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歌
3月18日上午10點59分,李敖在臺北榮總去世,享年83歲。
回顧李敖的一生,有人問他:“如何不白活?”他答:“喜歡你喜歡的,打敗你不喜歡的,活過你討厭的。”
在李敖的晚年,找他,電話要打到臺灣陽明山上去——他一個人的書房。時間要選在非周日的下午3點左右——距他早起連續寫作8小時后。每周7天,李敖有6天在山上,不煙不酒不電視不養貓不見客,整日只圍繞一件大事:寫書。
李敖一生寫了100多本書,96本被禁掉,直到晚年還在寫。
“不是拼命,是玩命,玩著拼命、高興著拼命。我每天寫作16個小時,只睡5個小時。坐著累了趴著寫,趴著累了躺著寫。吃不消時,就隨時隨地瞇一會,聽聽貝多芬,緩緩精神繼續。”
微博上,他給自己寫的簡介是“學者李敖”。他不會打字,用iPad手寫發文,他說,玩微博只為證明不比年輕人差。到這世界只此一次,該我做的,現在就得做,因為只此一次。
太多人好奇李敖在山上瘋狂寫作的獨居狀態。他隨便挑了一天,事無巨細地做了一個時間表:“6點起,將燕麥、羊奶粉、豆漿粉合煮大碗下肚,午前補充蛋白質、杏仁粉一杯下肚。一路工作到下午3點,才吃極簡陋午餐。6點室內騎車半小時。入夜餓了只喝蘋果西紅柿汁。8點李戡來電,整日工作,首聞人聲。快哉!倦時小寐10分鐘,聽CD。12點入睡。”
這份日常清單帶著幾分清教徒意味:深居簡出,素食素言,超強寫作,節制自律。而上山前的他,早用幾十年證明了一個血性桀驁、縱情縱欲的李敖。
“這對我來說不矛盾。我跟外界的關系都是根據個人情況而定的,比如年紀大了越來越疏離,我一個禮拜六天是在跟自己對話,我工作量大,也不希望跟別人來往,得不償失,有點輕微孤僻。一般人自卑或者孤僻很痛苦,但我一個人高興得要死,快跟莊子一個境界了。”
他生性的狂妄,在工作上化成典型的工作狂。“我的工作狂方式很奇怪,不是懸梁刺股,是上癮的興奮。”
李敖在臺灣出的《李敖大全集》,收盡65歲以前的著作,40本,雖然能看到的不多。他曾說要把80歲以后的新作收進去,希望再加一倍:變成80本。
他寫書上癮,就像他愛用數字量化他的那些官司。但寫書和告人,都不是靠靈感和沖動。“我們這種專家知識分子當然不是靠靈感來寫作,這是個技術工種,或者是寫作競賽,自己跟自己比賽。給我紙筆,我隨時坐下來就能寫作。而且可以好幾本書同期寫,我的思維不是一條直線,是旁征博引的,這才叫功夫。就像妓女不能靠性欲接客,真正的作家不能靠靈感寫作。”
李敖把寫作當使命,哪怕寫完就被禁。“美國那個寫《白鯨記》的作家(梅爾維爾),生前他的書也沒人買,他死后,書出版都70年了,忽然被重新發現,一發而不可收。很多人是這樣,我們做事不完全是為一時一地做,沒準會流傳千古。這是一種做事的野心,也叫抱負。”
他特別在意并得意于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雖然總愛自嘲“臭老九”。和他的崇拜者一樣,李敖至今念念不忘自己六年前那次北大演講,揚眉吐氣一立,滔滔講演,全場聳動。
“我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臭老九,我能把它做得神氣活現。我能把一介文人表演成這樣,這是我最了不起的地方。一般的‘臭老九就是借錢不還、借書不還,渾身發臭,酸得要死,然后多愁善感,懷才不遇——這些我從來沒有。所以我是真正健康的、強大的、逍遙的、有錢的、興高采烈的知識分子。一般人走到這種境界都很痛苦,從屈原到賈誼都很痛苦,我總想到好的方法,絕不會去跳河。”
李敖活到老,幾乎沒有朋友。他說,家人中、朋友中、敵人中,精神上能跟他構成對話的人基本沒有。“我常常遺憾的就是,我沒有交到一個朋友。沒機會有,我也不需要。我的一切本領都是從書本里來的。讀書則堅,我很會看書,并且從書中琢磨出活用的知識,這點我非常自負。我能夠在知識上始終保持興趣,持續不斷地深入研究,這使我能夠忘掉眼前那些烏煙瘴氣的事,知識使我一次次脫身逆境,太重要了。”
后來因為大陸再版了他的《坐牢家爸爸給女兒的80封信》,他在新浪微博做了一次微訪談。有人問:“如何不白活?”他答:“喜歡你喜歡的,打敗你不喜歡的,活過你討厭的。”
“趁現在還活著,我要努力超越自己。要讓大家看到,今年的李敖和去年的李敖不一樣,而明年的李敖與今年的又不一樣。但我不是梁啟超他們,不斷拋棄過去的自己。我價值觀很穩定,很頑固,很早熟,我就是不能不進步。”
陽明山上的信號很足,電話里的聲音很清楚,李敖卻接連幾次恭敬致歉,讓重復一遍:“不好意思,耳朵有點背了。”
李敖曾說,自己一生,一抱不平,二抱女人;大腦用來學習、思考、戰斗,小腦拿來享受。如今問他何時承認自己老去,他答:大腦勝過小腦時,見到女人掉頭就走時。“年輕時,跟女人的關系最吸引我,50歲以前看到美女立即下手,60歲猶豫不決天人交戰,到70歲看到美女掉頭就走。后來80多歲了,所以我就算了,這種定力啊,安靜啊,孤絕作戰的毅力啊,跟自己的老去絕對有關系。”
在《坐牢家爸爸給女兒的80封信》中,更是難見那副狷狂傲慢與金剛怒目,徒留一個殷殷教誨慈父做菩薩低眉態。讓人動容,卻也陌生——金剛也邁不過兒女情長,李敖,原來你也溫情脈脈過。“對待敵人就要狠一點,對待家人肯定要溫情。當年在獄中,用了兩年給李文寫信。她出生時,我就坐牢了,我對她有虧欠,只好用獄中家書的方式每周給她講故事。”
李文在美國,李戡在北京,李湛和媽媽住在臺北敦化南路的家。李敖每周6天獨居,周日以祖父的心態享享天倫之樂。他有些刻意營造父親的缺席。“以后早晚要分開,因此平常都離兒女們遠遠的,讓他們習慣父親不在的日子。”
李敖眼中,李文獨立了,李戡正在磨煉中,李湛還是掌中珠。“每個人的成長都是復雜的,因人而異,對子女不要過多設計,出主意。有一種經驗叫作吃虧上當,很多感覺都是這樣的,包括春風得意,包括失戀、賭錢,都要自己親身體驗。”
李敖老了,人們對李戡的想象在擴大。李敖又回到李敖,豪言講出對李戡的男人想象:“我對他的方法就是完全不管,他的磨煉還有一些變化,嚴格講三個原因會使一個男人變成鋼鐵:第一,就是跟女人的關系;第二,就是他有沒有當兵;第三,就是他有沒有坐牢。三點都處理好了,鋼鐵性格就練成了。”
李敖死了。回顧他的一生,李敖曾說,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夫復何求?對我而言,保持最后的健康,能夠暢所欲言,把我一輩子濃縮起來的精華能夠一本本給寫完,這是我的目的啊,還想怎樣,我去張狂,我去招蜂引蝶?”
(劉振摘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 圖/關節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