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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中介”人

2018-05-10 02:53:54連忠誠
北京文學 2018年5期

器官捐獻協調員

當今社會,很多職業有“中介”人,房產租賃、銀行貸款、汽車代駕、婚姻介紹等,其實都是一種有利益的商業中介人,甲方乙方中間人三者之間存在經濟利益, “中介”人從中受益,當事人也得到該得的利益,這是一種新興職業。可生與死這樣的事,也逐漸產生了“中介”人。有人叫他們“勸捐員”,專業稱謂是“器官捐獻協調員”。協調員一邊要協調病人以及家屬捐獻器官,另一邊,要與醫療評估組織聯系評估器官是否可用后,并立即手術取出有效器官,按照分配原則安放到器官衰竭的病人身上。他們多數是來自各大醫院醫護人員,或者紅十字會工作者,具有醫護專業背景,主要工作就是奔走于各個醫院病房,進行知識普及、社會動員,發掘潛在捐獻者,見證器官獲取以及分配、協助完成手續、參與紀念緬懷等工作。與市場化的“中介”人不同的是,生死“中介”人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多數是職業公益。他們被很多人看成“說客”,甚至被病人和家屬誤認為“販賣器官的人販子”。事實上,他們僅協調那些潛在的器官捐獻者,更多的是普及捐獻知識,而不是勸捐。旨在家屬的同意下,簽訂自愿捐獻器官協約,并按下指紋,獲取有價值的器官。他們有的堅守在紅十字會的值班電話旁,一旦接到捐獻意向電話,便立即動身前往協調;有的直接在各大醫院重癥監護室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這支隊伍中,有兼職,有專職,都經過當地紅十字會的專業培訓。

在中國內地,長期以來,一個人病入膏肓,醫生采取最有效辦法就是器官移植,然而,事實上,器官資源短缺。由于缺乏公民自愿捐獻,死囚器官一時成了器官移植的唯一來源。但因死囚器官真菌感染率和細菌感染率高,引起國際社會擔憂,死囚犯在被囚禁的環境下很難保證選擇自愿捐獻器官,死囚的器官捐獻一直備受社會詬病。很多國際友人認為這是飲鴆止渴的行為。一時間,關于人道主義救助精神的議論沸沸揚揚,甚至遭到犯人家屬的強烈反對。中國對死囚器官捐獻采取自愿原則,器官緊缺成為器官移植發展的瓶頸。截至2014年,廣東、北京、浙江等大型器官移植中心已經停止使用死囚器官。

自2015年1月1日始,中國器官移植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無疑是對公眾關切的有力回應。這意味著,今后我國的器官移植將由依賴死囚向公民逝世后自愿捐獻轉變。公民自覺捐獻成為器官移植的唯一源頭,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來源,讓包括死刑犯在內的任何人,都享有對自己身體的自主支配權,既體現了對個體生命的最大尊重,同時也堵住了死囚器官捐獻過程不透明、不公正以及利益交換等諸多漏洞。但必須承認,器官供求之間還存有巨大缺口。據國家衛生計生委統計,中國每年約有30萬人需要器官移植,而只有約1萬人能夠完成移植。在這樣的情況下,公民逝世后自愿捐獻器官,就成了破解器官移植供體緊缺所必須面對的問題。

怎樣才可以達到公民自愿捐獻?身體健康的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去捐獻器官,除非是親屬活體無私奉獻捐贈,或者生命垂危的病人,或者是腦死亡多日,或者是年老即將離世,或者是完全依賴呼吸機無錢救治的深度昏迷患者,或者其他特殊人。如此情況下,器官捐獻協調員這一特殊的職業人應運而生。

十年前,他們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而是熱心社會公益的人。很多人是無償捐獻血液的社會公益者。他們被病人家屬或者醫護人員說成是“說客”“販賣器官的人販子”。整日游走于死亡與重生之間,無論在醫院的急救室或者ICU重癥監護室,備受受益人或者捐獻者的注目。

從事器官移植的專家大都知道,器官來源原本就很緊張,現在就更加緊張了。醫護人員以及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也參與進來兼職做起協調員。在他們看來,器官捐獻協調員職業已是這個時代不可推卸的重任,勢不可當。這個新生的職業,盡管逐漸被接受,但絕大部分仍不為人知曉。他們的“游說”之路有多艱難,有多少汗水淚水?他們又有著怎樣的人生命運?捐獻者、受益者、家屬以及社會各方又有怎樣的心態?這些話題正在引起人們的關注。

