那時的政協與今天完全不同。文化藝術界的政協委員住在大雅寶胡同軍區招待所,三人一屋,我和賢亮、何士光同居一室。士光家在貴州,人內向,有精神定力,我們三人性格完全不同,卻能深談。我們吃飯在大食堂里,十人一桌,每頓飯四大臉盆炒菜或燒菜,一盆米飯,一盆饅頭或花卷,一盆湯。我那時身體健壯很能吃,賢亮比我還能吃。他還常叫我給他帶一個饅頭回去。在食堂吃飯是不好再帶走東西的。我就先把饅頭放在眼前,再掏出手絹擦擦嘴,順手把手絹蓋在饅頭上,完事將手絹和饅頭一起抓走,回到屋里把饅頭扔給他。我說:“我可不能天天這么偷饅頭,哪天把我抓住,只能把你供出來,撤了你這委員。”
一天我與何士光談起賢亮這個奇怪的食欲。士光說他一定是曾經挨過餓,餓怕了,就像杰克·倫敦《熱愛生命》中那個主人公,被從死亡線救到船上后,天天吃過飯必偷幾片面包帶回艙,藏在床墊下邊,后來叫船員們發現了報告給船長。船長說:“這是饑餓造成的,是對饑餓的一種恐怖,過一陣子就會好了。”果然,一些天后他的床墊下不再有面包了。

政協會議間,馮牧到我和賢亮、士光的房間里聊天
賢亮后來也不再叫我給他偷饅頭,但他依舊見飯如命。他很聰明,主動結識了幾個大會工作人員,和他們打得火熱,每天夜里跟著這些工作人員去食堂吃值班夜宵。我想,他究竟經受過怎樣極端殘酷的饑餓才留下這樣畸形的食欲?他好像總怕什么時候斷食了,必須不斷地吃。更奇怪的是,每遇到特別好吃的東西,我會很解饞地幾口吃下去,他反而吃得很慢,帶著一種欣賞的態度,慢條斯理地一點點吃,好像怕吃沒了似的。我和士光笑他。他說:“食色性也,你們不懂,這是孟子說的。”我笑道:“賢亮你的食和色全是個謎,你可別怕我研究你。”
當然,在這個時候我們來政協只是開會,每年開一次,會期很長,至少半個月以上。那時我還看不到這個政協委員在我身上產生了哪些作用。
生活隨著社會漸漸轉變。
隨著我在文學方面影響的擴大——作品的版本日多,獲獎連連,作品改編成影視,《愛之上》啊,《走進暴風雨》啊,《意大利小提琴》啊,《神鞭》啊……一些從來不曾與我相關的種種頭銜與職務掛到了我的身上來。不去爭取,也不用爭取,它們都是不請自來。人們常說的那種“官運”自然而然加入到我世間生活的合唱中,不管和諧還是不和諧。比方那時好幾個黨派都來給我“做工作”,邀我加入。后來翻譯家王汶來找我,她是民進成員,并說傅雷、冰心、葉圣陶也都是民進成員,所以希望我加入民進。傅雷和冰心在我心里有很高位置,于是我說那我就加入民進吧。哪知道日后我會當上民進的“副主席”,還真是個不小的頭銜呢。而且漸漸明白,這些頭銜與職務是相互推動的,比如我在文學的影響,比如在作協和文聯的職務,加重了我在黨派和政協中的分量;而在政協和黨派中頭銜的提升,反過來又使我在文學組織中更具代表性。這樣推動來推動去,我的頭銜愈來愈多,頭銜級別也愈來愈高。
那個時代,我對生活的未來滿懷希望,甚至激情四射,所以每年兩會時,我都會情不自禁提出許多個人的想法與意見。

1984年“兩會”期間,丁聰為我畫像,黃苗子、吳祖光題跋一天午飯后,黃苗子和丁聰二老約我到他們房間畫畫,吳祖光先生也在。寫寫畫畫、說說笑笑間,妻子來電話告知,我們的新居分下來了。當即,丁聰為我畫了一幅漫畫,吳祖光題了“苦盡甘來”四個字,苗子先生寫了四句打油詩:“人生何處不相逢,大會年年見大馮,恰巧鑰匙拿到手,從今不住鴿子籠。”
