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新葉

2018年4月3日,楊福喜在“聚元號”弓箭鋪內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展示正確拉弓姿勢。
楊福喜的“聚元號”弓箭作坊位于北京通州區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里,記者找過去費了一番功夫。見到楊福喜時下起了小雨,他留一頭梳著小辮子的花白卷發,蓄著絡腮胡,穿一身中式對襟絲質白衫,站在木門前向記者打招呼,聲音豁亮。隔著蒙蒙細雨看去,楊福喜隱隱然像武俠小說里描述的江湖中人。“這兒不好找,但求個清凈,可以用心做弓。”他側身說道,一股濃濃的老北京味兒。
門內的布景令人聯想到鏢局:進門右手是一臺弓架,上面列著近20張大弓,弓身畫有龍鳳圖文不等;大堂中置一主座,左右各有兩張紅木椅,椅背上分別刻著梅蘭竹菊四個字;西墻上掛著一幅墨寶,寫著“射以觀德”。《禮記·射義》中說:“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但凡玩兒弓箭的,家家都有這幅字,意思是通過射箭,來觀察一個人的品德操守。”楊福喜解釋說。作為“聚元號”非遺項目的第十代傳承人,楊福喜保留的不僅是手工技藝,還有弓箭背后的中國傳統文化。
冷兵器時代,弓箭是不可或缺的遠射兵器,其發明可以追溯到黃帝時代。“后羿射日”的傳說廣為流傳,可見古人對弓箭的重視與喜愛。再往后,到膾炙人口的百步穿楊、紀昌學射、胡服騎射,這些故事賦予了作為六藝之一的射藝以深厚的文化底蘊。滿清入關,也是靠著馬背上的騎射之術,因此它被列為八旗之本。有著300年歷史的“聚元號”,最早便是為隨軍制作和維修弓箭而存在的。
“入關后,我們最早被安排在故宮西華門的造辦處,從業的多半是旗人,造的弓箭全部供應給皇宮,不得外賣。”說起這段歷史,楊福喜很是自豪。時過境遷,隨著西方火器的引進,冷兵器時代結束。最初的40家皇室御用弓箭鋪,現在僅剩“聚元號”一家。這門繁復的手藝能傳延至今,也實屬不易。“做一套‘聚元號弓箭,要經過200多道工序,整個下來,得花上大半年時間。”楊福喜說,“按我爺爺和父親的老理兒來講,弓要在我們手里放上春夏秋冬四季,要不斷調整拉拽,一個差錯就廢了。等它經歷不同的氣候條件穩定之后,才能交付給顧客。”在這批顧客里,不乏成龍、吳宇森、霍英東這樣的名家大腕,甚至還有毛主席。“剛開始并不知道是給毛主席做弓箭,廠長只說給一位領導做,用點心。”楊福喜說,“8個月后,毛主席派人來問多少錢,父親才知道弓是給毛主席做的,直擺手說不要錢。那人說弓是毛主席買的私人物品,必須付錢,硬塞給父親40元。”
一套“聚元號”弓箭的制作,前后共分四步,第一步是造弓胎:將贛南新竹陰干一年去掉水分,再用工具打磨,火烤塑形。第二步是勒牛角鋪牛筋:為了增加弓臂韌度與彈性,必須在弓胎外側貼牛角片,里側鋪牛筋。牛筋層數決定一張弓力量的大小,一般三四十磅的弓,鋪兩層就足夠,鋪到九層,就是狀元弓。其中撕牛筋最費力,要把牛筋撕成弓胎所需大小。楊福喜說:“以前有專門撕牛筋的作坊,是個細活也是個累活,所以有句話叫‘好漢一天撕不了四兩筋。”第三步是上弦:上弦要絕對安靜,弓發出不同聲音,代表不同問題,必須依聲作出調整,否則就有斷弓的可能。“那些拉弦聽響,大贊好弓的,其實是外行。”楊福喜解釋。第四步是裝飾:前三個步驟俗稱“白活”,第四個步驟叫“畫活”,即在弓身上畫上各種圖案,來表達某種祈愿。“蝙蝠就經常被畫在弓臂上,一來音合‘福字,二來表示晚上也能箭無虛發。”
多年的閉門造弓,并沒有給楊福喜的物質生活水平帶來明顯提升,但他說:“我愛干這行,只要能靠它掙口粥喝,我就不會歇著!”