“器官捐獻,愛,讓心跳不止。”一行沒有聲音的滾動字幕。這則央視播出的公益廣告吸引了很多觀眾的注意。母親喜歡看電視,每每在看到這則廣告時,總是疑惑不解,好奇地問我:孩子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安靜微笑,是什么意思?我耐心給母親講述廣告中的故事: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兒,無論是陽光的叔叔、慈祥的奶奶,還是溫柔的阿姨、可愛的姐姐,都無法讓他平靜下來。最后,在聽到一個男人的心跳后恢復了平靜,然后依偎懷抱,微笑安睡。原來,數月前,孩子的媽媽因病去世,在器官捐獻協調員的幫助下毅然將自己的心臟捐給了這個男人。母親懷疑地問我,天下還有這事,器官可以隨便移植?要是科技發達到這種程度,很多人不都可以重新獲得生命?再說那人家的家人會愿意嗎?人死了身體不完整,那成了沒心沒肺的身體,多么嚇人。

我有理由相信中國多數老人都是如此認識。這則廣告發布后,引發了眾多網友的熱議。他們在評論中表示自己感動哭了,決定去進行器官捐獻的志愿登記。

另一則名為《永遠璀璨》的小品一夜走紅。小品以“勸捐員”為對象,講述他們游走在生死兩端,搭建死生轉換的橋梁,傳遞生命延續的希望,卻又不為主流社會所理解的故事。人將死去,自己的器官可以救人,還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是最值得驕傲的事。很多人被最后的畫面感動。“勸捐員”是民間對協調員的通俗叫法。

高敏就是這樣一位器官捐獻協調員。準確地說,是全國首位器官捐獻協調員。2005年開始做起,十幾年如一日,碩果累累,道路艱辛。她曾經遭到十多名家屬的包圍,有的惡言相向動手動腳:“我們不歡迎你這掃把星,器官買賣的人販子,立刻給我滾出去……”更有病人家屬選擇報警。高敏會被家屬進行反復的身份排查,以至于現在,她不得不把身份證、協調員證、人大代表證等各種證件隨身攜帶。

做器官捐獻協調員十三個年頭了,高敏依然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有時候她徘徊在醫院急救室門口的志愿器官捐獻的牌子下,很多次她想放棄,因為家屬的頻繁誤解、辱罵會讓她身心難支。人畢竟不是機器。生活也沒有一點兒規律,見到一些表情凝重的人,難以輕松起來。一次在說服一位腦死亡患者家屬的時候,她險些遭遇狠抓頭發的暴力,這位病人是一位腰纏萬貫的富二代,家里有錢占著醫院的包間近三個多月,病人已經宣布死亡,只是家屬每天向醫生哭訴花多少錢都可以,只要能看到呼吸,他們期待奇跡瞬間出現。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病人沒有絲毫反應,高敏就悄悄進去,起先,給病人家屬發發傳單,順帶送一瓶開水,家屬們一會兒玩著手機,一會兒看一下呼吸機,一會兒看一下心電圖的小屏幕,根本無心關注病人的死活。每天三百元的護工,更不上心。只有一個是親屬輪班。高敏于是以送水為借口,思量再三,最后向輪班看護的一個親屬說明意圖。這個值班家屬只是病人的遠方親戚,不當家,讓高敏明天來。第二天高敏一早來到病房,家屬交接班開始了。“哥,就是這個老女人,讓舅舅捐獻器官。”一個高大威猛的年輕人掄起拳頭就朝高敏的臉上猛擊,差點挨打。幸虧護士來得及時。可高敏的頭發已被大把拽落。很多病人家屬圍觀起來,“趕走這個掃把星,別讓這種人來咒死了。”高敏在護士的幫助下才從急救室逃脫出來,走到一個商店的櫥窗前,她凌亂的頭發因為靜電作用,在空中飛舞著,高敏感覺自己儼然是從精神病醫院逃跑出來的模樣。回到家里,妹妹好心勸她不要再干了。為此甚至妹妹和她鬧過矛盾,并為高敏找了一份物業保管工作。可是性格執拗的高敏最終還是選擇堅持。妹妹氣得沒有辦法,總是擔心她的身體,逢年過節給姐姐做一些好吃的飯菜邀請姐姐一起過。可是姐姐和她們總是聚少離多。

