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乾奎 應吉祺
“傳統村落”一詞由傳統村落保護專委會在2012年9月提出,后經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等四部委“有關開展傳統村落調查的聯合通知”明確規定“傳統村落是指村落形成較早,擁有較豐富的傳統資源,具有一定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社會、經濟價值,應予以保護的村落。”隨后住建部制定了有關傳統村落認定的指標體系[1]。本文試著以浙江省仙居縣為例,從傳統村落現代處境入手,分析其文化基因的意義,并依據不同的文化特征來劃分傳統村落類型。
1990年代以來的快速城鎮化使得現代性浪潮席卷城鄉大地,眾多傳統村落也以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經濟價值和形式參與其中。一方面,是村民們對小洋房、小汽車等現代生活方式的追求日益強烈,另一方面,藝術進村、文化下鄉和產業植入等也以不同形式進入傳統村落。傳統村落由此成為現代性浪潮的另類珍稀空間,成為凝聚“鄉愁”情結的物質空間載體,成為逃避或抵抗現代性的最后家園[2]。這就使得傳統村落在空間形式、功能、甚至美學等領域有了現代性需求,同時自身也呈現為另一種現代性。這從仙居李宅村將兩座小宗祠分別改為“希望小學”與養老用的“康樂食堂”的事例中便可略見一斑。
2012年以來,經國家住建部等四部門聯合批準的四批國家級傳統村落共4153個,第五批于2017年進行申報。作為國家級傳統村落,其資料整理和申報是審批前置條件,并有著相應規范格式要求。總體而言,現在的傳統村落申報工作借鑒了陳志華、李秋香等前輩開拓的研究方法和成果[3]。
關于浙江的傳統村落研究有:浙江省建設廳選編以“鄉愁”為主題的浙江傳統村落圖經[4];由吳志剛、吳維龍主編,分為“故鄉記憶”、“夢里老家”、“故土拾遺”三個部分的《臺州古村落》匯編等。據了解,尚在整編的類似文獻還有很多。這些文獻對于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有著重要價值,也有些學者認為需要深度挖掘其內在的文化基因,受相關學者啟發,本文試圖剖析傳統村落基因,并為傳統村落的保護探尋另一條路徑。
仙居地處浙江東南山區,位于括蒼山、大雷山構成的盆地型地理空間內,永安溪自西向東貫穿全境,山、水、林、田構成了仙居總體地形地貌特征,其中神仙居、景星巖因其山形俊美而享譽國內外,也使仙居因“多神仙之宅”而得名。這也孕育出仙居深厚的歷史文化,如下湯文化遺址、八大奇文之一蝌蚪文、龍形古街皤灘鎮等等。
本文利用長期調研的第一手資料,綜合各學科相關知識,采用描述而非實證、綜合而非分析、小敘事而非大敘事的方法,力求描繪出不同文化類型的特定傳統村落,并剖析其文化基因的特性。為此,本文將仙居傳統村落劃分為耕讀文化、商旅文化、慈孝文化、民俗文化、宗教文化和生態文化六個類型[5]。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類型的劃分只是按村落中最為突出的特性歸類,這并不意味著這些村落沒有其他文化基因的表現。此外,也正是各種文化基因相互穿插與融合,才構成了傳統村落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耕讀文化型村落特指耕讀文化對于傳統村落生成和發展有著持續的影響,并留下眾多耕讀文化遺存,如聚奎亭、大書房、書院、狀元旗桿、文昌閣等。耕讀傳家成為傳統村落社會的穩定器、成為持家立業興族的根本。這類傳統村落多有“半耕半讀、以耕養讀、以讀促耕”、“耕為本務、讀可榮身”、“讀而廢耕,饑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之類的家訓或民俗,這些都反映了村落中優良的耕讀文化傳統[6]。
該文化類型傳統村落包括白塔鎮高遷村等共5個傳統村落(見表1),高遷村一門七進士奠定了該村耕讀的文化格局,這不僅在當時影響巨大,也為該村的后世子孫樹立了文化上的榜樣,并以此激勵著子孫在文化上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在建筑上高遷村的“七星墩”、“七星塘”和“川”字水系格局塑造了村落的空間格局,“高遷十三堂”構成了鄉土“三透九門堂”的建筑形制和街巷肌理(圖1)。皤灘鄉山下村中的古戲臺、古民居、古廟、古路廊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有古詩贊云“南山筆架延儒學,北嶺鳥妙磨硯穿。美女獻花階下舞,蛟龍戲水曲姿研。山川鐘秀英賢集,人述靈聖火傳。百磨俱學歌盛也,千秋偉業后人瞻”。而且,因南宋朱熹在此開設桐江書院講學而聲名遠播,至今仍影響深遠。此外,田市九思村也成為影響古今“詩書畫”三絕的名村,上王村因其早開現代教育之風而聞名于近世。另管山村以會選科第臺門最為突出,其建于清同治庚午年(1870),門楣上鑲著一塊石匾,題額為“會選科第”,是珍貴的史跡。
商旅文化型特指在傳統商業的發展或與商業有關的資源對傳統村落的形成或壯大有著重要影響的類型。這類的傳統村落多有著交通運輸方面的優勢如村中有古道、碼頭等。或者這些古村正是在鹽、茶等運輸過程的水陸轉運交匯地,因補充物資、休憩等驛站需要,促進了這些商旅型村落的發育,并促進不同地域文化交流。
仙居傳統村落中屬于商旅文化類型的共有4個(見表2),皤灘村成為該類型的典型代表,龍形商業街依水而建,發展出客棧、當鋪等傳統商業,這一商業傳統傳承至今,使得皤灘成為因鹽、茶水陸轉運而生成的商旅古鎮(圖2)。同樣,地處峻嶺險峰腳下的蒼嶺坑,也因人們多在登嶺之前選擇在此做臨時驛站之用而成為商旅古村。據史料記載,早在隋唐五代,就有過往文人吟詠蒼嶺了。此外,還有以“商旅古道”為特色的興隆村和仁莊村,其街弄內至今仍保留著建造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通往溫州必經之路的驛道。
慈孝文化型村落特指慈孝文化成為該類型村落的重要文化遺產,慈孝與家庭、社會規范等密切結合在一起,成為村落社會運行機制的內在密碼[7],及鄉村社會秩序的穩定器[8]。慈孝文化在傳統村落空間中表現為擁有眾多宗祠、家譜家訓等。

