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水為監”說開去

李光榮

從以水為“監”開始，繁衍滋生，“鑒”“鏡”相傳，還成了反腐斗士，且內涵日益豐富。以人為鑒（鏡）、以史為鑒（鏡），政治論域中常使用鏡喻，小小鏡子關乎王朝興衰。載舟覆舟，魚水情深，以水為喻，闡明哲理。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將試點工作在全國推開，組建國家、省、市、縣監察委員會”。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的通過，國家監察委員會的組建，一幅自上而下的四級監察體系的拼圖完成，一張覆蓋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監察大網織就。位于湖北省中南部、長江岸邊的監利縣監察委員會，成為全國唯一一個兩“監”高懸的反腐敗工作機構，由此吸引了人們更多關注的目光。

審視“監”（繁體作“監”）的前世今生，發現它是個會意字，初文像人跪跽或站立在盛水的器皿旁俯首照看自己的容貌之形。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云：“古人以水為監。”“臨水正容為監，盛水正容之器亦為監?！币虼?，“監”字的原始意義有二，作動詞，即為照視；作名詞，后代叫鏡子。

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一直到如今的簡化字“監”，不論其形體如何變化，“皿”上之“、”始終如一，見證著“水”的滄桑和魔力。其隱藏的答案是，在漫長的遠古時代，逐水而居的先民用的是傳統的“土”辦法：以水照面觀容。西漢賈誼《新書·胎教》云：“明監，所以照形也?！比绾巍罢招巍?？《新唐書·魏征傳》中所透露出的信息是，靠近靜止不動的水面上看：“夫監形之美惡，必就止水。”后來，“水監”還成為一個詞，《辭海》釋曰：“以水為鏡。古無鏡，以水照己形，故云?！?/p>

流年似水，“監”之對象也日益廣泛，既可是自身，也可是別人。因為照視是從上往下看（《說文解字》釋曰“臨下也”），由實而虛，“監”遂引申出“上”對“下”的“監視”“督察”諸義，還與觀、管、督、察等組成復合詞?！对娊洝ご笱拧せ室印酚醒裕骸氨O觀四方，求民之莫。”鄭玄箋曰：“監察天下之眾國?！笨追f達疏云：“乃監視而觀察天下四方之眾國，欲擇善而從，以求民之所安也?！边@便是“監察”的出處。

人既然可以水為監，便可以人、以制度等為監，于是“監”也就引申出抽象意義的“借鑒”“參考”等。《論語·八佾》云：“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這里孔子所說的是周朝借鑒了夏商兩朝的禮儀制度?！渡袝ぞ普a》曰：“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币馑际钦f，人君不僅要把水當作鏡子，而且也要把人民當作鏡子。從哲學的角度，升華了“照鏡子”的人生道理和對國家政治生活的重要性。

如是這樣，“監”的對象由監者的自身容顏而不斷擴展，上下左右，古今人事，虛虛實實，無所不“監”了。不但如此，到后來，它還成了專門監視、監督他人的職務或機構，如監軍、監司、監察御史、學監、水監、監獄、中書監、國子監、欽天監等。此外，還有盯住他人從事某項工作不得越軌的各種“監”，比如，監制、監修、監印、監試、監考、監場、監工、監護、監廚、監聽、監理、監票、監誓、安監、質監、網監，等等。如今隨著監督的日益加強，有些詞連權威詞典也還來不及收錄。所有這些，雖然仍與監者眼睛有關，但與造字初衷卻相去十萬八千里，不可同日而語了，當然都要行監坐守，守住底線，不得“監守自盜”。

銅鏡的面世，結束了人類以水為監的歷史。青銅冶煉技術出現后，人們開始用青銅器物盛水觀容，因是金屬質地，“監”字累增偏旁“金”成為“鑑”，再調整布局寫作“鑒”，后又省“皿”為“鍳（現均簡化并規范作“鑒”），再后來照視容貌的器具之意又另造形聲字“鏡”（現簡化作“鏡”）來表示?！肚f子·天道》中就“鑒”“鏡”互用：“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

從上可知，“監”“鑒”“鏡”乃是一組同源字，原來意思完全相同，由于其意義的引申才有所分化。到了近代，三個字有了明確分工，各司其職，讀音也隨之有了差別。比如，表示“監視”“監督”之意用“監”，音jiān（尖）；表示“鑒戒”“鑒別”之意用“鑒”，音jiàn（見）；而“鏡”一般只作名詞，表示“鏡子”。另外，作為地名，“監利”的“監”讀jiàn（見）?？闪舸嬗诠偶?，凝固成詞語，它們除了本義之外，還有許多引申義，且常常互訓。

《國語·吳語》有云：“申胥曰：王其盍亦鑒于人，無鑒于水?！保f昭注：“鑒，鏡也。以人為鏡，見成??；以水為鏡，見形而已?！保┻@是伍子胥進諫吳王夫差的一句話，要夫差將別人失敗的教訓作為自己的鑒戒。《墨子·非攻》亦云：“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p>

