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財
一
搭乘一列綠皮火車,耿志海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電桿、田野、山岡,在他眼中一晃而過接著一晃而過。綠皮火車久違的氣息、稍縱即逝的風景,對他而言倒也適合對一段往事的追憶。但他眼前剛出現女兵許喃的影子,他們還沒站在漁溪文化館小廣場上的哈哈鏡前,環繞車窗四周的斑駁光影還是將他重新拉回到現實中。火車小桌板的對面坐了個額頭長出個指肚大小藍痣的青年,盯著他發直的眼神,不用看他也知道,對面的青年對他身邊一個女孩的胸脯很有興趣。他不知道青年與女孩要到哪去,但對搭乘這列火車自己要去的地方卻很清楚。
這種清楚儼然一團亂麻,頭緒再亂他也能意識到,他的出行與毛愛月的一臉猙獰有關。毛愛月涂著暗綠色蔬菜渣子的面孔橫陳在手機屏幕上,通過微信視頻說,老耿,你表現太差勁了,打麻將放水讓馬家夫妻胡牌胡得沒面子,說好中午一起吃飯,商量兒子與馬玲瓏的婚事你卻借口談啥鳥工作,擺架子顯得你忙,氣得馬家夫婦憤然離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和耿覺愛怎的怎的,我不管回娘家去了!毛愛月沒容他解釋,在掛滿毛式像章的麻將室掛了電話。
遇事毛愛月不容他解釋,就是解釋又能說什么呢?坐在太平陽光茶樓衛生間的抽水馬桶上,他雙手將臉捂著,十指插在花白的頭發中顯得悲傷莫名。其實與毛愛月通視頻前,在茶樓包間里毛愛月曾發微信問:明知中午要和馬玲瓏的父母一起吃飯,你們談工作為啥不在紅五月談?耿志海說,紅五月氛圍不對,在到處都是紅像章的環境里與水清的張縣長談文創,不但對不起毛主席而且思路也沒辦法打開。就你他媽事多!紅五月的懷舊氛圍濃厚,深受市民追捧,你怎么沒感覺?好吧,算我信你的鬼話,問題是和親家、親家母會面,你不陪好他們,中午吃飯總不該撂橛子吧?愛月我真走不開,讓耿覺和小馬陪著吃,他們的事你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定個屁!老兩口接了玲瓏電話見你不在,就說家里有事決意要走,耿覺的電話我打爆了他也不接!見裴處長、張縣長笑瞇瞇地望著他與毛愛月聊微信,他們無言地等著。雖被兒子的婚事搞得焦頭爛額,他也不好在他們面前顯露不快,再對毛愛月解釋啥了。
水清縣的項目據張縣長介紹,他們擬將一個小鎮的一爿爛尾仿古建筑改成西游客棧,請個長相酷似美國總統特郎普的小演員來當掌柜,并安排化妝成唐僧師徒的管理人員去當小二,這個創意水清縣政府滿意極了,希望通過馬城文化局獲得立項支持。裴處長望著耿志海請他發表看法,雖然剛被毛愛月的言語褪了神光,但在張縣長和昔日手下面前,他也鎮定自如。
他喝了口茶,說,君宇你破題,我聽,等我有想法了,再給你們參謀參謀。
裴處長對張縣長毫不客氣,否定了水清縣的設想后,提出用美女文化破題的思路,說,你們的爛尾仿古建筑想用文化創意盤活,作為理想這很豐滿,但西游客棧的項目本身卻很殘酷。一個特朗普和四個和尚,這點人能管十條街嗎?另有,水清作為農業縣缺乏文旅基礎,開客棧難道從農村留守老人中挖掘消費潛力嗎?張縣長被說得臉上淌汗,但因奔著立項而來,加上人家又是市機關領導,因此還是滿臉堆笑地給他燒水泡茶,直到裴君宇說用十大古代美女為十條古街命名,開發十大美女服飾、化妝品和私房菜等文創產品后,他才松了一口長氣。
裴處長仰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將張縣長敬奉的煙接過,擱在嘴角抽著,說,耿局,用西施、貂蟬、王昭君、楊貴妃、馮小憐、蘇妲己、趙飛燕、鄭旦、褒姒和甄宓來破題如何?耿志海一笑,端起茶啜了一口,剛要發表看法,茶藝小姐敲響門說,哪位是耿先生,吧臺有您電話?他感到奇怪,誰知道他在太平陽光喝茶,怎么不打手機呢?但拿起電話一看,才發現手機靜音,毛愛月的十二個未接電話像十二道奪命金牌,已在來電顯示上召喚他了。他一臉尷尬對裴君宇、張縣長說,兩位先聊,等會兒我再過來談點想法。離開茶室,他感到不但裴君宇和張縣長的目光在冷冷地追趕他的背影,連讓他接電話的女孩也用異樣的眼神看他。
他沒去吧臺,直接去的洗手間。坐在馬桶上,耿志海接連抽了兩枝煙,等被毛愛月褪了的神光重新恢復一些才回撥了她的未接電話。毛愛月沒接,掛機后,用微信視屏呼叫,開始他不想接,但想到她怕花錢才這樣做,這才報著豁出去的想法接了。視屏里,毛愛月坐在客廳里臉上敷了一層黃瓜碎末。他被嚇出一個激靈,說,愛月你說。毛愛月說,晚上來我娘家,孩子的事先不管讓他們順其自然,你來陪我喝酒。耿志海說不行,這兩天,我和小裴要去水清!
綠皮火車的玻璃窗上,毛愛月涂著蔬菜面膜的面孔仍在麻將室與她娘家的客廳之間來回竄動。他不知是他的意識出問題了,還是因幾十年夫妻生活中——妻子每次要逼迫他做什么事都習慣事先涂抹面膜的行為已植入了他的大腦,以至于他的生活規律因為妻子的原因而失控時,這種猙獰就會在他的眼前閃現。而且這種猙獰一旦出現,他有種迅速逃離馬城的沖動。
二
當然,坐上綠皮火車,耿志海之所以能把潛藏多年的愿望付諸行動,除了感謝毛愛月的猙獰,裴君宇以美女文化為水清破題這也是個主要原因。從茶房的洗手間出來,開始他還為找借口不理妻子心生內疚,不去水清豈不撒謊了嗎?但想到小裴的思路與水清縣的想法沒有區別,如參與進去鬧出笑話事小,不小心沾上經濟和女人問題弄得晚節不保事就大了。既然已對老婆說了要去出差,但又不想參與水清項目立項,因此,無論騙與沒騙毛愛月,他也該帶上那把黃銅小號去走走了。他要去見許喃!哪怕遠遠地看她,這幾十年他用她的小號依然無法吹出像樣的曲子,使他當年站在魚溪文化館的小廣場上,面對哈哈鏡對許喃的承諾無法兌現,但在她的面前耿志海至少還能說:哪怕世事無常,他把她當年的希望都還一直記著!