表1 仙居耕讀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圖1 仙居高遷傳統村落格局(左)與類型建筑“三透九門堂”新德堂(右)
仙居是中國慈孝文化之鄉,當地該類型傳統村落包括田市鎮的李宅村等共6個(表3),其中李宅村是該類型的典型代表,該村的“十訓八戒”①成為村落社會生活的宗旨:
“十訓”,具體是指“訓為子、訓兄弟、訓夫婦、訓交友、訓為士、訓為農、訓為工、訓為商、訓持家、訓為官”,而“八誡”則是指“一誡不孝、二誡不悌、三誡奸淫、四誡竊盜、五誡賭博、六誡酗酒、七誡匹配非藕(偶)、八誡身充賤役”。
“十訓”,具體是指“訓為子、訓兄弟、訓夫婦、訓交友、訓為士、訓為農、訓為工、訓為商、訓持家、訓為官”,而“八誡”則是指“一誡不孝、二誡不悌、三誡奸淫、四誡竊盜、五誡賭博、六誡酗酒、七誡匹配非藕(偶)、八誡身充賤役”。
這種無形的家訓家規與有形的都憲宗祠和李氏大小宗祠一道傳承著它們的慈孝文化。這些對李宅村的社會教化與社會穩定起到巨大作用。此外,地處永安溪上游的四都村還流傳著“戴氏節孝”、“廣種福田”和“龍母生子”等與慈孝有關的民間故事,這些文化內涵也使得四都成為遠近聞名的慈孝文化名村。村民們在慈孝文化中知禮節、守規范,為當今的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做出了貢獻。還有楓樹橋村,翻開該村至今保存完好的周氏家訓。第一條便是:“孝于父母,生我育我無極之思,明發不寐有懷二人。溫清定省孺慕之,常愉色婉容人子之職,故事父母必須養體養志,致愛致敬奉甘旨問寒暖,曲盡其情。”而且,這些家訓不僅寫在紙上,還刻在了村中祠堂的石柱上,以求警示世人,教育子孫。