從1983至1988年,政協開會是兩周以上。政協文藝界的人以老一輩居多,巴金先生歲數大了,又擔任政協的副主席,不參加小組會。自1984年韓美林進入政協,賈平凹、潘虹、王馥荔、魏明倫、周克芹、劉曉慶、楊麗萍、資華筠等等也都陸續加入進來。那時年輕一代發言最多的要算賢亮、我和魏明倫了。我們說話膽子大,往往發言讓一些老先生不大愛聽。那時的文壇受“文革”的影響還有“左”的思想慣性;其實,“左”是一種思想立場,凡是從思想出發的人都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立場,甚至表現得很固執、很堅定,也很純粹,這反而刺激得我們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委員”——實際已是中年——故意說出一些帶棱角的話來。魏明倫還把這種感覺用調侃的口氣和他老辣的文筆寫成文章發表在《文匯月刊》上,引得文壇不少人看后稱快。于是我們這幾個“年輕委員”成了記者們追逐的對象。賢亮那時春風得意,作品有影響,年富力強,風度翩翩,尤其招惹女記者追尋。他喜歡穿西裝,天天系領帶,晚間一定要把褲子折好工整地搭在椅背上,褲線一定要對齊,我笑道:“不用這么費勁,每天早上用牙咬一下就行了。”
我喜歡調侃他,他也喜歡我的調侃。這因為他的嘴不刻薄,每逢我調笑戲謔他,他不還嘴,只是憨笑,反而顯得厚道。因而招來一位女士說:“叫大馮這么一逗,賢亮就更可愛了。”所以每當他有聚會總要拉著我同去。
我和賢亮的故事夠寫一本書,只是這里不能讓他占太多的篇幅。
政協期間,好友們必要參加的一個快樂的聚會是在韓美林家。那時美林家在沙灘中國美術館的對面。美林是山東人,重情尚義,喜歡熱鬧,豪爽好客,大家在他家無拘無束,彈琴唱歌,說說笑笑。他常常興致一來,揮筆作畫,一人一幅。有時還把新燒出來的鈞瓷往每人懷里塞一件,叫著:“不拿白不拿。”每次都盡量叫朋友們盡興而歸,滿載而歸。我妻子說:“美林叫人高興他才高興。”

給王蒙畫的漫畫:有人認為:王蒙這樣寫作——
政協里的生活水平也在隨著生活的提高而改變。最早那種一桌四盆菜,換成了桌餐,晚餐時可以飲酒。有兩位老委員常常手拎著一瓶酒進入餐廳,一位是謝晉,一位是楊憲益。住房也漸漸換成兩人一間了,何士光搬走了,與周克芹同屋,他倆很合適,都愛不停地吸煙與聊天,因之常常在煙霧繚繞中清談不已,好像兩位山間隱士。我和賢亮一直同居一室,賢亮喜歡在屋里搞“小型記者會”,高談闊論,我倆真給國家的改革和文化建設提了好多建議。比如那時提的“國家應建立金字塔式文化結構,養育和彰顯當代文化高度的金字塔塔尖”。這個意見一直提到今天。在政協我明白一個道理,只要你以為自己的意見對,如果沒引起重視你就年年提年年喊。
這期間,文壇上很多作家都被安排到相應的文學部門供職。鄧友梅主管中國作協的外事工作,從維熙坐鎮作家出版社,劉心武擔任中國作協最重要的期刊《人民文學》的主編。我們那代有影響的作家基本上都在各地作家協會或文聯掛職。這是中國的體制,也是一種游戲規則。最大的標志性事件莫過于王蒙擔任國家文化部的部長。讓一位名作家擔任文化部門部長應該是極好的選擇,也是文化走向健康發展的表現。“文革”前是茅盾先生任文化部部長,王蒙擔任文化部長在社會引起很好的反響。然而我們這些文友擔心的是王蒙會不會因此與寫作揮手告別?