但以雙鬢已衰,內心殘留著一段青春尾巴的狀態去見同樣歷經歲月,不知物是人非已到什么程度的許喃,耿志海卻沒直接去見她的勇氣。以前,國家社保基金出現缺口,為了延長退休年齡,一個專家站出來,轉用聯合國的數據說,根據世界人口發展的老齡化趨勢,四十歲頂多還算青年,六十歲也就步入中年而已!毛愛月把這件事給他說過,聽后他一笑了之。現在去見許喃,一方面回想他們站在魚溪文化館、小廣場上的哈哈鏡前——他的那些歷歷在目的承諾告訴他,自己雖已年近六十,但他還是當年那個耿志海。不過,從綠皮火車玻璃窗上疊印出的、他已斑白的雙鬢上,他又預感到許喃早已不是許喃,他也不是當年的耿志海了。
他將去見許喃的目的埋在心里。離開茶房,返回家里帶走書房墻上的那把黃銅小號之前,耿志海已給紅市的戰友王光輝打過電話,問他最近是否會出門,如在紅市他就過去拜訪,順便與紅市籍軍樂隊的老戰友們聚聚。王光輝當年是通信團的文化干事兼軍樂隊指揮,那時,面對經停魚溪往返南線的參戰軍列,無論是歸建部隊,還是奉命開往前線的專列,只要王光輝將手中系著紅纓絡、帶有金色五角星的指揮棒舉起,朝天空中左右一揮,一支三十多人的軍樂隊就會在他身邊齊刷刷地站好,停在魚溪過站加水的軍列上的官兵見狀,就會安靜下來,不但戰爭賦予的焦慮、驕縱蕩然無存,而且還像涵養極好的紳士般對魚溪軍樂隊報以熱烈的掌聲。
在他眼里,王光輝作為樂隊指揮的凝聚作用仍然存在,哪怕現在他是紅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肩扛二級警監警銜,加之王光輝與他通話時,讓他覺得他很念舊,并沒因身居高位而疏遠昔日袍澤,分散各地的樂隊戰友與他一直都還保持聯系,只要他吩咐,大伙還會一個不少地聚在他的周圍。王光輝說來吧,你啥時來我都在。來時說一聲,我把酒店訂好,讓我司機,你應該也有印象——當年的大號李鐵志接你。見軍樂隊的戰友先去拜訪王光輝,找對人了。耿志海認為這次出行,先與軍樂隊的兄弟姐妹見面,不把去見許喃擺在首位,就不會有人拿重色輕友來開玩笑,再有與大家見面后,從他們口里或多或少都會得到一些許喃的消息。
綠皮火車開始鉆入一條幽深的隧道,窗外扯成直線的渾黃燈光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這條隧道,火車穿行了大約四十多分鐘也沒見到一點自然光亮。車廂里,零散的客人像窩沒頭沒腦的螞蟻。但不知為何火車過隧道時,車廂里的燈光卻突然變得慘白,耿志海眼里的乘客竟然有種暴雨來臨前的螞蟻搬家之感。看著窗外不時掠過的燈影,耿志海長長地打了個呵欠。
他正考慮是否伏在窗前的小桌板上瞇一會兒,突然感到他與身邊女孩的座椅中間,有雙臭哄哄的腳——像響尾蛇一樣咝咝地吐著信子。響尾蛇冰涼、膽怯而放肆地蠕動著!但側身一看,女孩的嘴唇涂了烏黑的唇膏、一線透明的唾液隨著低沉的鼻息欲墜欲落,在她的白短裙與他的右胯間,除能看到女孩丁字褲的兩根紅色精致細帶,大約十多公分的間隔并不見有誰的臭腳;再看對面的藍痣青年,他臉上蓋了一張《環球時報》也像女孩一樣打著呼嚕睡了。
耿志海的腦際不時閃過絲絲無法確定的茫然。他知道,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卻不知這是不是神經紊亂的前兆,或者說他的身上潛伏的什么病癥犯了。他從口袋里掏出老花鏡戴上,借著車廂內搖曳不定的燈光,努力向前伸著脖子,去讀對面藍痣青年蓋在臉上的《環球時報》。
這張報紙的頭條文章,說,中國社會同諾貝爾獎,總體上是熱臉和冷屁股的關系!中國人在心里對諾貝爾獎挺看重的,雖然常有人呼吁別太在意它,要自信,但自信不是那么容易就建立起來的。但中國社會對諾貝爾獎的態度還有另外一面,中國不少人對諾貝爾和平獎一直很警惕,文學獎也因十二年前頒給當時中國人完全不熟悉的高行健,其對中國是否有善意受到懷疑。中國主流社會傾向于相信,諾貝爾文學獎常會受政治影響,淪為西方政治的工具……看到這里,前面臨窗的位置的一位旅客拉起車窗放風,火車因在隧道呼嘯前行,掠起的大風很快將報紙卷走。他手扶座椅靠背,目送報紙像片闊大的樹葉被風吹走,又跌落下來。
他從黑唇女孩伸向對面座位下呈八字狀分開、擋住去路的嘹亮的雙腿上小心翼翼地邁過。不知因為什么,邁過女孩雪白嘹亮的雙腿時,竟然他也眄了眼女孩的、一看就會展翅欲飛的胸脯。在車廂連接處,他掏出一枝香煙點燃抽著,望著窗外,任憑渾黃的燈光不時掠過。汽笛這時一聲嘶吼,耿志海乘坐的這列綠皮火車剛出隧道,另一列綠皮火車又緩緩地迎面駛來。
那列綠皮火車載著南線歸建的陸軍輪戰部隊,車頭上的煙囪噴著白煙,停在了三等小站魚溪車站。那時,王光輝是駐魚溪空軍通信團政治處的干事,耿志海剛從二營文書的置上借團里搞新聞。遇有往返南線的軍列通過時,根據團首長的指示,王干事就與耿志海搬出俱樂部里的文體器材,帶領一幫男女官兵又是敲鑼打鼓,又是獻花、送水地熱烈歡迎。遇有開往南線的軍列,因戰前動員和軍紀法規的強調還言猶在耳,軍列停靠魚溪時,所以他們敲鑼打鼓,還被車上的兵們視為友好,不過那些參戰部隊撤離戰區歸建時,王干事、耿志海帶領勞軍隊再去敲鑼打鼓,將鮮花從窗口中獻上去時,那些或戴著軍功章,或者丟了胳膊、腿的兵們,就不把他們當成一回事了。不但不把他們當回事兒,而且還狂野得忘乎所以,令人瞠目。
三
剛在魚溪小站停下的這列歸建軍列似乎就能說明問題。當然,因為這列軍列引發出的問題,無疑也給通信團軍樂隊的迅速組建創造了條件。那天早晨,這列披著濃濃硝煙、車上座位和車窗四周都遍布斑駁血污的火車剛在薄霧里停下,王光輝就召集勞軍隊拼了吃奶的力氣將一套歡迎鑼鼓打得氣勢磅礴。因為當時他們并不知道,這支部隊從南線撤下時一個團已成建制陣亡。幸存者們被悲傷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通信團的兵們這時還敲鑼打鼓地歡迎人家凱旋,當然會被認為極不友好,是給這支部隊上眼藥,往無法愈合的傷口上繼續又撒鹽了。
因此這趟軍列與其它歸建部隊的軍列就有區別,其它部隊的軍列停靠魚溪,趁車加水的間隙,兵們會跳下車到站臺上散步,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地與王干事和耿志海帶領的勞軍隊吹牛,遇到男兵女兵想與他們合影留念,耿志海還把脖子上的海鷗相機
對準他們,雖說技術蹩腳,但無論他怎樣要求,靠左、往右地指揮,他們也都愿意配合;這趟被血腥味和硝煙氣息充斥的軍列停在魚溪的這天早晨,車上的軍人卻無一人下車。兵們神色肅穆地站在車窗前,站臺上綠上衣、藍褲子空軍鬧出的響動,在他們眼里等于火上澆油與上竄下跳的猴子沒有不同。
看著他們敲鑼打鼓,一派歡樂的樣子,窗口的兵們就把蘋果和軍用罐頭向他們砸去,更有甚者,分隊長劉玲玲帶領幾個女兵去獻花時,隨著一陣尖利唿哨在薄霧里響起,一個額頭裹著血色紗布的傷兵竟然還將搪瓷缸里的開水潑在了許喃的身上。許喃蹲在地上,耿志海以為她哭了,跳下站臺,抓起一把石子向車上的傷兵撒去。不過當時的事實又非如此,因為他被王干事制止后,他看到許喃從月臺站起來與他四目相對,燦爛明媚地笑了,并沒流露她被燙傷或受了什么委屈的樣子。許喃明媚的笑使綠皮火車臨近黃昏的車廂亮堂了足有三十多秒。
耿志海離開車廂的連接處返回座位,從一個雙肩背包里取出許喃送他的黃銅小號。重返車廂的連接處時,原來他站立的臨窗位置——已被一個包著白色孝帕的老頭占了。老頭將明顯隆起的駝背直對著他,他舉起一枝香煙從老頭的肩上橫著遞上,等老頭轉過身來卻已變成了一個老嫗,她抬起右腳,將一鍋還沒抽盡的旱煙在鞋底上磕了,又解開衣服對襟紐扣,將煙鍋慢慢地揣進了懷里。老嫗擋開他遞上的香煙,系好扣子,露出一口黑牙對他友好地笑了,隨后影子般地一晃而去。耿志海知道,他與許喃的交集,那天早上,他用石子砸了那個傷兵是個無法繞過的伏筆。他與她的故事,外人認為難逃英雄救美的陷阱,但他并不這樣認為。
以他那時在通信團當兵的血性來說,這個留給許喃的伏筆實在稀松,不值一提。用他的話說,傷兵矯情、素質很差,受點傷就委屈,要是他上南線就是戰死,他也不會看誰誰不順眼,像滿世界都虧欠了自己一樣。傷兵不論是對許喃撒野,還是對馬喃張喃耍流氓,他都會以牙還牙地教訓他們!耿志海的話聽得王光輝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政治處主任張一魁卻很贊賞。張說,是好兵就該小耿這樣!不但笑看生死,而且心里還有格局。但最終主任還是采納了王光輝的建議:一是給耿志海予以口頭警告,王干事建議處分小耿的理由是,他的動作太危險了,歸建部隊人人佩有真槍實彈,激怒他們后果不堪設想;二是團黨委要下決心籌措經費,組建軍樂隊,敲鑼打鼓這種歡迎方式落伍了,解放戰爭期間支前民工用這種方式迎送子弟兵,現在還這樣太過時了!這次被陸軍戰友丟了罐頭盒子不能全怪人家,要是用支穿著文工團演出服的軍樂隊去迎接人家,就是再有情緒,他們一看咱們的陣勢也會從心里油然而生豪邁之情。張一魁將成立軍樂隊的建議向團長、政委做了匯報,一個星期不到,在魚溪文化館和軍區空軍文工團協助下,通信團軍樂隊就在團部禮堂成立,加班加點地投入了訓練彩排。
那時,耿志海人在政治處,組織關系還留在二營,到政治處搞新聞,原則上只能算是幫助工作,作為無編制的臨時人員,在官多兵少的通信團政治處,他的宿舍不能安排到機關參謀、干事宿舍樓里。耿志海住在禮堂舞臺背后的小閣樓里,這種閣樓,平時禮堂里沒有演出任務,安靜而舒適,住在閣樓里讀書寫作,他甚至覺得他和當年把亭子間寫作當成職業的那些年輕的左聯作家一樣,早晚他也會在小閣樓里寫出他的成名之作。遇有演出活動,原則上,他就只好挪窩換地方了,把堆滿書籍、稿紙的房間,騰給演員們當化妝間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耿志海正在構思一部名叫《黑水牛的秘密》的長篇小說。此前,二營文書,他的前任、時任軍區空軍創作室的創作員李小迪寫過一部名揚全軍的反特小說《祭酒嶺魅影》。
李老師走后,他以全營黑板報評比多次第一的成績,得以在李小迪戰斗過的崗位擔任二營文書。能到政治處搞報道,多虧李老師的推薦。發了幾篇百字消息和幾張反映通信團迎送參戰部隊的新聞照片后,也算站住了腳,因此,他決定利用業余時來寫《黑水牛的秘密》。他的構思是:一個臺灣潛伏特務將發報機藏在一頭黑水牛屁股里,白天特務為生產隊放牛,自己吹簫玩,夜間卻潛入牛圈將發報機從黑水牛的屁股里掏出,滴滴噠噠地向臺灣軍隊發送情報。
這天晚上,耿志海一會兒打開窗子,呼吸魚溪田野里隨風而至的油菜花芬芳;一會兒抽著煙,伏在書桌前冥思苦想,思考如何借助《祭酒嶺的魅影》的成功經驗,又不落下抄襲李老師作品的嫌疑。他將李小迪小說里給臺灣發報的女特務,在五百字稿紙上改成個看似老實巴交的吹簫人,真實身份卻是國軍少將、情報站站長的男特務時,沒想到許喃這時已在敲門。
四
耿志海提著黃銅小號,做了個要吹曲子的動作,在心里嘆息著又將小號放下。哥哥,你是藝術家嗎?轉身回望,不知何時臨座的黑唇女孩已經站在了身后。女孩十指交叉緊扣,翻掌向上高舉,露出光滑平坦腹部上雪白的小肚臍眼,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哥,吹個吧,我看你握號的姿勢瀟灑而又專業,為啥不給妹吹一曲呢?因在無意中看了女孩的小肚臍眼兒,耿志海的臉上有點尷尬,但他還是很快坦然下來,淡淡地說,不會吹,姑娘,你看走眼了!