2006年6月,楊福喜在“聚元號”弓箭鋪里,用傳統技術制作弓箭。
采訪的兩個小時楊福喜都是站著的,腰背筆挺,可他今年已經60歲了。當記者問他累不累,要不要坐下休息時,他豪爽地一笑:“這就累了?”關于六十大壽怎么過的問題,楊福喜擺擺手:“我從小就沒過過生日,我覺得不用記著一個人活了多大歲數,活得自不自在,有沒有對社會做出貢獻才是關鍵。我總信奉一句話,‘但行好事。”
“生而何歡死而何懼”是楊福喜對生死的看法,他笑稱“現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19歲那年,楊福喜患上嚴重的結核性腦膜炎,但自己并不知情,一星期后病癥加重才去醫院就診。“醫生立馬讓人把我推進了急救室。”楊福喜說,“他告訴我,這病能挺3天都難,我竟然撐了8天。”那天,楊福喜的母親收到了3張病危通知單。他覺得,正是因為自己“但行好事”,所以得到了老天爺的眷顧,曾經的路見不平一聲吼算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一家大博物館來人找到楊福喜,想讓他幫忙配兩根弓弦。楊福喜二話沒說就應了下來,但開的條件卻讓對方瞠目結舌:1000萬元配一根,兩根2000萬元。“他們問我是不是開玩笑,我說不是,少一分錢都不配。”說到這里,楊福喜似是心有不平。原來,他的一個朋友曾經帶著一款屏風去找博物館的某位專家鑒定,卻被告知這位專家不在,請他離開。“可打發我朋友走的人就是那個專家,他慕名而來,卻遭戲弄。”楊福喜憤憤道:“所以我故意要了他們拿不出來的高價,就沒想著幫他們。你們譜兒大,我比你們譜兒更大。”快意恩仇的楊福喜,往往免費給朋友配弦,“這玩意其實不值幾個錢,舉手之勞”。
前不久,有家電視臺想給楊福喜做一期節目,在沒有通知他的情況下來了100多號人,把村里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提出拆掉周圍屋檐以方便拍攝的要求。楊福喜怒道:“你們是來拍攝的還是來拆遷的?”說完將節目組攆走了。原本下定決心不再拍攝的楊福喜,晚上接到一個編導的電話,又改了主意。“是最開始聯系我的人,他哭著跟我說,如果第二天不能開機,自己就要被辭退。”楊福喜嘆道,“這怎么行,我就說那你們來吧,動我的屋子可以,完了給我復原。”拍攝完成后,節目組給楊福喜找來4個人,幫忙整理他的家。楊福喜得知他們要干的活很多,拿到的工錢卻很少時,便讓他們走了,自己弄了大半個月才弄完。他一直記著祖父老愛說的一句話:“端不生涯。”“那是告誡我們不能虛度此生,要問心無愧。”他說道。

公私合營早期,“聚元號”門前的弓箭,成排對外展示。
1998年,原本開著出租車的楊福喜眼看父親楊文通年事漸高,“聚元號”傳承堪憂,決定接過接力棒,開始清寂枯燥的造弓生涯。通過楊福喜8年的努力,“聚元號”在2006年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也許是楊福喜沒有虛度此生的最好證明。
即便入遺,楊福喜還是時時擔憂,因為幾乎所有的非遺項目都面臨著傳承和生存的問題。“現在的年輕人都是一時心血來潮學習制作弓箭,我這幾年陸陸續續帶了20多個徒弟,有幾個人甚至跪在我門前,說不學成就不回家,結果沒學多久就都跑了。這畢竟是一門手藝,沒個四五年的練習門都入不了,而且學起來也苦,需要時間和耐心,這在當下的社會的確很難做到。”
楊福喜還記得,2007年,有166人被命名為首批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自己也在其中。但等到文化遺產日去人民大會堂授領獎章時,卻只到了162人。“文化部原副部長王文章發言時哽咽了,他說另外的4位已經不在了,參會的人中有10多位是兩個人架著來的,10多位是一個人攙著來的。”楊福喜回憶,“我年齡倒數第二,比我小的只有一個,小我1歲。非遺的傳承確實是個大問題,這需要國家的扶持。現在國家提倡這個,給我們撥了專項資金,比過去好太多了。”

“聚元號”弓上的龍頭吉祥細節,寓意去除弓的戾氣。
不久前,楊福喜和天津楊柳青木版年畫的傳承人聊天,對方告訴他,現在很多人用電腦合成版畫,3塊錢一張,離遠了看跟真的沒什么兩樣,人家都去買便宜的合成版畫,真貨卻無人問津。“這對他們是致命沖擊。”楊福喜嘆息,“王文章也說過,很多傳統技藝沒法生存,只能在它們消失前制作成影像資料存檔,讓后人知道祖先們曾經有過這門技藝。”現在,楊福喜在全力培養兒子制作弓箭的技藝,因為鮮少有外人能堅持下來,他只能暫時以家族傳承的方式來延續這門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