有的時候,連續幾個月甚至半年都無功而返。她不止一次想過放棄,但一想到那些等待器官的病人渴望新生的眼神,又毅然出發。失敗,再失敗,直到成功。她的工作流程回環往復,常年如斯:生前協調病人簽署捐贈志愿書,身后配合評估組織回收器官,直至遺體火化或者回鄉下土葬,安撫家屬情緒,參與追悼會以及清明節看望等。對于她來說,不分白天和黑夜,沒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也沒有省內省外之分。她隨時準備在任何時間去任何需要的地方做任何需要做的事。

十幾年的協調經驗讓高敏明白,做一個合格的器官捐獻協調員,除了專業知識,還要有很多綜合能力:捐獻整體流程安排、情緒安撫訓練、化妝專業訓練、情緒控制專業訓練、良好的人格素養以及溝通能力。在整個捐獻活動中擔當著顧問、協調者、指揮者、心理輔導師等多種角色。要和捐獻者家屬建立長久的信任聯系。要學會溝通,學會傾聽,讓自己的肢體語言慢下來。選擇具有決策能力的溝通對象,比如父母、配偶、子女等。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承受家屬的咒罵和宣泄。所有這一切,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人能夠接受器官捐獻的理念,在患者去世后,把器官捐獻給有需要的病人,讓其獲得新生。

特殊的日記本

醫院,是白色的旋律。白大褂、白帽白鞋,太平間白色的被單,重癥監護室更是白色的。常常有人在重癥監護室搶救無效深夜離去,被推到白色太平間,那里陰暗潮濕,夜半常有哭聲,充斥著白色的陰郁。白色就是醫院的基調。

高敏沒有固定的辦公區,她就在各大醫院急救室或者重癥監護室的走廊里辦公。因為只有在那里,才能讓她看到潛在的捐獻者。很多病人家屬在無奈之下寫下類似的話:“誰能替我活下去,蒼天啊!抬頭看看我,讓我去替他死吧……”這些隱蔽各處的小紙條式的標語,成了高敏發現捐獻者的線索。

在ICU病房,高敏經常遇到兩類人。一類是潛在的器官捐獻者,他們要求醫護人員過度治療,腦死亡多日,完全依靠呼吸機生存;另一類是渴望新生的器官等待者,日夜期盼,煎熬難忍。白色病房里到處都充斥著生與死的凝重氣氛。“有病啊,滾開!這女人有精神病,器官販賣人販子,我要報警……”高敏經常被這樣的訓斥包圍。病房擁擠,守在病人旁邊的家人已經被折磨得抬不起頭。高敏知道,開口提出器官捐獻,對于病人家屬來說無疑雪上加霜,傷口上撒鹽。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在儒家傳統觀念的影響下,沒有誰希望自己的親友離世時不完整。眼看一個鮮活的生命懸在生死邊緣,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悲傷的家人不希望受到任何形式的打擾,何況是來勸說他們捐出親人器官的人。因此,在他們眼里,器官捐獻協調員是不請自來、不懷好意的“不速之客 ”,問問就要挨罵。高敏慢慢也習慣了。更多的時候,她只能站在急救室門口耐心等待。她甚至能忍耐這樣的打擊:病人家屬向她扔礦泉水瓶子,或者垃圾。她知道,病人和家屬的打擊比她大得多得多。最難堪的時候是病人家屬報警。警察到來時,高敏也只能耐心解釋,并拿出自己的有效證件,直到警察離開。有一次,警察臨走塞給高敏一句話“去干部病房,那里人素質高,你一定會成功的。”高敏恍然大悟,馬上去了高干病房護士站。果不其然,她發現好幾例潛在捐獻對象,對方要求留下電話,適時聯系。只是意向。他們不會粗暴地打人也不惡俗地罵人,但是那些干部家屬始終沒有主動聯系過高敏。這樣的工作曾經讓高敏失望之極,幾度放棄又撿起,撿起又放棄。環顧周圍的白色,醫生護士的白大褂、白口罩、白床單,病人家屬蒼白的臉和他們強有力的拒絕,真是白色的等待、白色的忍耐,這一切都會讓高敏感受到一種蒼白無力的抑郁。白色成為她生活的底色。

在深圳這樣人流密集的大城市,高敏的形象多少有些“另類”。每天穿著紅十字會發的白色工作T恤衫,左胸上方佩戴共產黨員徽標,還有紅十字會徽標。脖子后面是一條白色的擦汗毛巾。下身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運動鞋,高挑的馬尾辮。背后背著一個黑色的背包,包里放滿了有關器官捐獻和志愿者的資料以及自己的協調員工作證、人大代表證等。高敏告訴我說,毛巾也是紅十字會為志愿者配發的。每日隨身攜帶這些資料,為的是不跑冤枉路,更多的是節約時間。整日穿梭在病房、救護車上,如此裝扮,誰也不會料到,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是有關生死的故事。