女孩說,哦,是嗎?耿志海點了點頭,轉身重新面對窗外的一路暮色。望著他倒提軍號、不冷不熱的背影,黑唇女孩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也都沒說,就重新回到座位上去了。
一片昏黑里,耿志海拉開小閣樓的門,見許喃提著黃銅小號,胳膊搭了套文工團演出服,還吊了個不知裝了些什么的白色塑料袋。八五式演出服和領先部隊佩戴的肩章、領花,代表軍官身份的四個口袋吸引了他的目光,將舞臺后邊的小閣樓照得蓬蓽生輝。喃子,不賴呵,這么快就鳥槍換炮了!他的嘴角噙著一枝香煙,雙手抱在胸前說,并沒流露多少讓她進屋的意思。
春風徐來的這個夜晚,通信團軍樂隊因要換裝彩排,許喃因此無法掩飾她的興奮。許喃像個小女孩一樣笑了,歪著腦袋說,是呀,鳥槍換炮了,耿大記者你有意見?你才大記者呵,你們全連都是大記者!想到正在構思的長篇小說,他對許喃僅僅把他看成記者頗為不滿。
許喃告訴耿志海,為了盡快組建一支高水平的軍樂隊,面向過往魚溪的參戰部隊演出,根據團首長指示,軍樂隊人人本著虧了我一個,幸福十億的人的指導思想,加班加點,苦練、巧練過硬本領。目前,經過隊員選拔、音階訓練、氣息練習、基本訓練、合奏訓練、整體合奏等不同階段和科目的訓練后,晚上他們還要對看指揮、唱譜和背譜三個環節進行重點突擊。
奉文化干事兼樂隊指揮王光輝之命,許喃先一步來到禮堂,通知他把小閣樓拾掇出來,交給軍樂隊換服裝使用。說明來意后,許喃對耿志海說,耿子,委屈你,搬個家好嗎?不搬!想也沒想,他就一口回絕了她。許喃說,耿子,搬一個嘛!見她以嬌嗔的神態央告,耿志海為樂隊總在禮堂訓練,成天嗚哩哇啦、鬼哭狼嗥,妨礙他讀書、寫作的不滿已有釋懷。不過,見她從連里一路跑進禮堂,額上的頭發被汗水濡濕的樣子,他還是想繼續逗她玩,就裝著生氣的樣子,說,不搬就是不搬!許喃想,前幾天,她被歸建軍列上的傷兵潑了一缸子開水,他為自己也算出了氣,王干事說軍樂隊要用房間換服裝,她裝著積極主動地過來通知,其實想趁周圍沒人,當面對他說聲謝謝,沒想到他卻牛皮哄哄,不講情面,淚水于是在她眼里打起了滾。你想怎樣?許喃說。
見許喃真要哭了,他知道不能為難她了,才閃出門外,摘下軍帽拿在右手,對她做了個夸張的邀請姿勢,許喃笑著瞪了他一眼,不客氣地閃進了他的房間。
面對一座高山,一列綠皮火車開始吃力地爬坡,吭哧、吭哧爬到半山腰時,在一個無名小站停下后,爬不動了。望著窗外的陌生小站燈光,耿志海想趁停車的時間下去走走,活動下一路坐得幾乎僵硬的筋骨。但他走向乘務員,請她開門、行個方便時,乘務員卻對他說,列車臨時停車,待會兒要走;乘務員還對他說,早點休息,五分鐘后,熄燈時間就要到了。
耿志海悻悻地向他的座位走去,邁過黑唇女孩依然強勢伸開的兩條玉腿,回到臨窗的位置坐下。不知什么時候,夜色悄悄擠進列車。一車昏黑說來就來。雖說這是臨時停車,但播音員的一通廣播后,還是就將燈光熄了。他掏出手機,想玩會兒朋友圈。但手機信號顯示沒了。從文化局副局長的位置退下來后,耿志海每到夜間就無法入睡,乘坐票價低廉的這列綠皮火車,旅途勞頓顛簸、困乏之極,他也還是無法正常入睡。對面額頭頂著顆藍痣的青年睡了,鄰座的黑唇女孩鼻息均勻地似乎也已進入睡眠。在他的意識中,這兩個年輕人睡了幾乎一下午,應該沒有瞌睡才對,可車里的燈光一滅還是說睡,毫不費力地也就睡了。年輕真好!伏在列車的小桌板上,他從一到百地開始數綿羊,數著數著,半睡半醒時,他又看到了許喃。
耿子,在嗎?許喃站在小閣樓、他房間的門口,對舞臺后邊那層小樓上另一個小閣樓里的耿志海喊道。在另一個小閣樓里,聽到她的喊聲耿志海說,忙呢,啥事兒,你說吧!從另外那個小閣樓里走出來后,他發現舞臺后邊樓層的燈光已被全部打開,燈光亮得有些不太真實,但身著文工團演出服的許喃,卻在他的面前煥然一新。不過,換上那身八五式演出服后,她腳上穿的解放鞋還是土得掉渣,與一身漂亮的演出服發生沖突,看上去很不協調。耿志海笑了,指了指她的鞋子,重新返回另外的小閣樓繼續收拾房間衛生。這間小閣樓因沒人住,堆了些報廢擴音設備和上面配發的膠木唱片。耿志海將房間騰空,打掃干凈,王光輝帶領軍樂隊來禮堂搞訓練,各種吵鬧雖然還是無法避免,但也正如許喃給他帶來的通知所需,以后,他們在這間小屋里換衣服化妝,就不至于還會讓他挪窩,騰地方了。他知道,軍樂隊與他的讀書寫作早晚會發生矛盾,但從內心來說,他與他們,能夠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錯。他一臉是汗地忙碌,將一摞膠木唱片抱出小屋。這時,許喃從他居住的亭子間走出,來到他正收拾衛生的小閣樓的門外。她伸開雙手擺了個展翅欲飛的動作,隨后旋轉起來。耿志海看著她,懷里的膠木唱片落地順著樓道叮當滾落,魚溪曠野的風將那個夜晚吹得更醉人了。
五
似睡非睡的時候,耿志海的眼里全是許喃穿著高跟鞋、不停在那個晚上一直旋轉的樣子。她就那么久久地旋轉,把脆生生的、儼然魚溪田野里的嫩黃瓜般的笑聲,在參雜了綠皮火車運行的咣當聲里,清晰無誤地擠入他的耳朵,回蕩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顯然那天晚上,她為那雙美麗的高跟鞋而感到開心。他想到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說,女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后天才變成女人的,他才知道那雙高跟鞋已將許喃從女兵變成女人了。當然每當想到她的這個明顯的變化,他的心里就難免為之隱隱地作痛。至于這種疼痛對他退休后的生活到底意味著什么?坐在馬城開往紅市的綠皮火車上,耿志海陷入沉思,最終卻沒想出答案。
那天晚上,許喃穿著高跟鞋、在他面前不停旋轉的樣子看得耿志海忘了他的存在。樓下禮堂左側的鐵門,被王干事或軍樂隊的成員們悶雷般地敲響后,耿志海才開始為他被許喃曼妙身姿所吸引的事實感到忐忑不安,尤其他意識到,許喃和他的領口旗幟般掛了兩面紅領章時,他甚至覺得他們幾乎成了空軍駐魚溪通信團的罪人!聽到樓下再次響起的砸門聲,回過神來后,他趕忙對許喃指了下已打掃完畢的小屋,匆匆關上他住的那間小屋的門,下樓去給王光輝他們開門。三十多人懷抱樂器,胳膊如許喃來時一樣搭了套文工團演出服,還都掛了個白色的塑料袋兒。他領著王干事和樂隊的戰友上樓,禮堂舞臺背后閣樓中央燈火通明,乒乓球案上豎立著許喃的小號,他看到,她已不是剛才張開雙手飛來飛去的她了。許喃在他打掃干凈的小屋里邊低聲背誦《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節奏,邊用抹布擦拭被她搬進屋里的幾把木椅。王干事,耿志海說,許喃說你們要用我的房間換裝,我沒挪窩,給你們另外收拾一間行嗎?很好!王光輝將演出服放在乒乓球案上,舉著指揮棒向許喃擺了幾把椅子的房間里一指,隊員們成一路縱隊站好依次進屋換服裝,他才掏出一枝煙遞給他說,辛苦了呵!
