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
用知識解決焦慮的原理,并不在于知識有什么用,而是把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中產地位脆弱)轉化成自己可以控制的事情(強化學習),從而把不可解的焦慮轉化為可以控制和把握的恐慌。最重要的也不是學到了什么,而是用學習填滿自己的時間,讓自己感到充實,就沒有時間去恐慌了。
不過,知識按摩的方法雖然有效卻并不厚道:把中產焦慮轉化為知識恐慌,其背后的含義是,通過自我努力就可以解決問題。只要不斷學習,假裝自己有收獲,心理上就會得到安慰。但問題是,真實的中產焦慮很難通過自我努力來解決。
不同的中產有不同的焦慮。按照導致焦慮的壓力來源和性質,大致上可以分為四類:政策性焦慮、職業性焦慮、經濟性焦慮、親密關系焦慮。
通過自我奮斗而上升到一定地位的中產,其實向下滑落特別容易。中國社會有一個“上車論”,也叫“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比如分房,十幾年前分上房的人就算是上了車,沒分上房的人就淪入另一個階層;比如評職稱,早早評上教授的就上了車,新人則面臨著更苛刻的條件或者根本就沒有位置;再比如買房、編制、養老、醫保、教育,都存在“上車”的情況。我們知道,這些政策影響的對象就是體制內中產,所以這個階層很容易形成一種政策性焦慮。永遠不知道“車”來了沒有,一旦錯過“上車”,就淪入更低的階層。
至于體制外中產,也受到政策性焦慮的影響。如買房也是一種“上車”,當初政策寬松的時候買了房的人,面對因各種限購政策無法出手的人群,還是有相當的優越感。
不過,體制外的中產感受更多的則是職業性焦慮。職場如戰場,不進則退,不能升職或可能被迫離職的壓力始終存在。傳統的中產勞動崗位現在受到資本投向、新人技能、人工智能等各方面的沖擊,金融領域的許多崗位已經消失或被人工智能取代。許多職場人士不斷學習、充電,正是因為感受到這種危機的存在。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曾根據對3萬多名不同職業人群的調查數據統計分析,列出了一個“職業壓力排行榜”,發現中層管理人員的壓力指數高居榜首。壓力排行榜是這樣的:管理中層80分,經理層75分,教職員工75分——中產階層都在高分區。至于非中產階層人群,如下崗人員為68分,礦工為60分,一般工人為59分——普遍比中產壓力小。這是因為中層的職位壓力更大,可替代性更強,競爭也更激烈。
而且職位也意味著一種人生價值評定。在一個等級觀念嚴重的社會里,職業性焦慮不但會被競爭壓力所刺激,而且會被對未來的期待所放大。
另外一重焦慮則是經濟上的。中產的標配生活有四大成本是繞不過的:買房、子女教育、醫療和養老。現代人普遍感受經濟壓力在最近幾年突然增大,是因為財富分配的主要方式從按生產勞動分配,變成了按資本分配,而腦力勞動者的報酬增長相對不快,房價猛漲遠超工資水平,資本大鱷進軍制造企業,都是這種分配方式變化的體現。
中產人群中不少已經步入中年,要負擔家庭的各種開支,花錢的項目與日俱增。除了房價快速攀升外,各種商品的價格均有不小的漲幅。在城鄉居民儲蓄目的調查中,子女教育費用被排在第一位,超過養老與醫療。對子女教育的重視,也是為了讓子女的社會地位不向下滑落。只不過這種努力有時會變成一種嘲諷:中產最看重學區房,是因為這能讓子女享受更好的教育,但現實是,清華、北大的畢業生也可能買不起學區房。
同時,中產的財富保持體系也具有相當的脆弱性。面對財富的縮水,比起被拆遷的農民,中產也未見得有更好的辦法來保持財富。財富獲得不易,失去卻容易,這不能不讓財富的所有者焦慮萬分。
但最容易讓中產陷入沮喪的,恐怕還是親密關系領域的變化。社會環境變化太快,情感也隨之脆弱而易變。都市中成功男性和職業女性的離婚率上升,家庭關系冷漠也不鮮見。本該由家庭承擔的緩解壓力的角色,現在無人承擔。親密關系無法給焦慮的人生提供必要的情感支持,反過來又可能成為焦慮的來源。
無論是政策性焦慮、職業性焦慮、經濟性焦慮,還是親密關系焦慮,都是因外界的刺激而產生的。既然中產焦慮的真正根源在于外界,而不是內心,那么解決中產焦慮的良方就應該是改變這個外在環境。但恰恰是在這個方向上,現實中的中產卻缺乏改變現實環境的勇氣、耐心和想象力,只好縮回到“改變自己”的龜殼中。
當然,改變自己也還是有用的。在一個具有諸多不確定因素的環境中,你的自我提升雖然不可能改變環境,但你只要比你的同伴跑得快就行了。
在壓力固化的體系中,學習知識、提升自我的重要性,不再是改變世界,而是讓你能夠跑贏同伴。在這種“雞賊”的想法下,人們認為自己為改變環境也做了很多,但其實他們什么也沒做。
能夠解決中產焦慮的社會應該是這樣的:依法治國,強化對公民權利和財產的法律保護;國家完善社會保障、社會保險制度,增強社會的安全感;政府增加基礎教育投入,不將教育成本過多轉移給家庭;規范市場經濟規則,對中小民營企業松綁;完善社會治安體系,家長不必擔心孩子在大街上被拐走;打擊不良商販,讓消費者不必擔心入口的每一根菜都是致命毒藥;對個體來說,親密關系的背叛也不能摧毀你對生活的信念,等等。
所以,中產焦慮不是無解的,只不過當你認為外在環境不可能改變時,由此所帶來的必然性當然就是不可抗拒的了。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改變的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這就不可能通過記憶死板的知識,或專業領域的學習來實現了。何況現在流行的“學習”不過是“把信息當作知識,把收藏當作學習,把閱讀當作思考,把儲存當作掌握”。
20世紀初美國的“進步主義運動”,其思想動力直接來自進步主義教育改革,它把激發個體思維和責任感的貴族博雅教育變成平民教育,讓普通的中產階層子弟都能夠接觸到。當這些子弟在課堂上通過辯論、討論、展示、研究等形式去探討那些慈善、競爭、公平、正義等話題時,不但固有的知識被轉化為自己內在的認知,而且他們也在為未來的社會定調。
這樣看來,學習還真是解開中產焦慮的鑰匙,不是從情緒上緩解,而是真正改變焦慮之源。不過,具有改變力的學習,不是膚淺的知識存儲,而是認知能力(獲得知識和應用知識的能力)的提升,以及更重要的,由認知和行為的對接所產生的行為意志。只有這樣的學習,才能幫助中產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世界;也只有在一個被中產意志所改變的世界里,“中產焦慮”才會徹底消失。
(朵佳薦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