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斌

劉歲章出生在一個不愁吃不愁喝的大戶人家,家里有好幾百畝良田,拴著大車,開著粉房、豆腐房,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劉歲章的爹是靠著省吃儉用、精打細算才積攢起這些家業的,他希望兒子以后不要像他這樣辛苦,能干成大事兒。從古至今都是這樣,有錢人家供孩子念書,沒錢人家讓孩子放豬。別看劉歲章的爹大字不識幾個,卻知道念書的好處,劉歲章天生聰明,功課學得特別好,天天都能得到先生的表揚,劉歲章的爹樂得嘴巴咧得老大,暗暗地想,這小子將來一準能出息。
然而,在劉歲章十五歲那年夏天,家里發生了一件改變他人生之路的事。那天傍晚,一伙胡子騎著高頭大馬把他家團團圍住,胡子頭目馬大牙吹胡子瞪眼在外面叫喊:“劉大財主,你給我聽清楚了,痛快地把銀兩全扔出來,若是按照我說的去做,保你全家老小平安,若是不給,那就別怪我馬大牙不客氣!”當時劉歲章因學校放暑假剛從城里回到家。劉歲章的爹和二叔、三叔、四叔一人拎著一桿老套筒各自把守著院墻一角的炮臺,那時的大戶人家院墻修建得都挺講究,大院墻四個角落都建有炮臺,防止胡子和外人進來搶劫。胡子頭目馬大牙索要的錢財實在是太多了,若是按照他說的數目給他,家里就所剩無幾,又得過窮日子了。若是不給,惹惱了胡子,那可了不得,就憑家里這幾個人和幾支老套筒根本抵擋不住近百號胡子的圍攻。就在劉歲章的爹猶豫不定之時,劉歲章二叔的那把老套筒突然響了起來,劉歲章的二叔并不是有意開槍,是過于緊張所致。胡子聽到槍聲之后潮水般地涌了過來,破門而入,將大人和孩子全都捆綁在一個屋子里,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搶了個精光,然后押著劉歲章的二叔大搖大擺地往迎面山上走去。一家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沒過幾天胡子就派線人傳信來了,索要兩千大洋,并聲稱若拿不出錢,他們就把劉歲章的二叔殺了。劉歲章的父親仔細盤算著,家里的田地、粉房、豆腐房以及住的房子加在一塊頂多值兩千大洋,如果都給了胡子,他們家就徹底淪為窮苦人家了。可是不給的話,老二肯定沒命不說,胡子還會天天惦記著他家。更可怕的是線人三天兩頭給他家送些物件,不是送一根手指頭,就是送來一只耳朵,嚇得一家人都不安生。
劉歲章的爹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答應了胡子提出的條件。線人讓劉歲章拿著裝有大洋的袋子跟他走,走到迎面山根底的時候,線人將劉歲章交給前來接應的兩個胡子,胡子將劉歲章的雙眼用一塊黑布蒙上,牽著他的手往山林子里走。劉歲章暗暗地在心里記路:從山根底往正前方走九千一百步,然后往東走一萬八千五百五十步,再往正前方走五萬六千一百一十步,接著往西南走兩萬三千二百二十一步,才轉到馬大牙的胡子窩。劉歲章在一個地窩棚里見到了二叔,發現二叔不缺胳膊不缺腿好好的,不禁松了一口氣。二叔聽劉歲章說為了贖自己,大哥把所有的家當和田地都賣了,不禁仰天長嘆道:“我的老天爺呀,我大哥咋這么糊涂,沒了地沒了車沒了買賣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劉歲章安慰道:“二叔,別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有人在,這些東西都能掙來。”
馬大牙還算講信用,收下大洋后便讓兩個胡子把劉歲章和他二叔的眼睛蒙上送他們下山。劉歲章又在心里默默地記下了回去的行程,跟上山時的路徑完全一致。他想,有朝一日若是有剿匪的隊伍來了,就把進山路線畫出來提供給他們。回到家后,劉歲章急忙拿出一個本子,又跟二叔仔細回憶,把上山的線路詳細記了下來。那是劉歲章人生中記下的第一筆賬。記完這筆賬之后,劉歲章還萌發了一些人生感悟:若是自己家不這么顯山露水的話,也不可能招來胡子的惦記,也就不可能發生這一切。
