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菜花

朱千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會會員。2006年開始行走南方，作嶺南田野考察。現旅居廣西南寧，從事嶺南文化研究。系《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資深作家。代表著作有《嶺南文化三部曲》《像麥子那樣金黃》《中國美女地理》《三沙人文地理》《家山何處》等十余部。榮獲首屆朱自清文學獎。

有些植物，一出生便高潔大氣，譬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生長環境再惡劣，能隱忍，貞靜自守，一世清白。

有些植物，一出世就冰清玉潔，如海菜花。與蓮花絕然不同的是，海菜花的家園是清流世界，其性格敏感貞烈，但凡生長的水環境有點污染，她絕無妥協，會毫不猶豫讓自己立即消失。

海菜花從不隨遇而安，不隨波逐流，也絕不同流合污。

這種品性高潔的小精靈并不常見。在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山谷幽澗的溪流、碧波蕩漾的高原湖泊偶有生長。其花朵水洗般瑩白皎潔，浮在水面燦若繁星，漫山清流里都昂揚著她的高貴，無論是漢族，還是其他少數民族，無不視之為吉祥、高潔的象征。

位于桂中腹地的鹿寨縣中渡鎮，是有了1700多年歷史的古商埠，亦是客家人聚集地，他們生活在響水河兩岸。客家人從中原來，廣布嶺南各地。初見響水河海菜花，其狀與中原物件“如意”極相仿，以為祥瑞，遂稱之如意花。

水中如意花極具飄逸之美，其葉寬大，姿態優雅，于水里隨波招展。站在岸上，看著河水清澈見底，水面有無數的如意，照應著心中的許多心事，大吉大利，多么令人愜意舒心。客家人信這些。他們在中原吃過荇菜，吃過莼菜，如意花不妨也嘗一嘗。

幾十年前，響水河水質清澈，沒有一絲污染，如意花開滿水面，客家人按照老祖宗的辦法，左右采之。清炒如意花，青翠悅目、鮮美爽口。說是清炒，實是“水焯”，如意花太嫩，開水過一下，加佐料即成。

在很長一段時間，響水河因其豐富的水資源、鐵礦資源被過度開發，海菜花一度銷聲匿跡。為改善響水河水質，鹿寨人決心強力治理響水河，以兩岸峰巒為界面，加強沿河兩岸的生態林保護。響水河保潔員黃師傅向我介紹，2005年，在響水河上游，建成香橋喀斯特國家地質公園，經過十多年生態修復，現在響水河水質已達二類以上。清澈的響水河面上，久違的“如意花”復又出現。黃師傅是客家人，他每天撐著小船，小心翼翼穿行在海菜花里清理河道。他習慣將海菜花說成如意花。

我問黃師傅，現在還有人吃海菜花嗎？他說，現在大家都知道如意花是國家保護植物，也知道了花和水的關系，已無人采摘。水清了，就有滿河的如意花。每年春天，賞花者漸眾，給響水河沿岸百姓帶來不少收入。

水族人一直視海菜花為“鳳凰的羽毛”。很多人認為水族與水無關，實則不是。他們自稱“挨雖（音譯）”，漢語聽起來，就是“愛水”。水族人逐水而居，挨著水邊生活。“水”字是音意的完美統一。

水族人的祖先是百越民族中的“族”（人旁加水），他們居住在今邕江一帶。由于缺乏生產、生活經驗，面對洪水、旱災等無法征服的自然現象，水族人選擇遷徙。他們溯邕江而上，走向高原，要尋找“像鳳凰羽毛一樣美”的地方，那里就是他們的家園。

當水族人登上云貴高原之后，他們終于找到了一條開滿鮮花的河流，那感覺是無比驚喜的，就像我們讀徐志摩的詩句：“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遠遠望去，那些在水中搖曳的綠葉與水面潔白如玉的花朵，不正是鳳凰的羽毛嗎？整條河流水湯湯，整個湖泊水漾漾，不就是一只正在悠然飛翔的鳳凰嗎？

今天的水族多分布在廣西、云貴高原上，雖然經歷了無數次的遷徙，我們仍能發現，水族人多居住在像“鳳凰羽毛一樣美”的地方，如紅水河流域、都柳江流域。這些地方的共同特點是，空氣清新、遠山蒼翠、水質甘冽，其中就有許多河段生長著海菜花，如澄江河等。