表2 仙居商旅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圖2 仙居皤灘村落空間格局(上圖)和傳統建筑(下圖)
民俗文化型村落特指傳統村落中保留的各類代表性民俗文化活動或技藝較為突出的類型。這類活動或技藝代表著該村的民俗文化最高成就,具有一定地域影響力。相對于精英文化而言,民俗文化產生、傳承于民間,是提煉于日常生活的物質精神文化,對于人們來說有著內生性的特性,并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和深遠的影響力。民俗文化不僅包含農耕器具、飲食、民居等物質民俗文化,還包括風俗習慣、生活禮儀等社會民俗文化和民間藝術、文學、傳說等精神民俗文化[9]。
該類型包括以朱溪鎮朱溪村為代表的3個村落(表4),還有十都英村彩石鑲嵌、皤灘無骨花燈、沉香木雕等,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享有極高的聲譽(圖3)。其中,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吳子熊將傳統工藝與現代技術相結合,其制造的玻璃雕刻不僅聞名于整個臺州乃至銷往全國各地。然而,皤灘的針刺無骨花燈雖憑借其精湛的工藝與玲瓏精美的造型藝術而揚名中外,素有“中華第一燈“的美譽,但其現實生存卻面臨著來自現代化生活方式的挑戰,傳承陷入了困境當中[10]。可見,傳統村落的民俗文化發展是有待深思的。
宗教文化型村落特指宗教文化歷史悠久或發育良好的傳統村落,且這些宗教文化至少在全縣境內有一定知名度。宗教文化反映了傳統村落人們的世界觀,也即人與神秘世界的關系。宗教文化的信仰具有文化特質,其機制是將對世界和宇宙的超驗抽象思維狀態,轉換為可視的物質形態,譬如寺廟、道觀以及各種儀式活動,從而賦予宗教以社會意義[11]。
調研過程中隨處可見的是村落周邊廟宇眾多,方圓十里一大廟、每村一小廟的情景乃為普遍的現象。廣度鄉祖廟村的杜娘娘廟幾乎轄治著大雷山南北兩側,甚至連偏僻的溪港鄉程十四娘娘廟,也廣為橫跨四市的仙居、縉云、磐安、永嘉所共同供奉。該類型村落包括以廣度鄉祖廟村為代表的5個村(表5),其中祖廟因其佛教傳承悠久而成為仙居佛教文化發祥地,并因抗戰期間成為臺州師專校區而聞名(圖4)。據歷代仙居縣志記載,早在東漢興平元年(194),即我國開始建造佛像的第二年,今城關石牛村枕溪山就建有“石頭禪院”,佛教已傳入仙居[12]。可見,佛教在仙居的發展可謂歷史悠久。此外,仙居道教文化也是源遠流長,下各鎮羊棚頭村因擁有道教第十洞天而聞名,其影響了仙居全縣的“八仙”文化,如滲透到飲食中的“仙居八大碗”(圖5)。總之,無論佛教或道教都對傳統村落起到慰藉村民心靈與促進社會和諧作用。

表3 仙居慈孝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表4 仙居民俗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圖3 山下村民俗文化傳統:無骨花燈和沉香木