第二年秋天,來了一支穿戴樸素的隊伍,這支隊伍跟別的隊伍不一樣,態度和藹,不欺壓百姓,專干百姓喜歡的事情。這支隊伍就是東北民主聯軍,剛來不久他們就要去迎面山剿匪。劉歲章聽說后高興得不得了,報仇的機會總算到了,可是跟馬大牙那伙胡子有關聯的人全都跑得無影無蹤。劉歲章拿著小本子主動去找聯軍,說:“我知道馬大牙那伙胡子藏在哪里,我給你們帶路。”部隊領導很是興奮,他們正愁著沒人帶路呢。劉歲章帶著部隊的人沿著他所記下的線路找到了胡子窩,東北聯軍大獲全勝,馬大牙一伙被一鍋端。劉歲章立下了大功。
本來劉歲章想參軍跟部隊走,可是爹媽死活不同意,自從家里遭遇胡子搶劫,一家人死里逃生,他們就深知動槍動炮的危險。劉歲章有文化且有頭腦,被土改工作隊看中了,成為土改工作隊的隊員,主要工作是登記地主老財家的浮財,再交由土改工作隊研究分給那些窮苦人家。
劉歲章除了把土地、房屋、牛馬之類的大宗項目記錄得完完整整之外,還把那些壇壇罐罐、字畫細軟之類的東西也一一記錄下來。劉歲章開始記起了流水賬。他在公家的賬目上每記下一筆,就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也記上一筆,生怕忘了或是弄丟了。工作隊的隊長對此很滿意,只是有一點,那就是劉歲章記得太細了,什么都記,便說:“歲章,那些小物件就不要記了。”劉歲章認真地說:“那哪行啊,那些金銀首飾,還有字畫和古董,比田地和牲口都值錢。”土改工作隊的隊長笑笑說:“你小子真是的,那些老百姓知道個啥呀?再說了,咱們忙活了一溜十三招,也不能白忙活了。”劉歲章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望了望工作隊長,他不太理解,隊長是個老革命,怎么能存有這么大的私心?劉歲章本想勸勸隊長不能那樣做,萬一上面知道了,一準會追查下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爹媽早就叮囑過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不能說比領導高明的話,不能辦讓領導不高興的事兒。
土改工作即將結束時,工作隊長特意拿出一副銀鐲子對劉歲章說:“歲章,你表現得不錯,這對鐲子就送給你吧,權當給你的獎勵,還有那些字畫什么的,你相中哪幅拿哪幅。”劉歲章搖搖頭拒絕了。隊長挺不高興,喃喃道:“你小子真是道南兔子——隔路種,實話對你說吧,咱們工作隊的人全都拿了,只有你不拿。”劉歲章仍沒有說什么。后來,這事弄鼓包了,上面追查下來,所有分得贓物的土改工作隊員都退了贓,開除的開除,處分的處分,只有劉歲章啥事沒有。劉歲章心想,多虧自己留了個心眼,沒有拿那對鐲子,否則一準沒好。打那以后,劉歲章就天天記流水賬,而且記得更認真細致了。
土改結束后,劉歲章調到鄉里當秘書,仍天天記流水賬,書記和鄉長表揚他工作認真負責,還說,共產黨就講認真二字。劉歲章聽得心里熱乎乎的。有的時候沒什么可記的,他就寫寫心得體會和人生感悟。同事們問他寫什么,他就笑笑說:“我這個人腦袋不太好使,領導交辦的事太多,怕忘了,就記在本子上。”同事們說:“歲章,若是你腦袋瓜子不好使,咱們鄉里就沒有好使的腦袋瓜子了。”
劉歲章年輕、正直、認真,肚里的墨水也多,沒過幾年就被提拔到鄉政府辦公室當主任了,分管的工作多且雜,雖然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卻干得井井有條。
