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嘉廬君:
今年京都尤其冷,櫻花久候不開,大約是去冬來得太遲的緣故。往年3月底即有摩肩接踵看花人,今年早來的人恐怕都很失望。仁和寺、清水寺、天龍寺、哲學之道、平安神宮、圓山公園轉一圈,好容易見著一株開了些微的,即有大群人涌上前紛紛留影,好歹算是“花見”。
翻《古都》,偶見一段:
一進仁和寺的山門,只見左手的櫻花林開滿一蔟簇櫻花,把枝頭部壓彎了。
然而,太吉郎卻說:“哦,這可不得了。”
原來,在櫻林路上擺著成排的大折凳,人們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亂糟糟的。還有些鄉下老太婆興高采烈地跳著舞,也有的醉漢打起震耳的鼾聲,從折凳上滾落下來。
“這成什么體統!”太吉郎有點掃興,就地站住了。他們三人終于沒有走進花叢。其實,仁和寺的櫻花,他們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由此可見,印象中日人在櫻樹下吵吵鬧鬧喝酒吃東西的賞櫻并不符合京都人的要求。京都人要優雅文靜地賞花,穿和服,手捧便當盒,如春風拂柳般緩步到花樹下。當然,現在鴨川邊的看花人也足夠熱鬧,不怕河面上盤旋的烏鴉與鷹搶走便當的,倒是可去河邊參與轟轟烈烈的賞櫻活動。
這幾日氣溫總算升至十度以上,家門口的一排櫻樹都開了一半。開得最早的是垂櫻,滿目絢爛。晚一點的是山櫻,4月末5月初山中還能見到。因日常在花樹下來往,對眼前的景物并沒有十分珍惜,還時常像川端康成那樣不耐煩游客的喧嚷。而今天路過北白川,看到流水之上的櫻花剛剛綻放,也忍不住駐足。去年此時忙于功課和搬家,整月未出。4月末出去一看,流水之上落花飛逝,枝頭止余萼片。
《源氏物語》中有許多植物,藤花、山吹、紅梅、紅葉、尾花,無不優美。其中,關于櫻花的筆墨亦多,“風稍稍起,瓶上的櫻花有幾片隨風紛紛飄散”(蝴蝶),“別處庭園中,櫻花已凋盡,八重櫻亦已過了花季”,“匂宮叫道,我的櫻花開了。怎樣才能教它們永不凋謝呢。在樹的周圍布置幾帳,讓帷幔垂覆,風就吹不進來了吧”(幻),直可聯想到谷崎潤一郎《細雪》中對櫻花不厭其煩的描摹。
文學作品中的櫻花形象,大約與少女、戀情、春意聯系在一起。而柳田國男在《信濃櫻之話》中講述僻遠鄉間的風習,說埋葬客死旅人的地方,常會種植櫻花,特別是垂枝櫻,因為垂枝更方便神靈棲息。又說某地有古老垂枝櫻,村中人視此樹為通往冥界的入口。亡靈出現,云來此看花者可免地獄之苦。這些櫻花,與我們熟知的櫻花印象頗有距離,與九鬼周造熱情禮贊的祗園垂枝櫻更大相徑庭。稍稍挖掘,可以體會到對熟悉概念心懷反叛、恰又找到合適例證的喜悅。
古代日本最多山櫻,如今稍往郊外走一走,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爛漫櫻云。有研究認為,春櫻是與秋天的稻米相對應的植物,與日本本土的山岳信仰及農耕宇宙觀密切關聯。宿在櫻花瓣中的山神守護稻米,來到田野,成為田野之神。稻米收獲之后,田野之神又回歸山中。因此,山櫻是神圣美妙的植物。而看花的習俗,則起源于去往神圣的山中,在櫻樹下舉行的宗教儀式。
賞櫻的儀式,到豐臣秀吉的時代,則成為展現豪富與權力的舞臺。昔日醍醐寺三寶院盛大無比的花宴,是堪比北野大茶湯空前絕后的盛會。在許多屏風繪中,都有花見的場面。譬如著名的《花下游樂圖屏風》,櫻花下庶民與貴人同樂賞花。到江戶時代,花見更是不論社會階層人人喜愛的春季盛事,有大量浮世繪、詩文為證。
德川家幾代將軍都曾命人在江戶各地種植櫻花,各地大名也將本地出色的櫻花品種帶到江戶,極大地促進了江戶櫻花品種的繁育。
林羅山隨筆曰,日本稱櫻花為花,猶言洛陽牡丹、成都海棠。這種說法,在許多日人所作的詠櫻詩中都能見到。山崎闇齋認為,中國古詩中所詠櫻花為櫻桃之花,并非觀賞櫻。貝原益軒在《大和本草》中轉述赴日清人何清甫之語,稱中國無櫻花。江戶時代以來學者皆強調櫻花的本土屬性,其時中國人亦無異議。雖然櫻花并非日本獨有,但大量觀賞櫻的培育,的確是日本的成績。而日本有學者因反感明治以來櫻花與民族主義的密切聯系,故著重“去本土化”,強調櫻花并非日本原生。明治維新初期,曾有不少人提議砍去櫻樹,多種杉、檜、樟等經濟價值較高的植物。京都圓山公園代表性的垂枝櫻,當年也險被砍掉。但最終,櫻花還是成為國民之花。可惜櫻樹果子苦澀得連鳥雀都不碰,櫻花漬物、櫻葉茶,淡薄一縷,難稱味美。不過,櫻木是優良的版木用材,吃墨好,易保存。因此如果愛好出版史,倒會對櫻樹多一重好感。

如今日本櫻花品類據說有六百余種,種植最廣的是染井吉野櫻,江戶末期以大島櫻和江戶緋櫻培育的雜交品種,形象最為典型。我很喜愛“御農黃”,花色淺綠,花心微紅,是江戶中期培育的品種,又稱“黃櫻”、“淺蔥櫻”,“淺黃櫻”,名字很可愛,是櫻花里頗名貴的品種。花期略遲,要到4月下旬。據說德國博物學家西博爾德昔年在日本采集的“御衣黃”標本如今尚存。
關于西博爾德的故事有很多,他出身貴族醫學世家,服務于荷蘭東印度公司,曾任陸軍醫院的外科軍醫。后至日本長崎,在當地行醫,并開設鳴瀧塾,教授西洋醫學,門生眾多。他在日本負責調查地理、風土等情報,性質類似間諜,最終被幕府驅逐出境。在日期間,他與日本女子楠本瀧相戀,育有一女,但女兒兩歲時他就離開日本。女兒后來成為日本最早的產科醫生。他精力旺盛,著述極豐。在他編寫的《日本植物志》中,有一種紫陽花即嵌以愛人之名。若干年后日本開國,之前對他的驅除令失效,他再度訪日。人事代謝,他已與德國貴族女子結婚,并育有三男二女。
一直想寫寫西博爾德,可惜太懶,至今未有行動,興趣廣泛而成果匱乏,當然不是好事。但看西博爾德的博識與豐富成果,多少也有了師法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