對耿志海而言,那天晚上是他當兵以來獨自度過的首個不眠之夜。樓下舞臺上,長笛、單簧管、薩克斯、短笛、圓號、小號、長號、中音號、大號、大鼓、大镲和小軍鼓等樂器圍繞解放軍進行曲排練直到天亮。透出暗綠光芒的臺燈下,他開始構思他的長篇小說《黑水牛的秘密》,卻望著許喃換上文工團演出服、穿上高跟鞋后蛇皮般蛻在他房間的一套軍裝和解放鞋,直到魚溪的鳥兒開始在黎明中展露歌喉,一疊五百字規格的空白稿紙,他也未落一字。
綠皮火車翻過一架大山,由上而下,沿著一道下行坡度的兩根鐵軌繼續行駛,速度明顯變得飛快起來。耿志海拿起小桌板上的手機一看,昨天黃昏消失的信號,已變得滿血復活了。
他打開手機,正要上微信,看下離開馬城后朋友圈這時都有什么狀態時,文化局項目處裴君宇處長的電話,帶著一股煙酒和女用香水的混合氣息打了進來。裴君宇說,水清爛尾古鎮的文創項目,用十大美女破題的構想,經張縣長反饋給水清,縣委縣政府連夜進行討論,他們非常贊賞這個腦洞大開的想法,現在,耿局您知道嗎?聽到裴君宇的一腔興奮,耿志海怕他聲音的熱血飚出手機,影響身邊黑唇女孩和對面那個藍痣青年的睡眠,他就小心邁過女孩自由伸展、始終不知收回哪怕半個公分的玉腿,去車廂連接處點燃一棵香煙抽著,耿志海要裴處長有話慢點說,裴君宇聽了,似乎有點失望,停頓了大約五秒鐘的樣子,才接著告訴他,說,現在盡管天還沒亮,但他剛把水清十美的項目,給馬城各家銀行和企業作了簡要通報,就有五個老板、三家銀行負責人趕去與他見面,認領甄宓、褒姒、鄭旦、趙飛燕、蘇妲己、馮小憐、楊玉環、王昭君了!裴處長說,耿局啊,水清十美已有八美被認可了,每戶出資兩個億,以十六億的種子資金打造水清項目,這個結果說明我們馬城文創開局順利,新經濟之春馬上就要來了!聽著往日部下的滔滔不絕,從頭至尾他都插不上話。但是這不影響裴處長對他的關心,掛電話前,他說,耿局,嫂子這頭你放心,我對她說我倆在水清出差,出門在外你保重,等你回來后咱們聯手,擼起袖子大干一場!謝了,老弟……耿志海想對昔日的手下告誡兩句,讓他遇事悠著點,沒想到裴君宇在電話中對他說完太陽升起,我也該睡了這句話時,他的手機突然忙音四起,剛剛滿血復活的信號,因綠皮火車運行的緣故又消失了。
六
耿志海張開雙手,緊握車廂連接處的兩個鐵質扶手,繃直雙腿屁股上翹,把離開部隊后從沒做過的俯臥撐剛好做了三個時,馬城開往紅市的綠皮火車在行駛途中突然緊急制動,將高速開進的速度在半山腰上硬生生地阻攔下來。火車像頭遭到宰殺的瘋牛,掙扎抽搐了很久才停止喘息。隨著火車的陣陣痙攣,在車廂的連接處,他打了幾個趔趄才終于站穩。他走向窗口,灼人眼眸的太陽已經粘稠、艱難地彌漫開了。半山腰停下的列車將旅客們從睡眠中驚醒,人們不知發生了什么,從座位上紛紛涌向過道,然后唯恐落后地向車頭方向的車廂擁擠。
隨著每節車廂大約十到二十人匯成的人流,耿志海跟隨一群螞蟻牽出的長線,奮力向前擠著。他隨著眾人時走時跑,趕到連接車頭的一號車廂時,從窗口看到兩個乘務員在前、兩名乘警隨后,已將一個老婦的尸體放在了眼皮下的路基邊上。遇難老婦頭上包著一塊白色的孝布,與他之前在車廂連接處遇到的那個抽完旱煙對他微笑的婆婆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實在要有區別,也是躺在路基上的老婦皮膚下的腰身,因車輪的碾壓體內的汁液已經被砸干了。
耿志海下意識地舉起手機想要拍照,但肩膀卻被身后一名身著黑色制服的警察摁住了。回頭一望,他看見警察的左手從他的肩上挪開,伸開五指,停在半空,右手樹起中指頂住掌心,對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不但他想拍照的企圖被警察制止,擁堵在一號車廂各個窗口的那些試圖拍照的旅客對準老婦的手機,也被身后同樣站著的警察們及時制止了。不能拍嗎?他小聲問道。不能,警察笑了笑,說,拍有什么用啊?拍了也無法上網,發不成朋友圈!哦,這個我倒沒有想過。他尷尬地解釋著說。黑衣警察說,沒想到的事多了,慢慢想,就明白了!
