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生
蒜,喜食者難舍其味;厭惡者如見仇敵。
蒜收季節與麥收季節同。新蒜上市,老北京家家戶戶都會儲備一些。講究的人家首選山東出產的四六瓣兒大蒜。這種蒜白皮,頭大瓣兒齊,皮薄如紙,潔白似玉,且蒜汁濃郁清香,很受老北京人歡迎。

臘八蒜
過日子,操心的無非是不斷重復的細碎小事。放雜物的屋里掛上幾辮子大蒜,整個兒一個冬天都有了抓撓,讓持家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心里熨帖。生活寬裕精細的家庭會腌些糖蒜。去菜市場專門選購蒜皮水嫩脆甜的嫩蒜,稍加歸整,腌制,整頭放到器皿中加入白糖和大量白醋。密封后,放置屋內陰涼角落,浸泡、發酵。晝夜更替,糖醋中和,大蒜的辛辣味兒消散了,蒜頭變成誘人的琥珀色,糖蒜腌制好了。十冬臘月點上熱氣騰騰的火鍋涮羊肉,這時糖蒜閃亮登場。它已被掰成了溫玉般的蒜瓣兒,放到每個人面前的小碟子里。一雙筷子從滾開的鍋子里夾出變白的羊肉片,裹上色香味俱佳的調料送入口中,咀嚼節奏由猛烈到細膩,品味、咂摸、吞咽,受用無比。屋外,紛飛大雪忽至,銅鍋炭火正旺,幾盤紅白相間的羊肉片排列整齊,豆腐、粉絲、白菜夾雜其間。一盅白酒見底,兩頰微微泛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好哥們兒,真朋友。話語相投,心無芥蒂。大快朵頤之余,筷子自然會伸向糖蒜瓣兒。那是另一種滿足,適口的酸甜,頃刻散發齒間。此一波意味深長的清爽,美妙地襯托起上一波羊肉的鮮香。口腔如同被洗禮,味蕾變得更為清晰、敏銳。食者雙眼泛光,更全神貫注地留意起翻滾水中此起彼伏的人間美味。小碟子里的糖蒜瓣兒侍立,靜默如處子。
“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寒冷的臘月初八,多數家庭除了熬上一鍋暖意融融的臘八粥外,也會按時泡上幾瓶臘八蒜。當米醋遇到大蒜,不出一周,安靜的蒜瓣兒漸漸發生了變化,由潔白變得嫩黃,由嫩黃變碧綠,由綠如藍,色澤極為美妙,會讓人心生愛意。
熱愛美食的人必定是熱愛生活的人,熱愛生活的人會在細微處發現美。
春節快到了。大年三十,青花瓷醋碗中幾近翡翠的臘八蒜點綴在大盤子、二盤子白胖胖的餃子間,為辭舊迎新的日子平添了些許俏皮的色彩。先別說吃,光那泡在醋中臘八蒜的氣味,就已把人撩撥得躍躍欲試。小碗中的餃子已經被筷子夾開了,滴著湯汁,冒著熱氣,香味撲鼻。嘴已張開,蘸醋,吞熱餃子,肉滋潤,餡兒香。咬蒜,醋甜蒜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光影閃爍的窗外,鞭炮聲震耳欲聾,過年了!杯中的白酒熱辣辣地滾過喉間……
妻賢兒壯,娘親健朗,一家人團團圍住,一年到頭,最美不過此時。
打春了。掛在陽臺上的蒜辮兒由青綠變干黃。沒來得及揪下的蒜頭悄悄地在萌動。每一個蒜瓣兒都變成了蒜種,蒜尖兒拱破蒜皮,已經發芽。北京愛青兒的老太太會在這時,用剪刀剪下余下的蒜頭,輕輕剝開蒜皮,把發芽的蒜瓣兒插上牙簽相連,泡在水仙盆或盤子里。都市里最早報春訊的,是陽臺上那盤灑滿陽光綠意盎然的青蒜。
蒜,的確是大自然恩賜的寶物。可食蒜也要有節制,注意場合、地點,特別是參加社會活動,這是起碼的禮節。不能只顧自己一時口欲享受,一張嘴,讓人掩鼻,那太有失為人的水準。
過去單位有個同事,可以說是“嗜蒜如命”。頓頓飯不離大蒜,無論吃什么都就蒜。與他一起去過幾次飯局,這位先生無論到什么樣的飯店都會索蒜,一頓飯至少吃上一頭,有時讓店家直翻白眼兒。他解釋說,吃蒜也上癮。不太理解。這位先生氣色紅潤,好交健談。可他辦公室里的味道著實讓人畏懼。所幸他是領導,一人一辦公室。
老人說,蒜有百利,唯傷一目。任何事物都需有度,不失偏頗。
有個遠房的姐姐則屬于另一端,視蒜如仇。家里買來的大蒜,她看見,必棄之垃圾桶中。害得家人買來藏,偷著吃,吃完漱口,嚼茶葉。余味兒難盡,仍會因此發生口角。后來,這個姐姐患了癌癥。有人說,和不吃蒜有關系。蒜能殺毒滅菌,長年不吃,不生病才怪。個中有無道理,天曉得。
不過,大蒜能治病也非虛言。我有個發小,從小身體孱弱,患有氣管炎。哮喘發作時,呼吸如拉風箱。后來有人給了一個偏方,非常簡單,就是吃蒜。大蒜蒸熟了吃,同時也生吃。生熟大蒜并舉,沒多長時間,竟然去了根兒,氣管炎痊愈了,一直都沒再犯。
據說,吃蒜也有學問。大蒜應先切片,在空氣中氧化15分鐘后,大蒜素發揮功效后再生食,才能事半功倍,對健康有益。可有人覺得,放置后的蒜片味道欠佳,不及拿著蒜瓣兒生咬豪爽過癮。孰是孰非,各取所需吧。
“兄弟六七個,圍著柱子坐,長大一分家,衣服就扯破。”大蒜的謎語很有意思。細細琢磨,讓人浮想人生,心底不禁泛起一絲悲涼。
于北京人而言,蒜之況味,不可或缺。一大碗炸醬面端上桌,拌勻,正要甩開腮幫子享用,沒有大蒜佐食,該是多么的掃興與失落!
張愛玲平生有三大憾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戲說,張愛玲如愛食蒜,或許會再加一恨——四恨大蒜余味難消。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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