在以水為鑒、以人為鑒等之外，尚有以史為鑒之說法。這種用法濫觴于《詩經·大雅·蕩》之“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其中的“殷鑒”亦作“殷監”，謂殷商子孫應以夏的滅亡為鑒戒，后泛指可以作為后人鑒戒的前人失敗的事。宋神宗以司馬光編撰的《通志》“鑒于往事，以資于治道”，欽賜書名《資治通鑒》。司馬光在《進〈資治通鑒〉表》中說，他寫該書的目的，就是“監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

鏡子不會說謊，總是忠實地反映出美丑。同樣不會說謊的，是人民群眾的眼睛。2014年1月20日，習近平在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第一批總結暨第二批部署會議上的講話中，引用了《史記·殷本紀》中的一句話：“人視水見形，視民知治不?！卑讶嗣癖扔鞒煽梢哉找娭蝸y的水。簡而言之，就是“以民情為鏡”。這是目前有據可查最早的“鏡子論”，大致產生于公元前1620年，作者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王朝——商（后改名為殷）的建立者成湯。

以人為鑒也好，以史為鑒也罷，皆就成就“君德”而言，屬于進諫者、納諫者言說的一種“程式”，屢見于歷代諫文中。中國古代最著名的“鏡子論”，當非唐太宗李世民莫屬。據《新唐書·魏征傳》載，先后陳諫兩百余事的諫議大夫魏征病逝后，從諫如流的李世民臨朝嘆曰：“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防己過。今魏征逝，一鑒亡矣?！保ā杜f唐書·魏征傳》中“鑒”作“鏡”）擲地有聲，穿越千年。君臣鏡子佳話也成為膾炙人口的話題，還被白居易引入詩作《百煉鏡》贊曰：“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p>

1989年10月，習近平與福建寧德師專師生座談時，就引用了唐太宗的這一千古名言，并強調歷史是最好的老師。2017年12月13日，習近平在出席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儀式后，在會見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代表時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們要擦清歷史的鏡子，抹去灰塵，以史為鑒，走好未來的路?！?/p>

鏡子可照容顏變化，可鑒國家盛衰，小小的鏡子已從普通的梳妝照容器具上升到了關乎王朝興亡的層面。

“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水，更是與人類有著極深的淵源，人們常以水作比喻，來闡明深刻的哲理，給人以某種聯想或啟示。

《荀子·哀公》載：“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這是孔子對魯哀公的一個警示：君主如船，百姓如水，水既能使船安穩地航行，也能將船顛覆淹沒。唐太宗李世民常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告誡眾人，久而久之便成了其“名言”。后凝固成成語“載舟覆舟”，用來比喻人民是決定國家興亡的主要力量。

2005年6月21日，習近平在《光明日報》發表署名文章《弘揚“紅船精神” 走在時代前列》，首次提出并闡述了“紅船精神”。文章指出：“‘紅船精神昭示我們，黨和人民的關系就好比舟和水的關系，‘水可載舟，亦可覆舟?！?/p>

2016年10月21日，習近平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強調指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我們必須牢記，任何時候都不能忘卻。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忘記了人民，脫離了人民，我們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就會一事無成。”

與舟水之喻相近似的有魚水之喻?！短接[》引《尸子》載孔子問子夏“君之為君”的問題，子夏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孔子對弟子的回答非常滿意，感嘆地說“汝知之矣”，稱贊子夏了解執政的本質是什么了。

早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就說過：“黨群關系好比魚水關系，共產黨是魚，老百姓是水；水里可以沒有魚，魚永遠也離不開水！”毛澤東把黨群關系比作魚水關系，就是要提醒黨員干部應該像魚那樣“知水性”“知水恩”。2007年3月24日，習近平撰文《領導干部要放下“架子”、做好“樣子”》，告誡大家：“我們要始終牢記，心系群眾魚得水，背離群眾樹斷根?！?/p>

舟水之喻主要強調被統治者對于統治者的二重性，而魚水之喻則主要強調被統治者與統治者之間的主從地位。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要使黨群之間形成魚水般的親密關系，就必須意識到水與魚、群眾與黨之間的主從性關系，借鑒“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歷史教訓，永遠保持和人民群眾的“魚水關系”，始終警惕和防止異化為“油水關系”，絕對不能惡變為“水火關系”。

2016年7月1日，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引用《資治通鑒》說：“明鏡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敝赋鲆浴安煌跣摹钡拿麋R、映照“繼續前進”的道路，以“不忘初心”的古事、明確“繼續前進”的今來。過去、現在、未來，三點連成一線，這就如習近平在講話中所說：“只有與歷史同步伐、與時代共命運的人，才能贏得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