高敏最重要的行李是日記本。醫護人員都低頭伏案寫病案,高敏就在醫院走廊寫日記。高敏的背包里總有一本日記。最苦惱或者最歡喜的時候,摘抄看到的一些美文短語:“花兒請你不要哭泣,你盛開的純潔與美麗,我想讓你永不凋謝,或許僅僅是一個理想的愿望,讓生命的枝葉去照亮前方的黑暗,你那純白的花蕊開得如此動人如此美麗……”從這些富于詩意的句子,能看得出高敏對生命的掛念與憧憬。日記本的背面是她的日常記錄,把每天發生的事以及電話內容都記上。記錄了她十幾年的協調日記。偶爾寫點詩歌。她喜歡唱歌,《感恩的心》《小小孩》《天亮了》《忘憂草》,這些傷中帶疼、疼中帶愛的歌曲,寄托著她的情感。她面對的都是人性中極端的情感,是生死離別,難免精神壓抑,經常會感到無人傾訴。寫日記會緩解放松情緒,得到些許傾瀉。十年來,高敏基本上一個月用掉一個日記本。日記本沒有正規記日記,因為她沒有整塊時間,也就是難以開口并遭人誤解的時候,自己寫寫心情。沒有整潔規范的章法,基本上都是沖動的亂寫亂畫,是無奈的發泄,或者惋惜、意外的欣悅,或者,為受害者的生命再次起航而作的一首小詩。總之,她的喜怒哀樂都在其中,個中滋味只有她一人知曉。

日記里,高敏這樣記道:

值得!我一個農村來的婦女,愛上深圳,喜歡贈人玫瑰,手留余香,在有限的時間里,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茫茫人海中,我已經是幸福知足的。

2017年5月13日。陰。16:30,一早因為交通事故,導致顱腦重型損傷,搶救無效,75歲的中科院的張教授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妻兒強忍悲痛的心情,在報警的同時,及時地撥打了我的電話。“高敏大姐嗎?您好!我父親在幾年前就在深圳市紅十字會報名登記了器官遺體捐獻。他老人家在四點半去世了,請問下一步我們應該怎么來完成他捐獻的遺愿?”辦理好捐獻手續后,在老人兒子壓抑的痛哭聲中,將老教授的遺體接到了醫學院紅十字遺體接受中心。

2017年8月15日。陰。“小海軍(化名),你好好安息吧!紅十字會的高敏來了,醫生們也過來了,你身后捐獻眼角膜、遺體,幫助有需要的人,為社會做貢獻的心愿,父母親都幫你實現了,你一路走好啊!無論生前還是身后,你都是永遠美麗的天使……”今天凌晨,一位來自遙遠玉溪的美麗女士,在與病魔進行了努力的抗爭后,永遠地離開了。 “你一直都喜歡潔白的野菊花,太晚了,我沒有買到,我給你買了進口的菊花,還有白百合花……”

2017年8月30日。大雨。兩位可親可敬的“90”后老人家,有近七十年黨齡的老黨員、老干部,在革命幾十年后的耄耋之年,經過與兒女的溝通,征得親屬們的同意后,聯系到我,提出了在百年后捐獻出自己所有有用器官、遺體組織的意愿,在兒女親人們的見證下,辦理了所有捐獻手續。他們說:“跟著黨革命一輩子,無論再累再苦,我們都堅持過來了,我們無愧于心。現在我們離休了,還能為國家和人民做的最后一件事,把我們的遺體器官捐獻給醫學事業,值……”

2017年 9月5日。晴。“你好!請等等,請您慢點走,我想問問您,你是負責紅十字會器官遺體捐獻的那個高敏吧?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你……”和平路火車站往候車室穿行的地下隧道里,一位大姐急匆匆地追著問我。“是的,您好姐姐,我是高敏。紅十字會器官捐獻協調員。”“我妹妹得了骨髓瘤,剛剛治療一段時間出院,她一直跟我提起要身后捐獻遺體的心愿。請問怎么辦理手續……”我們就在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群里邊走邊聊起來。“要配偶、成年子女、父母知情同意,本人志愿無償的前提下,身后捐獻……”“噢,這下好了,我知道了,謝謝你!以后我隨時跟你電話聯系吧。妹妹全家人都同意她的決定,剛剛一起吃晚飯時她還在催我找你呢,沒想到在這里就碰到你了,真是有緣啊……”

