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笛揚
2017年11月6日早上8點,張民仰一走出武漢市十里鋪地鐵站,就看到了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兩個身著城管制服的人正沿街張貼小廣告。

?武漢市新年作風建設大會上“十差不滿意單位”負責人代表作檢討發言
“你們在干嘛?”張民仰當即上前制止,這位武漢市黨史研究室的巡視員,還有一個臨時身份,是武漢市基層作風巡查組駐漢陽區的組長,十里鋪地鐵站就位于漢陽區。
面對質問,貼廣告的兩人迅速緊張了起來,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確認他們是城管隊員之后,張民仰隨即亮明身份,并用手機拍下了兩人工作編號,讓他們遞話:“叫街道和城管中隊的領導到我辦公室去一趟。”
不到3個小時,漢陽區琴斷口街黨工委書記和城管中隊中隊長趕到了巡查組駐地。
原來,武漢市對城管考核引進了第三方評估,轄區內有“牛皮癬”會扣分,但扣分較低。于是,城管隊員想到了一個“轉移視線”的辦法:沿街張貼廣告。他們認為評估方看到這一明顯問題后,可能忽略其他更嚴重的問題。
沒想到這一自作聰明的行為撞到了“槍口”上,巡查組經過研判后認定,貼廣告的行為是“新衙門作風”。但街道和城管中隊的領導表示那是兩名城管隊員“自作主張”。最終一人被辭退,一人被留崗察看,城管隊長則被誡勉談話。
武漢市這場整治“新衙門作風”的行動啟動于2017年春節之后,主要針對“服務不到位、進取不積極、工作不落實、擔當不主動”等機關作風問題。
近一年間,市委先后派出兩批巡查組到基層巡查作風問題,同時安排“治庸問責辦”對機關處室和基層站所開展監督評議,公開曝光“十差不滿意單位”,已有1300余名干部因“新衙門作風”被問責。
“上一屆市委也很重視作風建設。”2018年1月8日,武漢市紀委副書記劉全保介紹,早在2011年,武漢就啟動了針對干部庸、懶、散的“治庸風暴”,并在全國率先開展電視問政。
7年下來,因庸、懶、散等不作為而被處理的干部人數在上升,據《人民日報》報道,這一數字在2016年比上一年又增長了3%。
尷尬的是,群眾的滿意度卻在下降。2016年,一項武漢市民意調查顯示,群眾認為所接觸的黨員干部中,存在消極怠工、“為官不為”現象的較上年上升了7%。
市委書記陳一新到任不久就指出,“這幾年,我們抓作風的力度很大,但為什么老百姓對我們工作的評價還是不夠高?這值得我們警惕和反思。”
陳一新于2017年1月3日,由中央深改辦專職副主任轉任湖北省委副書記兼武漢市委書記。他到任后就開始密集調研,發現的問題是,“機關作風有了明顯好轉,但一些單位、一些干部作風老問題還沒根本解決,又出現了‘新衙門作風。”
何為“新衙門作風”?陳一新歸納為4個方面:服務不到位、進取不積極、工作不落實、擔當不主動。
具體表現是,機關“門難進、臉難看”現象少了,但“只微笑不辦事”的增多了;“吃拿卡要”少了,但“不貪不占也不干”增多了;有的當“太平官”,怕擔風險不愿改革,怕出事寧可不干事。
2017年2月3日,武漢市召開全市機關作風建設大會,整治“新衙門作風”的大幕拉開,那一天距陳一新履新正好一個月。
不少武漢官員對“新衙門作風”的提法頗感意外。武漢市新洲區政協原主席王建生說,為了理解透徹這個新詞,他還專門翻閱了詞典,找到“衙門”的來歷。王建生的領會是,“說到底就是不敢擔當。”
上任伊始就要挑戰“新衙門作風”的陳一新生于浙江,擔任中央深改辦副主任之前,在浙江從政三十多年,當過民營經濟重鎮溫州市委書記。
在溫州任上,陳一新也抓過干部作風問題。武漢市紀委在制定整治“新衙門作風”方案時,陳一新就介紹了他在溫州時期的做法,給武漢市紀委提了思路和要求。
2017年春節前,武漢市紀委還專程去溫州學習當地如何進行作風建設,帶隊的武漢市紀委副書記劉全保說,他的體會是,老百姓找政府辦事,有些干部拖延一下,會直接影響老百姓對政府的感受。同時,在一些重大項目和一些重要改革上,干部作風的問題不解決,影響黨委政府決策的深入推進。
“新衙門作風”是阻礙武漢趕超發展的“絆腳石”。陳一新在全市機關作風建設大會指出,問題盡管發生在少數單位、少數干部身上,但影響很壞,危害不小。