他與沖向一號車廂看熱鬧的旅客被警察趕回到原來車廂的座位,人們對被綠皮火車碾死的老婦議論紛紛,正在各抒己見時,播音室開始了每早例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廣播。
一段節奏鏗鏘、旋律昂奮的音樂結束后,一個好聽得令人無法挑出毛病的女人聲音說,各位聽眾,今天是3月8日,星期三,農歷2月6日。北京,晴,15度到23度。以下是主要內容:外交部對南海仲裁案發表緊急聲明,裁決無效,沒有約束力,中國不接受,不承認;一批新規新政今天施行;全國醫保異地結算啟動,醫保全國漫游指日可待;探親流、務工流、旅游流交織,各地出現返程客流小高峰;走基層:蘭新高鐵線上的維修工;內蒙古連續十五年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雙減少,荒漠化治理注入產業動力;移民禁令遭質疑,美國總統特朗普解雇兩名政府高官;以下是詳細內容……耿志海的耳朵聽著央廣新聞,坐在臨窗的位置,望著前后車廂已經上崗的兩名警察,按照吹、呼、唏、呵、噓的動作要領做完吐納,然后讓身體安靜、放松下來。但是沒過多久,他又從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中嗅出了一種久違的氣息。
那天早上,王光輝帶領一支由通信團的男女官兵組成的軍樂隊,走過一架橫跨多條鐵軌的高架橋,早早地來到魚溪車站列隊站好。根據團里電話通知,他們已知道,早上有趟南線歸建的軍列過站。這是軍樂隊組建以來、面向參戰部隊的首場演出,因此每個成員的腳上都穿著油光錚亮的皮鞋,身上還換了八五式的演出服。當時,耿志海的志向盡管不在新聞報道上了,但因這是軍樂隊的首演,因此還是放下正寫的《黑水牛的秘密》,根據政治處張主任指示來做現場報道。列隊的樂隊成員中,他看到了許喃,想以她為拍攝對象,給軍區報紙發張圖片新聞。但站在高架橋上,由于海鷗相機無法捕捉人群中個子小巧的許喃,故而他不但沒能完成報道任務,而且當南線歸建的軍列從他腳下呼嘯而過時,他也沒有及時摁下快門。滿載坦克、戰防炮的軍列,不需要加水和補充生活用品,路過魚溪車站就沒停車的必要。對王光輝慌亂中揮舞指揮棒,指揮樂隊迅速奏響《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帶來的遺憾這還尚可彌補,因為面對軍列他們畢竟展示了首演成果,但對耿志海來說這卻成了不可原諒的事故。
這個事故,盡管通過愛惜人才的張主任的努力,對耿志海需要承擔的個人責任有所減輕,甚至還有不少因禍得福的成分,能夠讓他受用終生。但是這個事故,畢竟還是讓他從此離開了禮堂舞臺背后的小閣樓,使他學習左聯作家,以亭子間寫作為生的初心就此夭折。那天早上,面向一輛軍列上的坦克和戰防炮的演出結束后,王干事帶領軍樂隊垂頭喪氣地回營。由于樂隊訓練成型后的處女演,沒有如愿獻給凱旋而歸的最可的愛的人,而是獻給了呼嘯而去的坦克大炮,在一片黯淡的氣氛中,大家遭受的打擊都是不言而喻的。小軍鼓演奏員劉玲玲和小號演奏員許喃,兩個女兵在大庭廣眾下甚至抱頭痛哭,看得王光輝也跟著唉聲嘆氣。
軍樂隊沉浸在難以自拔的黯淡氛圍中,據說是因以那輛載有坦克、戰防炮的軍列為標志,意味著南線戰事從此就結束了。而那天早上,魚溪車站的鐵皮喇叭播報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前后通過魚溪鎮的軍列、有可能已是最后一趟開出戰區的火車。如果這個據說是可信的,那么,王光輝建議團首長想方設法籌措資金,花大價錢組建的這支軍樂隊根本就沒派上用場,更沒起到鼓舞士氣,激揚陸軍戰友以大無畏英雄主義武裝頭腦,奮勇殺敵、報效祖國的作用。
一支服裝帥氣,各種樂器裝備精良的樂隊,在有交通大動脈之稱的魚溪車站為一支參戰部隊都沒演出過,不但對軍區空軍首長無法交代,在團長汪世永和政委鄧盛華面前也說不過去。
那段日子里,不但通信團禮堂安靜極了,沒了往日軍樂隊彩排訓練時的熱烈喧囂,而且魚溪車站也已很難看見軍列過往,甚至平時夜間拉響汽笛,將鎮上軍民的睡夢撼動得搖搖晃晃的平車、敞車、棚車、罐車等民用車輛竟然也消失了。突如其來的寧靜,讓耿志海開始感到隱約的不安,不過對他完成《黑水牛的秘密》卻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然而,當他以驚人的速度,將偽裝成吹簫人的國軍情報站長,暴露在人民群眾設置的天羅地網中時,作為新聞報道工作之外的業余寫作,躲進閣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反特書的好日子也快過到頭了。
七
起來起來,干嘛躺著啊,趕緊快些起來!耿志海被警察從火車臨窗的小桌板上叫起來時,整個車廂里已經了無人影。同座的黑唇女子不見了,對面那個額頭頂著藍痣的青年也不見了。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抬眼一望,好在行李架上裝有黃銅小號的背包還在。將背包取下來背上,他對站在車廂出口處剛才喊他的那個警察說,紅市到了嗎?警察笑著告訴他說,沒到!預防安全事故演習第一階段的科目完成后,其它項目還會繼續進行……什么演習?他被警察的回答搞得莫名其妙,本來想問演習與他到紅市去有什么關系,但想到問了也是白問,所以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十分順從地下車,離開了這列綠皮火車。在一座大山下山路上的半山腰處,他看見對面山丘上疏散旅客的最后一輛中型客車拉起一股黃色泥煙,拋下他已絕塵而去。
耿志海掏出手機,準備給戰友、紅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王光輝打電話求援,才發現手機信號又消失了。他身上雖然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夾克春裝,一股寒意還是從腳到頭地襲來,令他戰栗不已。他的上牙與下牙之間,關著只寒冷的耗子,耗子敲門時,牙關就跟著嘎嘎直響。在正午天空白花花的太陽下,他慢慢蹲下,從雙肩包里取出不銹鋼保溫杯喝了口水,身上的寒意,這才慢慢地隨之退去。他站起來,望了兩眼停在半山坡上的綠皮火車,決定沿著鐵軌下山,徒步走出這匹大山。經過火車撞倒頭那個戴白色孝布的老婦的現場,他發現原來路基上的尸體不見了,卻有十來個報麻戴孝的男女,面向一攤血污磕頭、燒紙的演習現場還在。
中午吃過午飯,看了幾頁書后,耿志海因昨夜寫作《黑水牛的秘密》困得眼皮不停打架。不過躺下來剛要睡會兒時,許喃留房間里的衣褲、解放鞋,從他書桌上散發出來的、異性的氣息卻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從床上一個激靈坐起,雙手顫抖,捧著許喃沒有帶走的軍裝和解放鞋,不知接下來他該如何面對一切。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許喃的軍裝和鞋子散發的特殊氣息,在軍樂隊停止禮堂業務訓練后,夜間為他發奮寫作提供了無窮的動力,白天卻成了捧在手里不敢輕易收攏十指的通紅的炭丸。耿志海渾身燥熱,將許喃的衣服和鞋子放在床上,抹了一把臉上不知何時滲出的汗水,樓下有人,又將一道鐵門砸得咚咚直響。
他沒想到,團長汪世永和王光輝會在中午過來找他。開門后,想到女兵許喃的衣服、鞋子還在他的床上明顯擺著,耿志海立正后,給汪團長敬禮,雙腿軟得就像兩根無法支撐身體重量的柳條。汪從軍區空軍開完戰備會剛回魚溪,之所以中午來找耿志海,是因聽了軍樂隊的首場演出是為載滿坦克、戰防炮的一列軍列而演的匯報,不但沒對王光輝大發雷霆,指著鼻子罵娘,反而還興奮得手舞足蹈。奶奶個熊,你們太牛逼了!團長踹了一腳王光輝的屁股,說,戰爭結束后,咱們團的軍樂隊為拉著坦克、大炮的軍列演奏,這在全世界都史無先例,王干事,你們太偉大了!聽到團長如此評價軍樂隊,王光輝近半月以來的沮喪一掃而光,眼放金光地再次向汪更詳細地匯報了那天早晨的演出經過。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團長記住了耿志海站在高架橋上拍照片的重點,吃過午飯顧不上休息,就由王光輝陪同找耿志海來看照片。
離開綠皮火車預防事故演習現場后,耿志海沿鐵路下山,他本以為,只有順著鐵路走到紅市才能去見王光輝和魚溪軍樂隊的戰友,結果走了大約半小時后,在一個S型的山凹里,他就發現了一個廢棄院落。在這個院子里,他獲得了及時幫助,見證了當年寫小說也不一定能想到的人間奇跡。他看見鐵道路基下方的竹林里、背靠堂屋搭了一張八仙桌,上首坐著一個正在吹簫的光頭老者,左右的偏位分別坐著他已熟悉卻始終不知姓甚名誰的兩個青年男女。
老者吹的《蒼山問》曲調蒼涼、雄渾,吹到結尾部分,只有月黑風高之夜才能聽到的刀劍之音,聽得他汗毛倒豎。老者吹完曲子,抬頭已經看見了站在柴門外的耿志海。他推門而入,額頭頂著藍痣的青年對他的到來顯得漠然,而穿著紅色短靴、齊臀白紗小裙——見他到來,特意站起來在太陽下晃動兩根嘹亮玉腿的黑唇女郎卻一臉興奮。女郎說,哥哥,來了啊!來了好,知道嗎,我們一直在等你呢!?面對女郎的熱情,他沒言語,隨后轉向穿了一身黑底白花大氅的老者和額頭頂顆藍痣的那個青年,他們雖坐在條凳上神色冷漠,耿志海對他們卻也依然保持恭敬、充滿歉意地,說,抱歉,打擾各位了!老者將一只光腳抬上條凳,一手摳著腳丫,一手握著一管黑簫,指著八仙桌上一碗不知是水還是山里土酒的液體,又用簫指著耿志海,敲著碗沿示意他先喝下去,但他看見碗里的水中,卻映出了汪世永團長的影子。
什么雞巴玩意兒!聽了他對為何沒有拍下樂隊為拉著坦克、戰防炮的軍列的演出照片的解釋,汪世永隱藏在怒罵里的希望破滅了。他知道,團長為什么如此絕望地罵人!在那個天塌地漩的時刻,望著汪落滿陽光的一頭白發,他聽見自己發自內心、近乎吶喊的告別:別了魚溪!別了禮堂里的亭子間寫作!別了《黑水牛的秘密》!別了想說愛你再也沒機會了的許喃……!