2017年 9月7日,晴。醫生們獲取器官手術做完,便去忙下一臺手術。只有一位醫生留下來,協助我給麗麗(化名)穿壽衣。按照老家的風俗,媳婦去世了,要穿上七件衣服。于是,我就認真地按照家屬的要求由里到外,每一個動作都細心入微。每每看到殯儀館里的師傅們給每一位逝者換洗穿衣、梳妝打扮,是那么熟練、快捷。我為捐獻者們穿衣服也有無數次了,但像這次這樣幾乎一個人獨立完成,還真是第一次。”

2007年3月的某一日。在深圳打工的貴州小伙兒楊軍(化名)遭遇不幸,這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年輕人在離開人世前,作出了一個堅強的決定:捐獻器官,讓自己以另一種形式留在深圳。楊軍的妻子是典型的農村婦女,善良淳樸,楊軍出事后她趕到深圳。在醫院,高敏默默地陪伴著她。一切都按照楊軍的意愿來,很快就辦完了捐贈手續。正當楊軍的妻子簽完字后,虛弱地把頭靠在高敏的肩上時,高敏本能地將這個失去支撐的身體緊緊抱住。我一直緊緊握住家屬的手,讓他們感覺到我是他們的最后一點點依靠,說依靠,靠什么啊,體力吧,我對比家屬來說,體力上還能勉強去支撐。一個來自湖北的電話,讓高敏再度陷入痛苦的抉擇之中。“湖北有個男孩燒傷嚴重,急需有人捐獻皮膚,否則生命不保。”那一刻,高敏不知道該不該對楊軍的妻子說,怎么說。一邊是已經逝去的楊軍,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男孩。高敏內心掙扎著強逼自己開口,詢問她是否能同意楊軍再捐出部分皮膚。還沒等話說完,楊軍的妻子就崩潰了。一向克制的高敏也終于忍不住眼淚,抱著楊軍的妻子哭了出來…… 本以為捐獻皮膚的請求無望,楊軍的哥哥站了出來,他哭著勸弟媳“讓他的器官留在世上吧,至少還可以延續生命”……就這樣,那份捐獻協議上,又多了皮膚這個選項,楊軍再度被推進手術室。最終,楊軍捐獻了心臟、肝臟、腎臟、皮膚和眼角膜,后來,這些器官拯救了八個急需器官移植的患者。

這個過程特別艱難,伴著傷心、絕望、哭泣、悲痛。

高敏完成了一例又一例器官捐獻協調。她就是這樣,傷心著病人及家屬的傷心,興奮著受捐者的興奮,冰火兩重天。這樣的身體力行,簡直就是一個又一個悲痛又偉大的過程。這個過程中,高敏雖然承受了很多委屈,但當她得知更多的人起死回生或者器官恢復的時候,壓抑的煩惱瞬間煙消云散。她告訴我,一種生的信念在支撐她完成公益器官捐獻協調事業,她覺得有意義,即便自己飽受冷眼嘲諷也值得。

深圳是勞動力集散地。1997年夏天,高中學歷、離異、26歲的高敏,撇下3歲兒子從山東商河縣老家以保姆身份,來到深圳給妹妹帶孩子。她抱著妹妹的孩子時常想念自己的孩子,閑得無聊時,就在妹妹家樓下的獻血站無償獻血。后來妹妹干脆把高敏的孩子接到深圳上幼兒園。在接送孩子的路上,高敏總是路過獻血站,每隔一個月,她就擼起袖子要求獻血,或者在血站做簡單的宣傳工作。1999年,高敏被深圳紅十字會特聘為無償獻血志愿者。十年期間,高敏獻血100多次,成了深圳有名的“女獻血大王”。受她的影響,現今24歲的兒子高明智也成了捐血達人,已經108次獻血,而且在18歲時還填寫了《志愿捐獻造血干細胞同意書》,加入中華骨髓庫。