全市機關作風建設大會結束后不久,2017年2月27日,武漢市委派出的第一批15個基層作風巡查組,分赴各區。
“你們要收斂一點。”江岸區一基層站所負責人說,巡查組進駐后,他特意開會強調作風問題,提醒該所在前兩年,曾多次因作風問題被媒體曝光。
此次巡查組進駐江岸區當天,就到政務中心和相關街道進行明察暗訪和宣講動員,并在機關單位的辦公場所張貼告示,鼓勵市民舉報“新衙門作風”,這令那位基層站所的負責人不得不格外小心。該所現在定期開會部署作風建設,照片和會議記錄都要上傳給上級單位。
一些沒有“收斂”的單位,則付出了“代價”。
進駐青山區的巡查六組“先拿區法院開刀”。進駐后,該組對信訪積案進行研究,發現其中有30%都是涉訴案件,副組長黃書革說,“群眾信訪不信法,法院的工作必然有問題。”
黃書革的想法在一個月后得到證實。2017年4月,一起涉訴的舉報被巡查組轉交到區法院,法院連當事人都沒有約見,就向巡查組發了一份回告件。
“回告件的內容照抄裁判文書,邏輯不清、排版錯亂。”黃書革有些失望,“一份有紅頭、有文號、蓋有法院公章的正規公文,竟然存在這么多錯漏。”
巡查組經過研判,認定這是典型的“新衙門作風”,隨即約談了法院院長。青山區法院隨后召開了作風整訓會,院長帶頭做檢討性發言,宣布了對具體責任部門領導、分管院領導等4人的處理決定,要求各部門對此前承辦的信訪案件全部重新制作回函。
化解信訪積案是每個巡查組的工作重點,這也是武漢整治“新衙門作風”的切入口。
巡查一組組長國洪河曾任武漢硚口區政協主席,據他介紹,武漢相比其他城市,上訪量長期居高不下,正是干部作風存在很大問題,才導致群眾的事情在基層長期拖而不決。而通過化解積案,則能發現問題背后涉及的干部“新衙門作風”。
在第一批15個巡查組進駐各個區前,武漢市委給每個組都分配了化解信訪積案的任務量,一共1872個,到2017年底,尚未解決的已降至個位數。
令各單位自覺“收斂一點”的武漢基層作風巡查,在機構建設上模仿了黨內巡視、巡察制度。
市級層面成立了巡查工作領導小組,市委副書記陳瑞峰任組長,5個市委常委任副組長,辦公室設在市紀委。巡查領導小組下設的每個巡查組負責巡查1個區,每組由7至8人組成,組長、副組長分別由免職未退休的正局級干部和現職副局級干部擔任。
“基層作風巡查工作,與已經寫入黨章的黨內巡視、巡察也有明顯不同。”武漢市紀委副書記劉全保解釋,巡視、巡察是上級黨組織對下級黨組織的政治體檢,圍繞六大紀律,是項常態性工作。而武漢的基層作風巡查是專門針對作風問題,是項階段性工作。
巡視、巡察工作發現問題后要移交職能部門調查處理,而在武漢的制度設計中,巡查組還有調查問題的權力。
巡查六組就直接對青山區一樓盤的違建行為進行了調查,這個名為悅達新天地的樓盤,因開發商違建導致兩百多戶業主無法按時驗收、交房,合同逾期一年多。巡查六組得知此事后即向區委發出了督辦函,目前已有3名未制止違建的責任人被區紀委立案。
按照武漢市委相關文件規定,基層作風巡查組的巡查范圍是,以街道(鄉鎮)、基層站所、社區(村)為重點,根據工作情況可延伸到市區黨政機關、人民團體、事業單位、有公共服務職能和承擔重點項目的國有企業。
多位巡查組成員介紹,實際操作中,市委領導曾指出,基層作風巡查沒有邊界,紀檢干部也可以查。
工作方式上,除了化解積案和接受舉報,暗訪也是巡查組發現“新衙門作風”的手段之一。
在上班路上發現城管貼“牛皮癬”的巡查四組組長張民仰說“那次不是正規的暗訪”。正式暗訪時,至少要兩名巡查員在場,其中一名做記錄,還須對違紀行為拍照取證。
暗訪居委會時,因為不熟悉環境,會叫上街道領導一起,一組巡查員杜洪應說,“一般把車開到街道辦門口后通知街道領導上車,不給他們通風報信的時間。”
發現問題后,判定一個行為是否屬于“新衙門作風”,有時也面臨界限不清的問題。巡查一組暗訪時發現了機關干部遲到早退和上班期間玩手機、嗑瓜子等問題,但這類問題在判定和執紀問責上往往沒有明確的規定。
巡查組可以判定“新衙門作風”,但在問責時還要征求區紀委的意見,這時就會發生博弈。巡查一組的雷祖兵說,他們化解信訪積案時,有兩起案子被認為背后存在明顯的作風問題,但移交給區紀委后卻被查否。
其實即便能繞過巡查組的處理,也未必就能躲過最終的被整治。
武漢整治“新衙門作風”多管齊下,在基層作風巡查組成立一個月之后,2017年3月,又啟動了全市評議機關中層處室和基層站所活動,要評選出“十差不滿意單位”和“十優滿意單位”。