2015年8月初，我在云南紅河州建水、石屏一帶采風，第一次聽到彝族海菜腔。關于海菜腔的由來，當地人都認為與異龍湖上的海菜花有關。20世紀50年代前后，異龍湖水質清碧，海菜花燦若繁星。彝族人三兩成對，或于云淡天高之際，或于風輕月朗之夜，蕩舟于湖中放歌采花。因此，當地人亦稱海菜腔為倒搬槳。

海菜腔一詞，最早出現在嘉慶年間石屏詩人胡瀛所作《憶異龍湖十首并序》中：“香稻花輕玉露稠，月明漁話滿船頭。小蠻打槳溟蒙里，海菜腔尖醒睡鷗。”這是一首描寫異龍湖美麗風情的漁歌，一群頑皮的小女生劃著木槳，一邊采摘海菜花，一邊與另一船上的男生情歌互答，水鳥驚飛而起。

彝族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采摘海菜花的勞動，為他們提供了表達情感的機會。唱歌為樂，答歌為媒。善唱者，頗得女之歡心。

（女）：海菜花開水要清，心無誠意莫靠近。

（男）：不是情妹哥不理，妹愛哥哥永不離。

異龍湖水面浩渺遼闊，需得放聲高歌，方能彼此交流，故海菜腔曲調多高亢嘹亮，逶迤悠揚。進入21世紀后，異龍湖受到嚴重污染，只能達到IV類水質，海菜花幾乎絕跡。異龍湖周邊的村莊，不少百姓開鑿池塘，引山泉種植海菜花，成為當地市場上海菜花的主要來源。

云南鲊菜有一種獨特的高原風味，與咸菜、醬菜、泡菜的制作工藝迥然不同，風味亦大相徑庭。海菜鲊是其中一種，在昆明周邊農村，是最著名的家常小菜，每至海菜花采食季節，家家必做海菜鲊。傳統制作方法是：采摘海菜花帶有花苞的花莖，將其洗凈，切段晾干，加少許鹽、白酒略腌，入籠蒸熟，和入青椒紅椒碎粒、米粉、鹽伴勻，置瓦罐中封閉，腌制一段時間后，即可炒食，其味鮮香脆嫩，久食不厭。

近年來，在政府的鼓勵下，云南一些地方開始大規模人工種植海菜花，種一次可以收割五六年。2017年，洱海源頭、洱源縣右所鎮的村民，已累計種植海菜花1025畝，年收入將達到500多萬元。既凈化了當地水質，又帶動村民增收，海菜花成了當地名副其實的致富花。

最近一次見海菜花，在廣西都安縣。

2017年12月20日，我的向導、都安朋友覃清鸼駕車沿澄江河遠行。小覃告訴我，澄江是一條開滿鮮花的河，近幾年，為打造都安地下河國家地質公園，都安縣對水資源管控森嚴。環境好，多年未見的海菜花回來了，每年春夏季節，澄江河的水面上到處盛開著海菜花。

澄江河是都安的母親河，沿岸石山眾多，碧波清澈，宛如漓江。現在是南方冬季，澄江河還有海菜花嗎？

小覃說能看到。后來我們去了澄江河的太陽村。這里是水源地，豐富的地下水從巨大的地下河天窗溢出，并由此形成澄江河上游。

這里屬于亞熱帶氣候，盡管是冬天，在太陽村附近的湖面上，我還是看到了如玉的海菜花，它們像星星一樣布滿水面。小覃介紹說，海菜花白天出水開花，讓昆蟲授粉，太陽落山后，氣溫變低，海菜花再沉入水中，早出晚歸，就像個聽話的山村女子。

但我從來不知道海菜花是否有香味。站在太陽村的湖邊，很明顯聞到一縷清香。我還是不放心，從水邊撈起一朵花，聞一聞，再入口嚼一嚼，就有了明顯的香氣，就像一陣風拂過臉面，你很快記起春天，一些朦朧遙遠又捉摸不定的事，一陣陣襲來，變得分外明晰。

這個季節的海菜花并不大，其花色玉白，花蕊鵝黃，盛放時浮于水上，成百上千，隨清流蕩漾。夕陽西下，湖面波光粼粼，越發顯出花色的潔白，放眼望去，整個湖面上都是白色點點，像布滿星星的天空。

都安縣是廣西海菜花之鄉，這里生活著85萬漢、瑤、壯等各族兒女。無論是漢族還是當地的少數民族，語言不通、風俗不同都沒關系，海菜花已成為他們共同的文化密碼：有海菜花的地方，那里就是一個干凈的世界。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