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鵬
中國是一個翻譯大國,其他國家少見這樣的翻譯規模。外國文學和社科書的漢譯本我一直在讀。先說說對我個人的閱讀經歷影響比較大的幾位翻譯家。
中文譯者方面,我很喜歡的一位是董樂山先生,他的《第三帝國的興亡》《巴黎燒了嗎?》是難得的佳作,我年紀比較小的時候正是因為讀到這兩部作品,由此對納粹德國歷史產生了興趣。
草嬰先生的托爾斯泰中譯本,我從中學時代起大多讀過,受益超多,非常敬佩。
美國人威廉·韋弗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翻譯家,他翻譯了艾柯和卡爾維諾的大量作品。尤其他的英譯本《玫瑰之名》是了不起的杰作。
另一位美國人格雷戈里·拉貝撒的英譯本《百年孤獨》如行云流水,我如癡如醉地讀了許多遍。我不懂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但通過這兩位譯者的英譯本,能夠管中窺豹,已經心滿意足。
我喜愛的另一位翻譯家是村上春樹的英語譯者,美國學者杰·魯賓,他是研究日本的專家,他的英譯《奇鳥行狀錄》《挪威的森林》都讓我難忘。
喬治·R.R.馬丁在《冰與火之歌》第五部里說:“讀書人的生命有一千次;不讀書的人只有一次生命。”優秀的翻譯家能夠幫助我們進入其他時空,讓我們多活幾次。他們是偉大的。
前不久參加一個論壇,有讀者提問:譯者應當有自己的風格嗎?
我看未必。
近兩年比較有名的例子,《飛鳥集》和休謨《英國史》,譯者的個人風格很突出。我的翻譯沒有這么鮮明的個人特色,原因是:第一,原文本語言非常平易,是供大眾閱讀的嚴肅非虛構作品,沒有特別絢麗的文采,沒有特別鮮明的語言特色,如果我把它翻譯得很有特點,比如說用半白半文的寫法,讀起來會很奇怪。第二,從這幾本書的功能上來看,一方面提供知識,傳遞信息,一方面還有很強的娛樂功能,所以處理時沒有突出譯者的個人特色,也不應當這么做。
當然,譯者想要做到完全透明、完全沒有個人風格,是不可能的。即便譯者努力想隱身,方言、口頭禪等也會不由自主流露出來。一個擅長演惡婆婆的演員未必能演好職場女性。同樣,一個譯者不可能把自己的文風打扮成不同的風格,肯定會受到自身的語言習慣、教育背景、閱讀經歷的影響。
為什么需要翻譯?翻譯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因為有的讀者不方便直接讀原文。沒有別的原因。翻譯不是為了讓譯者表現什么、炫耀什么。唯一原因就是,譯者有責任幫助不能讀原文的讀者。所以我覺得譯者唯一真正的責任,就是轉達原作者的意思,盡可能忠實、流暢、準確地轉達。如果譯者的個人風格太突出,會損害這個表達,就違背了翻譯的初衷。
順便說一個相關的問題。
方柏林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討論翻譯當中譯者應不應當加注釋。他的意見是加注釋越少越好,譯者應當“盡量隱身到作品后”,就是做到“透明”,讀者看不到譯者。而蕭乾翻譯《尤利西斯》,注釋非常多,因為《尤利西斯》本身非常難讀,注釋也是讀者需要的。這是兩個相反的例子。一般來說,文學作品的注釋較少,社科作品注釋較多。注釋非常有幫助,但注的多寡以及程度很難一概而論。我的書里注釋還算比較多,第一是假如這個問題我也不是非常清楚,那我肯定要研究透徹之后盡量概括出來;第二是某個典故雖然我知道,但對讀者來說還是比較生僻。就加注來講,我還是比較顯露自己的身形的。
書是給外文不太好的讀者看的,所以一定要為他們考慮,幫助他們掃除障礙,讓他們閱讀得更順暢。
有一個翻譯時考慮作者的例子,美國華人劉皓明教授翻譯的《荷爾德林后期詩歌》,中文的風格模仿“和合本”《圣經》,會用特別生僻的字,都是《周易》、《詩經》、《尚書》之類古書里的。我印象很深的一個例子,有一個詞geschwister,即英語的sibling,就是兄弟姐妹,不知道長幼,也不知道男女,這個詞一般只好翻譯成兄弟姐妹,但他用了一個特殊的詞叫“同產”,意思是同母所生者。例如《史記》里,說呂后專擅朝政,“同產”的人掌握了朝政。
劉皓明的做法引起了很多爭議,因為荷爾德林的德文詩本身已經非常難讀,再把中文的很多生僻的典故放進去,大家更沒法讀。有的讀者說,我就是因為不懂德語才要讀翻譯,沒想到讀了之后還是看不懂,還要去買古漢語辭典來查,你是不是故意給讀者制造困難?
但從另一個角度想,荷爾德林詩歌本身就很難懂,有很多西方的、基督教的典故,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閱讀也不輕松,如果為了方便讀者而翻譯得非常平易,就嚴重扭曲了原文。

就我的經驗來講,翻譯過程中,文化問題是最難解決的,具體到我的翻譯工作來講,就是很多文化宗教政治概念、官名、機構名等,往往需要絞盡腦汁來尋找合適的翻譯。
舉個最近困擾我的例子:
德語prinz這個詞,在英語里被非常輕松地翻譯成prince。然而中文譯者就頭疼了。簡單地翻譯成“王子”或“親王”,顯然不合適,因為簡單地講prinz是大諸侯(包括國王)的兒子,一個公爵的兒子是prinz,你會把公爵的兒子稱為“王子”嗎?如果把他稱為“親王”,會不會讓中國讀者誤以為兒子的地位比父親高?
翻譯標準是一個技術化的問題,與此相關已經有汗牛充棟的理論書籍,但在實際操作的時候,可以說這些理論書對我都沒有任何幫助。很多人詬病翻譯腔不適合中國人的語言習慣,但事實上今天中國人的語言習慣是翻譯參與塑造出來的,在詞匯、句法上都受到外語的很大影響。根本不存在真正“純粹”的優美的中文表達。我一直有一個觀點,認為很多中國人其實很喜歡翻譯腔,并不抵觸別扭的、洋腔洋調的漢語。
在我的實際翻譯過程中,我一般會盡量避免特別中國化的表達,比如一些中國味太濃的歇后語、成語。我一直記得某著名奇幻小說的某個中譯本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稱呼翻譯成“善心大菩薩”,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是我所說的我要避免的東西。在我看來,提出一個翻譯標準沒有意義,在翻譯這件事上不會有一個能讓所有人都照著做的標準操作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