有一年夏季一連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好多地塊顆粒不收。上面撥下來一些救濟糧,明文規定先救濟軍人家屬、烈士家屬和孤寡老人。可是到了鄉里卻變了味,有些不該救濟的人家也救濟了,皆因這些人家跟鄉里領導沾親帶故。劉歲章覺得這種做法實在欠妥,側面地給鄉里領導提醒,可是鄉里領導卻說:“這事兒與你無關,把你分管的那些事兒干好就行了。”
這批救濟糧發放下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兒,一位志愿軍的母親活活地餓死了,家屬找到縣里討要說法,縣里對此事很重視,很快查明情況,鄉長被撤了職,劉歲章主動要求上級給自己處分,說自己若是堅持黨性原則,早點向縣委反映的話,極有可能避免悲劇的發生。縣委領導對劉歲章的態度大為贊賞,特意找他談話,說:“歲章,好樣的,我們就需要像你這樣實打實的好干部。”最后上級不但沒給他處分,還提拔他任副鄉長。劉歲章在流水賬上這樣寫道:“提拔我當副鄉長實在有愧,我做得還不夠,可既然組織上這么信任我,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讓領導失望,更不能讓老百姓傷心。”

當上副鄉長的劉歲章還堅持記流水賬,大事小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合作化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上面下發一個緊急文件,要求大辦農業合作社。為了防止消息傳出去后,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偷偷地將牲口賣了,變相地瓦解合作社的經濟實力,這個文件只傳達到鄉鎮一級領導干部,為此鄉里專門開會,讓鄉鎮一級的領導干部表態,堅決同上級保持一致,不傳不說。劉歲章第一個表態說:“我劉歲章用人格擔保,不但自己家的牲口不賣,也不允許親屬們賣,若是從我嘴里跑風露氣,我甘愿坐牢。”在場的人都表了態,一個比一個態度堅決。恰在這時劉歲章患了急性闌尾炎,被送到縣醫院做手術。等出院后回到鄉里,劉歲章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鄉里的大小官員全都把自己家的牲口賣了。這還了得?事情鬧大了,縣里專門派出一個調查組來鄉里調查,凡是在此期間賣牲口的領導,全都受到了處分,唯獨劉歲章沒有犯事兒。縣委打算讓劉歲章擔任鄉長一職,劉歲章卻直搖頭,說:“我的能力還不夠,根本挑不起這個大梁。”縣委領導一看劉歲章的態度這么堅決,只好作罷。
劉歲章在自己的流水賬上,這樣寫道:“憑心而論,我的能力和水平,當鄉長肯定一點問題也沒有,但鄉里的這些人太難擺弄了,你若是一身正氣,就會得罪好多人,你若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不住良心,更對不住百姓。莫不如在副職的位置上繼續干,把分管的工作干好。”
然而,事情并沒有劉歲章想象的那么簡單,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劉歲章被造反派拉去批斗,還把他家過去是大戶人家的老底子翻了出來,甚至對將他家定為下中農產生質疑,要求重新給他家定成分,至少也得定個小地主。劉歲章爭辯道:“我家過去日子過得不錯是不假,但自從被胡子搶劫之后,日子過得比窮苦人家的還苦。再說了,當年剿匪的時候,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帶領部隊把馬大牙那伙胡子剿了的。”那些造反派卻說:“你主動配合部隊剿匪是為了報私仇,革命目的不純。”可是,跟那幫造反派能說出理嗎?劉歲章被發配到林場勞動改造了好幾年。
后來政策寬松了,劉歲章被安排到鄉中學打零雜:敲鐘,燒水,打掃衛生。劉歲章仍然堅持記他的流水賬,只是在他的流水賬里大都寫的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和心得。
