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舊金山佩奇街273號。禪宗臨終關(guān)懷中心。一座寧靜的建筑物,在居民區(qū)內(nèi)。門口沒有任何標(biāo)志,只有高高的臺階,甚至連普通公共場合均有的殘疾人坡道和盲道,這里也沒有。我和安妮遲疑了半天。我們不能確定要拜訪的專門和死亡打交道的這個中心是不是這里。
進了門,在沒有見到任何人之前,就認定是這里了。是空氣告訴我們的。空氣中彌漫著奇異的香氣,讓人有微微的麻醉和眩暈之感,但心的悸動就在這種奇特的香氛當(dāng)中,平緩到遲慢。
禪宗臨終關(guān)懷中心的布萊德先生慢慢地走過來,接待我們。
布萊德先生告訴我們,這家機構(gòu)完全是慈善性質(zhì)的,建立于1987年。這里有10位工作人員,還有150名義工。這個中心沒有醫(yī)生,也不用任何藥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助人們安詳?shù)厮廊ァ?/p>
布萊德先生慢慢地說:“死亡是需要學(xué)習(xí)的。臨死的時候,很多人不知所措。沒有人教授這種知識。當(dāng)死亡到來的時候,人們一無所知。我們就是要幫助大家,當(dāng)然,也是在幫助自己。只有懂得生命意義的人,才有勇氣探討死亡。只有對死亡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人才能更深刻地把握生命。死亡,其實就是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
這些話,有些玄了,倒是和這彌漫著奇異香氛的雅室相配。房間高大,布置得很有宗教氣息,有一種空曠感。我說:“這是什么香?”
布萊德先生說:“這是從印度帶來的藏香,能夠安撫人的神經(jīng)。”
我問:“什么人才能住進這間中心來?”
布萊德先生說:“誰都可以住進來,只要你提出申請。我們的工作人員會到申請者的家中去看望他們,和他的家人談話,以最后確定他是否可以來,什么時候來。因為這里是不做任何治療的,只是接受如何面對死亡的訓(xùn)練。如果病人還有救治的希望,就不會接受他們到這里。”
我聽得從內(nèi)心向外沁冷,說:“死亡的訓(xùn)練是怎樣的呢?我很想知道。”
布萊德先生說:“當(dāng)給予適當(dāng)?shù)臈l件的時候,人們是很愿意討論死亡的,特別是當(dāng)死亡迫在眉睫的時候。剛來的人,大都比較緊張,對死亡不了解,不知道自己將怎樣邁向死亡。我們讓他接受冥想訓(xùn)練。其核心就是當(dāng)生命的最后瞬間,只有你一個人,你將如何走向死亡。這真是一個很有效的訓(xùn)練。當(dāng)反復(fù)訓(xùn)練終于完成之后,病人就不再害怕死亡了。我們把最后的時刻簡稱為‘在床邊。因為死神是在床邊領(lǐng)走我們的。那種時候。往往是你一個人。當(dāng)然,我們這里是24小時都有人值班,但我們不能保證你‘在床邊的時候,旁邊一定會有人。所以,每個人都要練習(xí)獨自一個人‘在床邊,在那種時刻,保持最后的平靜。”
我說:“經(jīng)過訓(xùn)練,病人‘在床邊的時候,都能保持平靜嗎?”
布萊德先生說:“大部分病人都能做到平靜。特別是入院時間較長的病人,基本上都是平靜的。如果入院的時間太短,病人可能還未能完全訓(xùn)練好,有的人依然在懼怕中逝去……”
正說到這里,一名女士悄悄地走進來,在布萊德先生耳邊說了一句話,布萊德先生于是站起身來,說:“不好意思,有一件急務(wù),需要我出去一下,很對不起。請稍等。”
我們等了一會兒,一位長得很秀麗的女士走進來說:“布萊德先生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回來,你們不妨先到各處參觀一下。”
我和安妮躡手躡腳地在中心內(nèi)部緩慢走動著。悄悄地推開一扇門,雪白的床單下有一個黑人男子,瘦到駭人的程度,用“骨瘦如柴”這樣的形容詞對他都是夸獎,簡直就是幾根紫銅絲擰成的輪廓,無聲無息。如果不是他那大如鴨蛋的眼睛上的睫毛有微微的顫動,簡直看不出有一點兒生命的跡象。
我們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屋子。
“這是一個艾滋病人。這兩天,他就要‘在床邊了。”秀麗的女士說。
樓邊有一座小小的花園,有一些綠色的植物,因為已是秋天,沒有了想象中的蔥綠,幾片黃葉悄然落下,也是緩緩的,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把椅子,角度放得很巧妙,正好對著花園里最美麗的一角。我說:“我可以坐在上面嗎?”
秀麗的女士說:“當(dāng)然可以。我們這里經(jīng)常住進艾滋病人,當(dāng)他們還沒有喪失最后的活動能力的時候,他們很愿意坐在這張椅子上看看風(fēng)景。”
哦,原來這是一把艾滋之椅。
我坐在上面,椅子很舒適,風(fēng)景也很好。我看著面前的樹葉,心想,這幾片葉子,也許曾給若干位艾滋病人帶來過安撫和寧靜。
我請安妮給我照了一張相,在這把椅子上。
照完之后,我問秀麗的女士:“這個中心自建立以來,一共有多少人從這里走向終極?”
秀麗的女士說,她來這里工作的時間并不很長,關(guān)于具體的數(shù)目,不是很清楚。但她可以告訴我們一個數(shù)字,自建立中心以來,截止到今天,這里一共在1267天中有人去世。有時是一人,有時是多人。
正說著,布萊德先生回來了。他說:“很抱歉,但是,沒有辦法。南希去世了,就在剛才。我到了她的床邊,她很平靜。”
我說:“南希是誰?”
布萊德先生說:“南希是我們這里的一個病人。患乳腺癌,人很年輕,只有44歲。她在這里住了四周,剛住進來的時候,人非常緊張,非常恐懼。經(jīng)過訓(xùn)練,她變得很平靜了。剛才離世的時候,十分安詳。”
我們靜默,脖頸處像卡著一塊冰。想到就在我們方才漫步的時候,一條生命正向空中遁去,心中充滿茫然。仿佛看見南希的靈魂正在這屋頂上,寧靜地看著我們。
布萊德先生說:“每當(dāng)有病人去世,我們都會在他的床邊,舉行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現(xiàn)在,我馬上就要到南希的床邊去,我們只能就此結(jié)束了。”
秀麗的女士說,她的親人就是在這里去世的。她喜歡這里舒緩的氣氛,親人去世后,她就要求到這里來工作了。這里的特點就是寧靜,在現(xiàn)代社會,找到這樣一個寧靜的地方是不容易的。“這里的寧靜,是很多人用心血營造出來的。”她最后說。
一個人怎樣獨立地走向死亡?所有走過的人,都不會告知我們有關(guān)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在床邊”,是一個新鮮的課題。我覺得,人在容光煥發(fā)、精力充沛的時候,不妨花點兒時間琢磨琢磨這件事,真到了垂垂老矣、氣息奄奄之時,考慮起來就太艱苦了。平常日子,腦子轉(zhuǎn)的速度不必那樣快,步子的頻率不必那樣高,聲音的分貝不必那樣強,睡眠的時間不必那樣晚……
(酸辣白菜摘自《離太陽最近的樹)湖南文藝出版社圖/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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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鍋肉是指那些被食堂打飯阿姨舀起來,輕輕一抖又掉到鍋里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