當時,王光輝做夢也沒想到,那天早上的演出,小耿竟然沒有拍下哪怕一張現場照片。想到剛組建的軍樂隊將要遭受的苛責,甚至他比團長還要憤怒萬分,恨不得將耿志海大卸八塊喂狗,但想到他用一把石子去砸南線歸建軍列上的那個混蛋傷兵,以及張主任對這個士兵的器重,王光輝經過利弊權衡,內心的惻隱,還是使他做出決定,他要幫助耿志海,讓他度過難關。就像團長踢他屁股一樣,他也上前踢了一腳小耿的屁股,說,記住,五千字檢討,寫完后交給我把關,然后再找團長認錯!不用了,讓他滾犢子吧,在通信團,我不想看到這個熊玩意兒了!汪世永說完,拋下欲哭無淚的耿志海和如遭雷擊的王光輝背著雙手獨自走了。
八
端起碗里不知是水還是土酒的液體喝下后,耿志海開始覺得天暈地轉。在轟然倒下之前,他用力看了一眼身著大氅的那個吹簫老者,老者的一顆光頭跳躍著仁慈的光芒,不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歹人,反而倒是登上馬城開往紅市的綠皮火車后,除了隨時對他鄰座黑唇女孩的胸脯充滿興趣,就對他一路漠然的藍痣青年不懷好意地望著天空,然后無聲地笑了。無聲的冷笑,在他雙眼緊閉的黑暗中搖曳,而黑唇女郎在他倒地之前,已悄悄地淡出了他的目所能及。
耿志海睜眼醒來,縱橫的竹枝已在廢棄的院子里隨風起舞。透過扎煞的竹枝,他發現,原來這個山里的夜晚已經月明星稀。月光下,中午為他演奏《蒼山問》的老者,依然慈祥的光頭不遠不近地橫陳在他雙眸微睜的上方。知道他醒了,老者抬起手,握著一管黑簫向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破舊堂屋,就轉身出了柴門,像汪世永在當年的那個中午一樣背著雙手獨自走了。老者的無聲離去,躺在地上,他沒做出什么反應。他不想馬上睜開眼睛環視周遭的環境。他的耳朵卻很靈敏,他聽到了某個暗角傳來的男女媾和之聲。男人直截了當,氣喘如牛;女人委婉迎合,嬌聲低吟;聽著聽著,媾和之音又變成了近乎耳語的交談。拋下老婆不管、兒子婚事不理,一個人瞎跑,這他媽都什么事啊?去紅市找舊相好唄!除了去見情人,誰會這么傻逼,對嗎?嗯,對啊,說得沒錯。不過依我看,這次出門躲避水清縣文創項目的意圖也很明顯。不至于吧?躲什么啊,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嗎?再說了,那個項目絕對賺錢,光靠套現政府各種補助、各路土豪的熱錢,也能嗨皮到家啊!嘖嘖!這該多可惜啊!管他呢,來吧,我們還是裝著繼續做愛吧,要不等他醒來以后,聽到我們還在分析他的動機,事情就麻煩了!好,做愛。啊啊啊啊,你用力呀!嗯嗯嗯嗯,用力了,怎么你不爽嗎?……聽到某個角落傳來的這些竊竊低語,耿志海只好又將半瞇縫的眼皮重新合上。開始還能感覺后腦勺的毛根兒的戰栗,不過,稍后想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話時,心里也就坦然入夢,直到天亮。
陽光晃得讓人睜不開眼。汪世永團長的制式皮鞋踩著一地蟬鳴,背著雙手離開通信團禮堂側門外的小操場。那雙皮鞋所到之處,整個魚溪的夏蟬都隨之跟著哀鳴。耿志海靠在禮堂左側厚重的鐵皮門上,看到王光輝拋開他,團長、團長地喊著,近乎絕望地追了上去……回到禮堂后臺小閣樓中,耿志海被汪下達驅逐令,度過了最初的痛苦不安后,反而倒一身輕松起來。他將許喃的軍裝用心疊好,連同解放鞋放在了她換上文工團演出服后同樣棄之不用的塑料帶里。本來,他想把許喃的衣物和鞋子擱在書桌上留下,后來想想,還是拉開拉鎖連同自己的一件棉衣一同放進了枕頭套里。他平靜地給軍區創作室的李小迪老師打了電話,通報了他已做好退伍的準備,李小迪說,操這事太棘手了!不過小耿你也不要意氣用事,輕舉妄動。
李小迪告訴他,事情應該還有轉機,據他所知,南線戰事雖已結束,但緊隨其后的工兵排雷工作還要展開,工兵部隊到時還會上去,等排雷部隊的軍列路過魚溪,團里的軍樂隊把握機會好好演上兩場,你再拍幾組照片配好文字,找機會在報上登出來,團長一高興他就不會為難你了!手握一部老式膠木電話,耿志海說,事情可以按您的預想發展,可問題是,這件事目前沒有商量余地,花了那么多錢,全團都看著軍樂隊的一舉一動,我造成的失誤,團長當然要盯著不放,只怕還沒等到工兵部隊路過魚溪,我的鋪蓋卷就要被人撂出通信團了。
在軍區空軍的某棟公寓房里,李小迪沉默了,直到他與耿志海結束通話,也沒替他想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但當天晚上,李小迪又告訴耿志海,有轉機了。原來,他將耿的情況與愛惜人才的張一魁進行了溝通。張主任說,他老婆是魚溪文化館的館長。她們單位有份內刊叫《魚溪文藝》,小耿既然不適合在團里待著,就到他老婆單位的內刊學習、幫忙,等風頭過了,他把小說寫出來發表,或通過努力,補習文化考上軍校,眼下的壞事就能變成將來的好事。次日上午,團糾訓導隊的大屁股軍用吉普,把耿志海向縣城魚溪鎮文化館的方向送去。
哥哥,快點起來吃早飯吧!黑唇女孩頭戴一個紫黑色的草帽圈兒,穿了件蠟染印花布的上衣,一條水磨藍牛仔褲,面對這身土洋結合、儼然時髦農婦的裝扮,如果不是她腳上的那雙紅色短靴還沒來得及更換,睡了一夜的耿志海,已經無法認出她了。耿志海從竹林里掙扎著爬起,拍了拍夜間被地氣濡濕的屁股,看見眼前的黑唇女子不再刻意疏遠她了。他呵呵一笑,說,荒山野嶺還有早飯,看來,我的口福不錯!農婦裝扮的黑唇女子笑著說,那是那是!
昨天光頭老者接待他們的八仙桌上,三個盤子里放了三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耿志海說,姑娘,早飯做得不對呵,天亮前,老先生雖然出門轉山、吹簫去了,但我們無端打擾人家,在他的院子里吃早飯,怎么只有三份,這樣做,我們有些不地道吧!哥哥,說什么呢?在這荒山野嶺我們因緣而聚,哪里有人吹簫,哪里又有老者?昨天,開往紅市的火車出情況后,救援車隊拋下我們走了,大家劫后余生,有驚無險地先后來到這個無人的院子,除了我們三個倒霉蛋,連鬼我都沒有看到一個!想到昨天中午和夜間清晰可辨的經歷,耿志海打開枕在頭下的雙肩背包,見女兵許喃送他的黃銅小號還在,仿佛什么都已明白,又對一切依舊感到茫然地沉默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根烤紅薯后,他背上雙肩背包,看了看一身農婦裝扮的黑唇女子,又看了下依舊躺在廢棄院子竹林里身上蓋著稻草仍在晨睡的藍痣青年,轉身就向堂屋里沖去。吱啞一聲,推開堂屋半掩的門,天地君親師的通紅神榜下,左側臥了頭毛色黑亮的水牛,右側緊靠墻壁的位置卻停了輛半新不舊的125摩托。耿志海正愣神時,黑唇女子也從院壩里跟來,在他身后站著,口氣悠悠地說,哥,知道你有事情要去紅市,摩托車歸你,黑水牛留給我們吧!你們……?他轉身面向黑唇女子,不解地問。是呵,我們!我們是結婚旅行的夫妻,已商量過了,以后我們就在這過日子,有了黑水牛,男耕女織的生活挺好的!