直到上個世紀70年代末劉歲章才得以平反,縣里準備讓他當公社書記,可劉歲章說什么也不肯,說是這幾年在學校打零雜干順手了,就在學校干下去吧。縣委根據他的意見,就讓他在公社中學當校長。劉歲章很開心,跟那些上學的孩子們打交道可比跟那些成年人打交道舒心得多。劉歲章在學校擔任校長的頭幾年里,干得順風順水,沒有遇到大的波折,可是進入80年代中期的時候卻遇到了一宗很頭疼的事。他所在的中學是中心學校,管著下面十五個村子的小學,那些村屯小學教師大都是民辦教師,好不容易盼到了民辦轉公辦的機會,誰能不動心呀?可是僧多粥少,那些日子把劉歲章弄得焦頭爛額,求情的,送禮的,請客的,比比皆是。劉歲章的親侄女也在其中,當時侄女正跟鄉里的宣傳干事小吉談朋友,侄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劉歲章面前哭訴道:“大爺,我要是轉不了正,小吉就得把我甩了,你就破破例把我轉上吧。”劉歲章氣憤地說:“侄女,不是大爺嘴黑,若是小吉真這樣想的,趁早跟他黃,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愛,若是真愛你的話,哪怕你只是個家庭婦女他也會拿你當個寶。”
劉歲章一點不走板地,按照文化考試、民主測評、工作業績幾個部分嚴格打分,夠條件的轉,不夠條件的,天王老子的親戚也不好使。盡管這樣做得罪了一些人,但令人佩服,全縣十八個鄉鎮的學校,在那次民辦轉公辦的時候大部分都出了事,好多領導栽在這檔子事上,而劉歲章所在的中學不但什么事也沒出,而且沒一個為此上訪的。
上了年紀的劉歲章仍在記著自己的流水賬,這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劉歲章把自己的流水賬拿給兒女們看,剛開始的時候,兒女們都不太理解,費那個勁兒記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有啥用?劉歲章便耐心地給他們講自己的過去。
劉歲章的兒女都挺有出息,兒子大學畢業后先是在縣委當秘書,后來在鎮里掛職當副書記,干得挺出色,留任當鎮長,沒過兩年就當上了鎮黨委書記。兒子所在的那個鎮,緊靠縣城,兒子剛當鎮黨委書記就趕上了大搞小城鎮建設的熱潮,那個鎮就成了縣里的熱點開發區,好多開發商找上門,領導也三番五次地給他打電話,讓他開開綠燈,只要他點頭,把規劃出來的建設用地給那些開發商,就會得到一大筆回扣。當時劉歲章的兒子也動了心,可是突然想到了父親記的那些流水賬,腦袋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立刻打消了錯誤的念頭,按章辦事,按程序招標,一分好處也沒收。那些年因為小城鎮建設出事的鄉鎮干部實在是太多了,可是劉歲章的兒子所在的鎮沒有一個干部出事。劉歲章的兒子贏得了很好的口碑,沒過幾年就被提拔為副縣長,他深有感觸地說:“老爸呀,你的那些流水賬千萬別弄丟了,我得經常看看,太有益處了。”
劉歲章的女兒從財經學院畢業后,在一家國營電廠當會計,企業轉軌換型時,她已當上了財務科長,國營變民營,得進行國有資產評估。準備買下電廠的那位私營業主偷偷找到劉歲章的女兒說:“只要你在評估時少算一些,我就給你百分之十的干股,不用上班,每年就能拿到十幾萬元的紅利。”這時女兒也想到了父親在流水賬中記錄下來的那些事,就有了定力,評估時一是一二是二,堅決不做一點手腳。
劉歲章的流水賬一直寫到臨終前,整整留下了兩大箱子,兒子和女兒認真地將那些賬本登記造冊,整整二百八十七本。這些流水賬記錄著劉歲章的人生軌跡,也是他最獨特的人生記錄。兒子和女兒淚流滿面地說,這些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