這場評議的主導者是武漢市治庸問責辦,全市有審批、執法、管理和服務職能的224個機關處室、3144個基層站所被納入。這些單位須在辦公場所張貼標牌,市民掃描標牌上的二維碼即可參與評議,而來自體制內上級機關的評分指標僅占30%。
2017年12月底,評選結果出爐。2018年1月2日晚,武漢市再度召開作風建設大會,公布了“十差”單位名單。
“結果公布后,所里的人都覺得面子上不好看。”江岸區百步亭工商所所長汪波說,當天上午接到區工商分局要求他當晚參會的通知時,他才得知自己的所登上了“十差”榜單。
通報材料上,百步亭工商所存在的主要問題較為籠統:對辦理營業執照審核把關不嚴、工作流程存在漏洞。
而大部分“十差”單位,都有具體事件作為直接原因導致評議得分靠后,青山區冶金派出所在2017年10月接受省公安廳暗訪檢查時,有民警謾罵暗訪人員;新洲區煙草局汪集管理所在評議檢查驗收組上門暗訪檢查時,大門緊閉,多人脫崗。
按照治庸問責辦設計的規定,單位連續兩年被評為“十差”,要對其“一把手”提出免職建議。
不過,到區一級處理可能會加碼。江岸區紀委副書記王鵬翔說,分管百步亭工商所的區工商分局副局長已經被問責。對于工商所長,區紀委的意見是輪崗、調走,但工商分局局長稱這位所長剛上任一年,王鵬翔于是同意“那就讓他戴罪立功”。
和巡查組一樣,治庸問責辦在組織評議活動外,也組織了6個暗訪組在同時開展工作,每個暗訪組都配備了一名電視臺記者,攜帶專業暗訪設備對干部作風問題進行拍攝報道,并制作節目在武漢電視臺“作風聚焦”欄目中播出。
按照市治庸問責辦的要求,電視臺每個工作日晚上都要在該欄目播一條“負面新聞”,不過,在個別特殊時間點,“每晚一條”的想法未能完全實現。
在治庸問責辦組織評議工作的進程中,2017年9月,第二批巡查組又進駐各區,按照每個巡查組要至少工作一年的計劃,于2017年2月進駐的第一批巡查組此時仍在各區工作。
同時面對三個整治“新衙門作風”機構,這讓基層干部感到壓力倍增。
但巡查組的干部也不輕松。到崗后,辦案量是衡量巡查成效的一個重要指標,各組都在比賽,巡查辦定期還要進行排名。于是不少巡查組在進駐之初,查了大量機關干部遲到早退的案子。
這遭到了市紀委副書記、巡查辦主任劉全保的批評。劉全保說,巡查組要查深層次的作風問題。
2017年11月,在巡查組的大會上,劉全保舉了一個施工擾民的案例,此前居民多次投訴無果,巡查組一介入,問題就解決了,“這個事按說辦得很漂亮,但是為什么老百姓那么多次投訴,基層部門不解決呢?”
“巡查組把老百姓反映的問題解決了,至于背后有什么深層次原因,查得還不到位。這樣下去,干部作風反彈回潮也是有可能的。”劉全保說,“這說明巡查組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作風問題。”
現實情況是,巡查組很難從每一樁投訴和信訪積案背后都能查出深層次的作風問題。不少巡查組成員表示,不少信訪積案的發生年份久遠,應對信訪積案時,巡查組更多的是以解決群眾訴求為主。有巡查組成員感慨,“這一年幾乎成了一名信訪干部”。
2018年1月12日,巡查一組的一名組員介紹,他們剛剛化解了一起信訪積案。不過,該組未就“新衙門作風”問責相關干部,也暫未在形成積案的原因上作進一步分析。
當然,也有巡查組在工作時作了原因分析,并發現了問題。多位武漢官員介紹,在整治“新衙門作風”的系統工程中,制度建設相對來說是缺位的。
王建生是派駐化工區的巡查組組長,他就經常發現多個部門互相推諉,而且“各部門都拿得出本領域內的相關規定作為尚方寶劍”,最終導致“新衙門作風”的形成。
數年前,武漢市城管委就下發過一個內部規定,指出涉及房屋內部裝修的違建不是城管的工作范圍,應歸城建委管。此規定直接導致不少違建沒有單位負責,在問題大量被暴露后,市法制辦才認定該規定為非法文件。
“‘新衙門作風與干部制度也有一定關系。”武漢一區紀委的領導認為,個別干部的作風問題只是表象,其實反映了干部調配制度不健全,“有些干部本來很積極,但是一過年齡沒有提拔,就松懈了。”
武漢市紀委副書記劉全保說,市委已經注意到相關問題,“針對出現的‘新衙門作風,怎么通過建章立制從源頭上治理,防止以后不再發生,這是下一步工作的重點。”
(孫宇薦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