表5 仙居宗教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生態文化型村落特指反映了人與自然和諧關系,村落生成與發展以不破壞自然生態為前提,并具有廣泛知名度和影響力的傳統村落。生態文化是人們在與自然生態環境持續交往過程中,以特有的生態觀、文化觀和宇宙觀為指導,調試生態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尋求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為落腳點而形成的生態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觀念文化的總和[13]。
田市鎮公盂村正是上述生態文化型傳統村落的典型代表(表6),公盂村坐落在高山深處、懸崖腳下,成為國內外登山客的戶外基地。村落至今仍然拒絕作為現代性象征的公路,所以人們只能沿著山間古道才能到達公盂古村(圖6)。此外,步路鄉西爐村依永安溪一側發展出坡地水鄉型傳統村落,淡竹鄉尚仁村和油溪村的石天柱巖和石人遠眺,其中,據《光緒仙居縣志》記錄,韋羌山的主峰天柱巖,“俗傳有蓮瓣自頂墜落”(圖7)。而這座天柱巖,即位于尚仁村東南。還有,埠頭鎮既缺水又怕水的西亞村等等,都反映了村落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文化,這一類型傳統村落共6個。

圖4 仙居祖廟村落空間格局

圖5 仙居羊棚頭空間要素

表6 仙居生態文化型傳統村落一覽表
本文以浙江仙居傳統村落調查為例,對所調查29個傳統村落按照文化類型分為六類。可以初步得出結論,即基于縣域為單位的傳統村落群體研究所得出的文化基因,實際上是對村落“小敘事”文化共性的歸納總結,是基于生活的實踐哲學,盡管難以形成系統文化理論,但仍不難看出這種實踐哲學中所蘊含的兩方面智慧。一方面可以看出傳統村落文化實踐過程中人與環境協調的物質性文化,如耕讀文化、民俗文化、生態文化中所蘊含的地理適應;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人與社會協調的非物質性文化,如慈孝文化、民俗文化、宗教文化等所蘊含的社會適應。
在這些傳統村落中,它們的文化基因通過村落的歷史、建筑與民俗表現出來,并通過這些形式來延續傳統村落的文化。若文化是傳統村落的基因,那這些表現形式則是基因中的DNA,是這些村落中的歷史、建筑與民俗才突出了這些傳統村落的獨特性與歷時性。因此,保護傳統村落,不僅僅在于保護它們外在的建筑形制,更重要的是要尊重它們的歷史與民俗。單一的建筑保護,只能保住傳統村落外在的皮囊,而不能傳承傳統村落的真正文化基因。為此,在傳統村落保護中需要做到村落歷史、村落建筑與村落民俗的協調發展,只有這樣才能做到保護傳統村落的外表與內在,才能達到傳統村落保護的真正目的。

圖6 仙居公盂村落空間格局

圖7 仙居尚仁村落“天柱巖”等空間要素
注釋:
①仙居縣李宅村:《李宅家譜》,2010.9。
參考文獻:
[1]關于印發《傳統村落評價認定指標體系(試行)》的通知(建村[2012]125號)[R].住房城鄉建設部等部門,2012.
[2]閔英,曹維瓊.重構傳統村落文化保護與發展的文本意識[J].貴州社會科學,2016(11).
[3]陳志華,李秋香.楠溪江上游古村落[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4]浙江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留住鄉愁-中國傳統村落浙江圖經(全2冊)[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2016.
[5]王臣.中國傳統民俗對農村文化建設的作用和影響分析[J].管理學家,2013(7).
[6]王維,等.耕讀文化與古村落空間意象的功能表達[J].山東社會科學,2013(7):77.
[7]朱貽庭.解碼“慈孝文化”[J].道德與文明,2009(3).
[8]商愛玲,等.慈孝文化與社會治理[J].克拉瑪依學刊,2016(1):10.
[9]蔡志榮.民俗文化的當代價值[J].西北民族研究,2012(1):208.
[10]黃虞婷.浙江仙居皤灘針刺無骨花燈技藝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4(5):7.
[11]董琳.宗教文化中空間的符號表征與實踐[D].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3(3).
[12]張峋.仙居歷史文化初論[J].東方博物,2004(2):91.
[13]廖國強,等.文化·生態文化·民族生態文化[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