九
面對堂屋里結滿蛛網、高高張掛的通紅的神榜,耿志海雙膝著地,跪下來后,一氣接連磕了三個響頭。雖然不是這個廢棄院子的后代,但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并不唐突,更沒什么不妥。磕完頭后,他站起來,環顧堂屋的四周,對臥在一側的那頭毛色黑亮的水牛彎腰鞠了一躬,又對它翹起大拇指。在他眼里,廢棄院子的主人雖已經去向不明,但有這頭水牛還替主人把屋里的神榜和一輛摩托一直替他守著實屬不易,因此,對它表示恭敬、贊賞是必要的。
看到那輛令他眼放金光的摩托,他對自己如何走出大山已經有了主意。遺憾的是,橫在堂屋與院壩間的高高門檻,擋住了他將摩托車從堂屋推到院壩里的努力。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當他失望地抬起右腳踹在門檻上,那道高高的門檻竟然輕薄如紙,他根本就沒怎么用力,門檻就被踹出了個醒目豁口。接下來的事似乎就容易多了。但他將摩托從整齊脆裂的木質門檻豁口推到院壩時,新的問題又出現了。耿志海騎在車上,或許因為摩托在堂屋里閑置得太久,汽油已被漫長時光揮發,或者某個零件銹蝕導致發動機出現故障,總之他用盡手段,鼓搗這輛125,始終都沒發動得了。黑唇女子見他被摩托車折騰得夠嗆,叫睡在竹林里的藍痣的青年起來幫忙。我日,睡個破覺,也不叫人安生!青年抖落身上的稻草,摳去眼角懸掛的兩顆眼屎,說,會騎嗎你?火都無法點燃,還騎個毛線呵!?因為他要上路,所以,就沒理會青年的抱怨、譏諷,只好下車給他讓位。但無論青年怎樣罵罵咧咧地打火、給油、踩擋和松離合,這輛摩托就是發動不了。藍痣青年雙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坐上八仙桌吃紅薯去了。
正當耿志海陷入絕望時,堂屋里的那頭黑水牛邁過門檻上的醒目豁口,已經站在街沿上,望著三個不速之客,對他們發出低沉、而近似裂錦的一陣哞叫。聽到黑水牛的吼聲,耿志海與一對青年男女不免心里為之發怵。他們面面相覷時,院壩里的摩托煙囪已噴出黑煙,像受到黑水牛的遙控,竟然突突顫抖地自行發動起來。雖有吹簫老者留下的暗示墊底,耿志海知道,騎走摩托不會出現意外,但想到黑水牛用哞叫聲來發動摩托的事實,還是掏出一疊百元紅票舉過頭頂,畢恭畢敬地返回堂屋,將錢放到神龕上去。想到此行去見王光輝和軍樂隊戰友——打探許喃消息的正事不能再耽誤了,他對堅持留下不走的黑唇女子、藍痣青年道謝,祝福他們在這爿廢棄院子中美滿幸福后,就匆匆跨上摩托,像所羅門王的飛毯一樣騰空而起。
騎著那輛125摩托車,耿志海騰空而起,在天空中飛行。側目下望,黑唇女子和額頭長著藍痣青年還在院子里為他歡呼、跳躍。他們舉著雙手,仰望天空,像不知疲倦的馬匹般來回地奔跑、為他送行。見他們手舞足蹈、率性而為的樣子,耿志海也受到感染,眼里爬出一條滾熱的青蟲。記得退休后不久,馬城前市委書記水工打電話約他到鄉下去找塊空地蓋房子養老,毛愛月死活都不答應,毛愛月說,你從農村入伍,拼盡全力都是為了不當農民,現在一聽人家刮風就跟著下雨,這人做得太不靠譜!毛愛月的意思是,等兒子耿覺與馬玲瓏完婚后,就讓他倆趕緊生孩子,她與耿志海趁中老年余熱還在,把孩子給他們帶著,日子天倫啊啥,只有腳踏實地,用心經營才有味道。但以幾十年夫妻生活經歷和他對她的了解,他知道,毛愛月的本意之外還有本意,說白了就是:水工書記已經不在位了,雖然你給他當過秘書,但你現在還要再跟他混,才是做人做得不靠譜啊!兩個青年男女不像毛愛月心思縝密,說在廢棄院子安家就把自己安頓下來,看到他們,他才知道什么叫愛,什么叫作心有靈犀。
他在天空不知飛了多久,那輛摩托車馱著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座加油站里。一個嘴里噙著半截油條,端著飯碗,沒咽下油條,喝粥的中年女工,見他從天而降,嚇得面如土色。一盆稀粥捧在手里,停了五秒鐘后咣當落地,白色米粒連同米湯漫了觸目的一攤。但耿志海并沒下車,因為他很擔心,怕一下車摩托車再也打不燃火,或者又像飛毯一樣馱著他再次騰空。雖然,乘坐飛毯的所羅門王被喻為魔力之王,能夠控制世間風云氣象,騎在飛毯上,可以到達任何一個夢想之地,而他想到現實中,他已年近六十,自己的退休生活還被魔幻小說的陰影籠罩,心里不由得就涌上了某種莫可名狀的酸澀。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紅票交給那個女工,讓她給不知渴了多久的胯下摩托加油。按照當天油價和加油機上的數字,女工要給他找零,耿志海指了指地上的白米稀粥,然后一轟油門,就將自己匯入了滾滾的車流之中。迎著初升的太陽,他在加油站通往紅市的郊外公路上飛馳。他沖上一道山梁下山時,要在一個急彎減速,已經來不及了。這時他看見許喃披著一身夕陽,從彎道上的轉角鏡里向他走來。
十
她騎著一輛加重自行車,匆匆趕到縣城與耿志海告別。自行車一看就知是她背著領導從炊事班上街買菜的上士手里借的。但這并不影響經過縣城的黃泥土街時,她會成為路人悅目賞心的亮點。那天黃昏,許喃沒穿軍裝。通過她一頭清爽的齊耳短發、雪白襯衣扎進藍色軍褲里被襯托得更加修長、圓潤的肢體來看,熟悉魚溪駐軍情況的路人仍然不難發現,她是空軍通信團的女兵。將車停在文化館門前的廣場一角,她懷里攬著個紫色絨布包裹的物件,一臉文藝女青年的樣子到三樓《魚溪文藝》編輯部去見耿志海。上樓時,她屁股上露出了兩團令人感到困惑的黃泥,不過,想到來縣城的路上她可能摔過跤就沒什么了。進門后她對一個戴著眼鏡、胳膊套有藍色勞動布袖套的男子說,要找半年前部隊來這學習的耿志海。戴眼鏡的男子說,這段時間小耿不坐班正在修改小說,找他可去一樓群眾閱覽室對面的房間敲門。
許喃沒有敲門,因為耿志海房間的門根本沒關。順著門縫,推門而入,滿屋的尼古丁氣息與煙霧差點將她熏出門外。望著正在伏案修改小說的耿志海,她將懷里紫色絨布包裹的物件放在他那亂成豬窩的床上,捏著鼻子走到門口,拉著門的把手來回搖動著,試圖把屋里的濁氣和劣質香煙的煙霧煽向門外的走廊。拜托,別搗亂,好嗎?耿志海又點了一枝煙卷抽著,伏在厚厚的書稿上繼續用功,頭也沒抬地說。知道我是誰嗎?見他怠慢自己,許喃心里多少有些不悅,但也沒有真的當成事兒問他。喃子,除了你,還有誰?從團里到縣城,魚溪的風早把你身上花露水的味兒吹到我這來了。在一頁稿紙上,他用手里的蘸水筆打了個觸目驚心的大紅叉兒,在五百字方格大稿紙的空白處又寫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說,啊哈,果然是你啊!
許喃來到文化館,給耿志海帶來軍樂隊和通信團的最新消息:一、自從他被汪團長驅離禮堂里的小閣樓之后,軍樂隊又恢復了訓練,隨著汪世永對樂隊的關心、重視,多次為南線排雷部隊演出,目前已享譽全軍,《解放軍畫報》還登了專題報道;二、通信團很快就要精簡整編了,編制由團降格為營,團長汪世永將升任軍后勤部長,政治處主任張一魁運氣好,連跳兩級,將出任軍區空軍直屬政治部副主任;三、軍樂隊名聲在外,部隊精簡整編中,暫時被納入軍區空軍文工團編制,戰士樂手原則上提干一律改為文職干部。許喃將這些通信團的最新消息一口氣站著說完,端起他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完水,一抹嘴巴說,大作家,我千里迢迢來縣城看你,也不賜座?呵呵,坐坐,你坐!摳著腦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望著公路下山拐彎處的那個轉角鏡,他看見,他對許喃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時,躺在地上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點燃一枝煙,他很享受地抽著。橫跨公路的路牌顯示告訴他,他的所處位置距離紅市已經不遠,再有五公里,就能與王光輝和軍樂隊的戰友見面。戰友重逢,喝酒免不了的。此前,他給王光輝打電話說了要到紅市走走的想法,王說,來吧,不但我和你玲玲嫂子想你,軍樂隊的老戰友也都盼望你來,到時一醉方休!多謝老首長呵!他有些感動地說。轉業地方后,從他們目前的級別看,屬于平級,但依部隊固有的上下級關系,王光輝當干事時他還是兵,所以叫他老首長也理所當然。但王光輝說,與之同袍,豈曰無衣?叫首長生分了!耿志海踉蹌著,將摔到在地的摩托用力扶起。好在這輛摩托車除了反光鏡摔斷一個,從車身的被摔情況看,他騎上去,看戰友的愿望還是能實現的。但這時,他已渾身無力。
許喃拉開他的那床油漬麻花,不知多久沒洗的被子,在床沿上小心坐下。耿志海說,精簡整編,軍樂隊能被本來僧多粥少的文工團收編,你們還可以提干,運氣真好,喃子,祝賀你了!許喃在耿志海的床上坐著,由于房間里的氣味實在很大,坐在床上簡直如坐針氈,但她還是堅持忍受著,說,耿子,提不提干,對我沒有實際意義,能提更好,不提也沒關系,退伍回去,我也不怕找不到工作!倒是你,你該怎么辦呢?我這樣問,不會怪我吧?許喃面露幾分愁容地說。耿志海知道,部隊精簡整編,軍樂隊將被連鍋端去軍區空軍,這時她來找他的用意,因此就直接對她說了,《魚溪文藝》雖是內刊,但以專刊形式發了他的長篇,他給軍區空軍創作室的李小迪老師寄了一本樣刊,李老師非常贊賞,讓他再改一次,然后由他向出版社推薦,小說出版后,他也不愁退伍回鄉找不到工作,不能出版,李老師說,憑變成鉛字的這十幾萬字,也能推薦他上空軍文藝教導隊!聽他這樣介紹他的情況,許喃高興極了。
忘形之中,她從床上一下子蹦起來,說,太好了,耿子……真是苦心人天不負啊!在耿志海面前,她又像那晚在小閣樓里換上文工團演出服一樣不停地旋轉起來。她脆生生地笑著,把耿志海房間里的門窗全部打開,魚溪黃昏的風吹進她年輕的心里,隨后將耿志海的臨時宿舍,如潺潺溪水般也洗過了。但許喃旋轉中的笑聲和她的腳步一起停下時,她卻看見耿志海站在他的床邊,指著她剛才坐過的床單,動也不動一下。喃子,你在我的床上拉粑粑了!耿志海說。很多年以前的黃昏,耿志海對許喃說完這句話后,他們的世界安靜了。許喃回頭一望,他的床單果然她在剛才坐下時,烙下的兩攤濕漉漉的暗黃污痕頗為觸目。她的臉一下子紅了,站著沉默很久,才哈哈一笑,說,瞎說什么呀你,來縣城的路上,經過西大橋的下坡路段,誤捏車子的前閘摔了一跤,摔跤你知道嗎?神經病!我不信,你就從來沒有摔過跤嗎?
