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大寒日,在高鐵上
我不是騎手,高鐵列車不是釘鐵掌的烈馬
——道路兩側(cè)安裝護欄
李白杜甫王昌齡不走、不寫。
艱難走,緩慢寫,才能出類拔萃、傳世。
無論蜀道或邊塞,漢語的偉大
一概植根于末路窮途。
李白杜甫王昌齡,理解新一代詩人
自由體表象下五絕七律一類的絕境與戒律?
像高鐵拘謹于電流和鐵軌。
我平鋪直敘,他們塵煙茫蕩。
唐代月光里的獨酌、歌舞和流觴,
當下燈火里的合唱、算計和失眠。
落雪后的原野兇猛如豹
被護欄封鎖、阻擋于廣大的動物園之內(nèi)。
我在一等座上就有了一等的安全感?
但被窗外這頭雪豹質(zhì)疑、追逼——
像兇猛青春在審視晚年:
“你把沖動和天真遺棄到哪里去了?”
窗外的道路與河流像豹皮斑紋,閃爍。
一支筆夾于一本詩集。
我也曾夾于某個女人精裝的愛情內(nèi)。
但這支筆改變不了詩集的生理,
來代表我回答這廣大雪豹的追問……
京滬之間途中有所思
出北京,無所思。
過天津,想起快板書、袁世凱、枕劍夢凱旋。
滄州。想起林沖、長槍、風雪。
泰安。登高、杜甫、齊魯青未了。
曲阜。孔子、詩經(jīng)、修齊治平。
滁州。歐陽修、沉醉、山水間。
南京。袁枚、隨意、秦淮河、俞平伯、屠城、梅花山。
鎮(zhèn)江。米醋、嫉妒、愛。
無錫。瞎子阿炳、月光、太湖、春甕、魚鱗。
蘇州。沈復、陳蕓、浮生如夢……
抵上海,在人流中繼續(xù)消解自我。
一次出行,是對地理學、政治學、人類學、詩學的
一次復活和哀挽——
我鬢發(fā)花白的頭顱,像搖籃邊的拂曉
也像衰草安慰著的墓冢。
一條鐵路是個人史敘述的一種角度。
這些年,京滬間,我反復練習高速度的別與歸
漸漸發(fā)現(xiàn),一支鋼筆的秘密屬性就是
一條小鐵路,寫下一個字
所有疼痛就會從鋼筆兩側(cè)的景色中大面積涌來。
寫于一張機票
從風緊云急,到陽光明媚,
兩小時左右就可以改變某種處境——
飛機是上帝之手,機身上的航空公司標志
是手上的暗喻?
一個需要多次轉(zhuǎn)機的人
攜帶著多么復雜的行李和疑難——
兩三個上帝聯(lián)手,才能幫助他
完成一次命運的位移……
飛機終于落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枚棋子
依舊被擺在棋盤上原來的位置。
所謂飛行,僅僅是上帝
練習了一次優(yōu)美的手勢?
拉桿箱不離不棄如老伴侶
緊跟他走在嶄新的舊格局里。
有飛機掠過頭頂,他止步、仰望,
踮一踮腳尖……
航班延誤
云朵拒絕空中管制,在機場上空自由行
乘滿不同口音和國籍的雨滴。
停機坪上鐵絲編織的安全網(wǎng),像鳥籠。
吃廉價快餐,看鳥籠里的飛機,
想起三國演義:道德的關羽
暗自羨慕肉體的張飛?
目前,關羽在各地寺廟接受香火——
羽毛被關閉于戒律和敬意。
張飛已轉(zhuǎn)化為鳥鳴、風,張揚且飛動。
航班延誤,原因不明——
空中管制、天氣惡劣、飛機維修?
飛行員心律不齊?
更可能是一種警示:要保持失意感,
試圖借助飛機獲得俯察人間的
一種視角,充滿難度和風險。
一個詩人攜帶的張飛斧頭改造成的筆尖,
只能托運,依然讓空警不安——
它和詩人都有張飛的危險。
在白露中飛
在白露這一天清晨登機。
感覺我和飛機都像白鷺,但方向錯誤——
奔赴冷峻的北京。
夜返上海,終于像正確的白鷺——
取暖于南方,像取義于斷章殘篇、
取愛于斷壁殘垣。
露水和頭顱,在今夜都開始白了——
在反復的寒意和遷徙中
去辨認、確認故鄉(xiāng)。
口袋里的身份證提示出生地,
但同齡的樹、燈火、歌謠還愿意出場
為一個變形者的生活作證、辯護?
飛機輪胎像白鷺足尖一樣愉快——
停機坪像沙洲,水草豐美。
下飛機,我像白鷺或白鷺羽毛?
我的白襯衫還算干凈,
還配得上白露、白鷺和
即將來臨的大雪茫茫?
首都機場觀月記
停機坪上方的探照燈,含著不規(guī)則的陰影。
我湊近候機廳玻璃窗,仔細辨認——
原來是一輪空前圓滿的月亮。
探照燈是偽君子,毫無瑕疵以供指責。
跑道盡頭的月亮召喚我憑機票
去加入一種高寒的思想。
與它久久對視如遇導師。
周圍旅客也癡癡眺望,像看見愛人、父親、
一個巨額的銀庫?
登機。騰空。在臨窗位置上
不斷調(diào)整我與月亮間的師生關系——
它在講臺走動,口吐蓮花即漫天星辰……
把隱疾和暗喜坦陳為環(huán)形山,
一彎新月就能散發(fā)出中年以后的光輝——
像一首詩,由刻薄而臻偉大的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