一天在京開會,我和賢亮、鄧友梅約好,去王蒙家看他。那時王蒙的家已搬到虎坊橋一個挺大的公寓式單元里。王蒙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我們的心里是怎么樣想的。待我們進了他家,他愛人崔瑞芳大姐笑瞇瞇地說:“王蒙在等著你們呢,你們進去吧。”
王蒙從屋里手拿著一張紙出來,不等我們開口便說:“我剛把電影《愛情故事》主題歌的歌詞譯完,你們聽聽我譯得怎么樣?”他便拿著手中的譯稿,五音不全地唱了一遍他翻譯的《愛情故事》。就在社會上對他出任文化部長議論紛紛時,他竟在家里翻譯美國電影主題歌的歌詞。我忽然明白,他就用這辦法,巧妙地回答了我們對他當上大官后會不會失去自己的疑慮——他依然自由和瀟灑。
鄧友梅玩笑似地說:“我還是擔心從此中國多了一位懂文化的大官,少了一位作家。”
王蒙笑著反擊一句:“我不會像你那么低能。”
當時我想,確實他有當部長的本領,除他真的沒有別人。
1988年夏天,向來與我無關的天津市委組織部通知我去山東煙臺的芝罘參加一種高級別的專家休假,條件極優,可以帶夫人。這個規格未免太高。那時沒聽過“專家休假”,更沒聽說可以“帶夫人”。到芝罘一看名單嚇了一跳,全是國家電子、核能、超導、激光、數學以及司法、哲學、社科等方面一流的專家。文藝界除去我還有邵燕祥、王立平和陳颙。在與他們一同休假的半個月里,漸漸相互熟識。王立平的歌曲我十分喜歡,更喜歡他這個人,性情親和又善解人意;以前不認識,從此成好友。還有一位是中科院物理所研究超導的專家趙忠賢。我們三人性情相投,常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同唱王立平的《少林寺》和《送戰友》,很是開心。
這次休假實際上是國家層面上一種深度的人事考察,所謂帶夫人也是對這些考察對象進行一種“家庭調查”。工作人員都是中央組織部門的,他們在為下一屆政府部門的高層人選做預備。從這些人選看,組織部門還是頗具眼光的。于是我想,我可能也要面臨一次被選擇,我有點擔心。但是我這個擔心很快就在我的身上應驗了。
到了秋天,三個頭銜掛在了我身上。這三個頭銜:一是中國文聯的副主席,一是民進中央的副主席,一是天津文聯的主席。可是前兩個頭銜都是差額選舉。那次中國文聯當選的主席是曹禺先生,副主席是吳祖強、靳尚誼、李瑛、謝晉、才旦卓瑪、夏菊花和我等,一位名畫家和一位戲劇大家落選。民進的選舉是由大會“直選”主席和副主席,我完全沒想到我會在民進中央任職,主席雷潔瓊,副主席趙樸初和葉至善等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我和社會學者鄧偉志都是在激烈的爭議中當選的。民進的會員對我了解不多,只知道爭議小說《三寸金蓮》出自我手,很多人對我投不信任票,我差18張票與這件事無關。我是在當選的慶賀會上,做了一番即興、真誠、直抒己見的講話,才叫大家略略放心。
雖然我有了這幾個頭銜,但都是虛職,掛個名而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這反叫我覺得不受什么約束,挺自由。這中間只有天津文聯主席略實一些,不過我聲明文聯的人事和財務與我無關,調什么干部,花什么錢,我都不管,我只在文化事業上發揮作用。文聯主席是不上班的,我照舊寫我的東西,該干什么干什么。
1988年夏天,京津兩邊都有傳聞說我要調到文化部做副部長,開始我以為只是謠傳,漸漸我開始擔心山東芝罘那次對我的考察是不是有反應了。過些天,統戰部在京召開會議時,一位副局長聊天時問我愿不愿來京工作,我馬上感到前些天的傳聞并非虛妄,我便即刻做出“一口謝絕”的反應。我說我這個人是性情中人,自由散漫,不適合在政府工作。不久,文化部常務副部長高占祥約我去北京一趟。我便穿一身牛仔服和一雙白球鞋去了,我故意表示我與可能要去的地方格格不入。據說我這身行頭發揮了作用。當天就被文化部里的干部們傳說“一位穿牛仔衣的副部長要上班來了”。
那時文化部的部長辦公不在大樓內,而是在大樓西側的一個古典的宅邸——孑民堂。這地方平房回廊,花木掩映,還有池塘山石,很幽雅。我被引入高占祥副部長的辦公室,聊了一會兒。
記得高占祥對我說:“王蒙希望你來。”還說,“部里的工作井然有序,層層負責,不會影響你的寫作,王蒙不是還在寫作嗎?”
走出這王府小院,途經一處房舍時,屋里幽暗,隔著窗紗看不見里邊任何東西。陪我出來的高占祥的秘書羅楊對我說:“將來您可能就在這屋里辦公。”據說這是英若誠的辦公室,他面臨退休。我忽然感覺如果我到這里工作,那種生活一定是鎮靜、嚴謹、肅穆、刻板、乏味,照章辦事、循規蹈矩。完全沒有我一向的自由自在,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將選擇和被選擇這么一種活法活著嗎?我自離開學校從來沒上過一天班。球隊、畫畫、騎車到處跑業務,然后是拿著筆自由地想象,即便在文聯也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少開會或開會時逃會。我像一只麻雀活在人世上,麻雀是野鳥,一進籠子一天也活不成。我決不能從此被改變,我回到天津曾打電話給高占祥說一輩子不會做官。我下了決心,我要主宰自己。
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我已經不關心文壇了。文壇也不像80年代中前期那樣純粹了。我曾在上海《文學報》上表達了一種個人立場——面對文學,背對文壇。大概那時還在關心文壇和文學的有兩個人:一是王蒙,一是李陀。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角度和兩個立場。由于我和他們都有來往,心里最明白。王蒙從山上看平原,李陀從海外看大陸。無所謂誰是誰非。只不過,王蒙真正的想法誰都明白,李陀的愿望大多沒人知道。我再寫下去他們就該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