十一
耿志海用力扶起那輛仰拉八叉地倒在路上的摩托,站了好一會兒,還是眼冒金星、頭暈目眩,覺得繼續上路的力氣不夠,只好索性又躺下去。藍藍的天空飄著白云,天空下,時光的馬匹在紅市近郊的公路上奔跑,跑著跑著又向魚溪文化館跑去,跑回了許喃前來和他告別的那個夏日之夜。夕陽透過窗口的玻璃,把一樓的走廊照得亮堂堂的。許喃給他說明了屁股上的黃泥與床單上的粑粑之間的關系后,沒再繼續坐在他的床上說話。搬過耿志海書桌前的木椅,許喃岔開雙腿,將下巴擱在椅子的靠背上一時語塞,突然有些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耿志海見狀,拿起枕頭,拉開拉鎖,將許喃當時落在禮堂后臺小閣樓里的軍裝、鞋子慢慢取出,解開塑料袋后,雙手遞給她,說,換吧喃子,衣服濕了不換,虧身體。不換!她雙手環抱擱在椅背,將臉蛋兒伏在手臂上說。換了吧,耿志海抖開她的軍裝,替她披上嘆了口氣,說,放心,你換衣服我不偷看,我去門外抽煙!許喃說,別走!她站起來一臉是淚地說,耿子我要當著你換,走什么呢!看著許喃的淚臉,耿志海聽到她的言語后,如遭雷擊,過了好久才說,我懂你的意思,喃子,我們努力吧,美好的東西不能揮霍,應該留給未來!許喃知道耿志海這樣說有這樣考慮的道理。不過當他走出門外抽煙,把房間留給她換衣服時,她還是堅持要他哪怕只看一眼她的身體也行。耿志海不能再躲閃了。但許喃換衣服前,他看到的卻是她解開襯衣領口,渾圓的肩膀、那天早上她被那個傷兵用一缸子開水燙傷的觸目疤痕。
耿志海不知自己在公路上躺了多久,以后還會再躺多久。直到綠皮火車拉著他從馬城開往目的地,將他和原本留在廢棄院子的黑唇女子、藍痣青年就要拋向終點站時,他還躺在路上,看著自己一個人在魚溪文化館門外的小廣場上走來走去。那天晚上,他與許喃圍著一個電爐,煮完四包方便面,一起吃了,許喃和他去小廣場上散步。她解開紫色絨布包裹的物件,將一把嶄新的黃銅小號交給耿志海,說,耿子,這把號我天天吹,送你做個紀念!不行吧,部隊的東西送我,以后你吹什么,如何向組織交代?耿志海說。他推辭起來,直到許喃告訴他,她用津貼積蓄加上父母、哥哥和姐姐支持,托人買了同樣一把既沒貪污部隊軍產,也不影響以后的工作,他才同意收下。許喃說,耿子,早點吹響這把小號,以后天各一方了,但不論在哪兒和遇到什么爬坡上坎、揪心扯肝的事,你都要吹響黃銅小號,給自己鼓勁!耿志海哽咽著說,記住了!但你送我這么貴重和有意義的東西,我拿什么送你呢?站在文化館小廣場上的哈哈鏡前,許喃說,耿子,把心送給我,行嗎?耿志海無言。他與許喃站在夕陽下山,月亮初升時分的哈哈鏡前,他將許喃攔腰摟過,在她的后腦勺上親吻,兩人一起笑了。
各位旅客,本次列車的終點站紅市到了!耿志海從綠皮火車的座位上站起,取下行李架上的雙肩背包背好出站,黑唇女孩、藍痣青年隨其身后,和他魚貫而出。隔著背包,他捏了捏從書房里帶走的那把黃銅小號依然還在,就友好地和黑唇女孩和額頭頂了顆藍痣的青年告別。他點燃一枝香煙,不慌不忙地向人流簇擁的出站口走去。剛把車票遞給驗票員,抬頭他就看見了一個高挺肚皮的肥胖中年男子。男子用張A四紙打印著接馬城耿志海先生八個黑體字和一個感嘆號。本來,他想找個地方住下,再與王光輝和紅市軍樂隊的戰友聯系,但看到胖子接站牌上的那個感嘆號,耿志海因此還是決定改變計劃,快步向他走了過去。李、鐵、志?他雖已然能夠確定對方身份,但還是略帶疑問地問。胖子趕忙將A四紙揣進褲兜,向他立正敬禮,伸出雙手與他緊握著,說,對,魚溪軍樂隊——大號,李鐵志,耿局長您好!
李鐵志開車將耿志海拉到紅市郊外的某處僻靜又讓他感覺似曾相識的度假村住下。如果不是看到一個火炬的標志和與他同路的黑唇女孩、額頭頂著顆指肚大小藍痣的青年已換上軍裝,帶上紅袖套,扎著武裝帶,穿著解放鞋站在酒店的門外迎賓,耿志海已經很難想到,根據王光輝的安排,他的下榻之處,竟然會是馬城紅五月酒店開到紅市的品牌店了。因此,他對入住的酒店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倒也不足為奇。李鐵志說,光輝和劉玲玲嫂子有事回老家了,過些天才能回來與您見面。首長你在紅市活動,暫時由我作陪。他們老家的院子已廢棄多年,要盡快收拾出來,等退休后回去養老,所以,不周之處還請耿局多多包涵!謝謝,讓光輝和玲玲嫂子費心了。耿志海說。李鐵志和他走出電梯,在一個名叫風雷動的豪華套間入住。李鐵志要他洗漱一下,好好休息,等晚上他再招呼魚溪軍樂隊的長笛、單簧管、薩克斯、短笛、圓號、長號、中音號、大號、大鼓和大镲過來為他接風洗塵。他拉開窗簾,望著紅市高樓林立的街景,聽到李鐵志報出的這些樂器的名稱后,就開始回憶這些樂器背后的那些戰友的具體形容。但是,除了指揮王光輝、小號許喃,甚至他連剛走不久的大號李鐵志和已做了王光輝夫人的小軍鼓劉玲玲的樣子也沒想得出來。本來,他想問問李鐵志,小號晚上能來嗎?但低頭一看,女兵許喃送他的那把黃銅小號正被他的雙手握著,于是無聲地笑了。
但他笑過,閉上眼睛還能看見他躺在郊外的公路上,面對一輛摩托始終無法站立起來的樣子。在路上,他就那么不悲不傷地躺著,手里舉著手機,毛愛月臉上敷了一層黃瓜、青菜碎末的面膜,在微信視頻中說,就你他媽事多,紅五月的懷舊氛圍濃厚,深受馬城市民追捧,你們怎么可以沒感覺呢?好吧,就算我信你說的這種鬼話,問題是和親家、親家母會面,你不陪他們玩好,中午吃飯總不該撂橛子吧?愛月,我走不開,讓耿覺和小馬陪你吃,他們的婚事,你定了就行,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他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地說。還定個屁,那老兩口接了馬玲瓏的電話,見你不在就說家里有事決意要走,耿覺的電話我都打爆了,他也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