2005年深圳紅十字會開始器官捐獻試點工作,高敏積極在醫院、社區、學校等地解答宣傳器官捐獻知識,又被紅十字會聘為人體器官捐獻志愿者。當年9月,在紅十字會工作的高敏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無意間竟協調成功了一次多器官捐獻。她萬萬沒想到,這是中國第一例器官捐獻,而且是多器官捐獻協調,從此她便走上了器官捐獻協調員的道路。2008年,深圳紅十字會為高敏制作了第一張“器官捐獻志愿協調員”的工作證。2011年,中國紅十字總會在全國十個省市開始推動器官捐獻試點工作,高敏成為中國紅十字會第一批“器官捐獻協調員”。2013年,高敏獲得了中國紅十字總會和國家衛計委聯合頒發的中國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證書。

從一個家庭保姆到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高敏完成了人生重要的轉身。當時,高敏覺得挺神奇的,人走了,器官還可以移植救人,于是就興奮地投入了新工作。

2010年,我國公民自愿器官捐獻開始試點。2015年,中國器官移植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公民自愿捐獻成為唯一來源。五年間,器官自愿捐獻率增長百倍。但相比歐美占人口20%~40%的捐獻率,我國2.98%的比例令人失望尷尬。

器官移植屬于高技術領域。移植時間相當苛刻,允許熱缺血時間非常短暫:心臟3至4分鐘,肝臟5至8分鐘,腎臟30分鐘,骨和眼角膜是24小時。高敏說,器官捐獻協調員的工作是和時間賽跑。“游說”病人家屬后,再簽保密協議書,還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請專家評審團評估,之后取出器官,在最短的時間內給渴望新生的人移植新的器官,然后安撫捐獻者家屬直到遺體火化,才算完成一個完整器官捐獻協調過程。這個過程,悲喜兩重天,這邊眼睜睜地看著活人無力挽回,那邊惦記著渴望新生的等待,中間還要高速高效,和時間賽跑,及時安撫病人及其家屬。這樣的工作量對于一個近50歲的女人來說,完全是一個苦行僧式的體力活。高敏艱難地完成了從無償獻血的志愿者到器官協調員的角色轉變。她一步步說服自己,說服病人家屬,一次次送別死亡,又一次次帶來新生。她有過無數次糾結矛盾,彷徨猶豫,可最終沒有放棄。然而當她真正近距離地接觸到捐獻者和他們的家庭,接觸到一幕幕生離死別間的無助與糾結時,每一例捐獻都讓她心力交瘁,甚至淚流滿面,“游說”的過程曾經一度讓她抑郁。

“有病啊,滾出去!掃把星,買賣器官的惡女人……”這些帶著侮辱性的語言對于高敏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她時常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理解他們,罵人或許是情緒的發泄,能讓他們發泄一下也好,出氣筒、垃圾箱并沒有什么。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也會產生情緒激動的瞬間。一位病人家屬曾經要去法院告她,當時語言激烈,甚至動粗動手,最后還是在主要親屬的支持下捐獻了器官。事后,當高敏手捧菊花一起去開追悼會的時候,這位家屬緊緊抱住高敏,失聲痛哭,連聲道歉,表示對不起。和她一起做協調員的幾個人實在難以忍受不堪一擊的協調,最后都沒有能堅持下來,另謀其他職業。

高敏的妹妹高萍,在國企中國建筑深圳分公司工作,工薪階層條件比高敏好,是高敏做器官捐獻協調工作的支柱。

我問過高萍:“姐姐高敏原本是來給你看孩子。現在孩子大了,姐姐做這樣的工作,收入那么少,作為妹妹,你如何看待姐姐的行為,你支持姐姐如此這般做嗎?”

“姐姐十年前在街頭志愿獻血,這在深圳很正常,那時候,我也經常被姐姐鼓勵去獻血,還一直以為她在獻血站做志愿者工作,一次的晚報頭版新聞,我才知道姐姐在做器官捐獻協調員。當時很吃驚甚至好奇,于是她經常給我講故事,開始,我聽得入神,最后聽多了,就不想再聽了,每次姐姐講完總是快哭了,總是說捐獻者家人哭得撕心裂肺,等等。因為姐姐幫助我帶孩子辛苦,現在孩子大了,我一直想給姐姐找一個工作做,可是多次被姐姐拒絕,她總是早出晚歸,看著姐姐一個人單身在外日夜奔波,我特別心疼她。我的父母沒有阻止她,畢竟父親是軍人,對我們要求都特別嚴格,只要姐姐能感覺到快樂開心,而且她喜歡這樣的工作,我們就默默支持她。姐姐是一個熱心腸的人,2003年起就和感動中國的叢飛一起做公益。2005年叢飛老師因病離開,還捐獻了眼角膜,對姐姐觸動特別大,她經常去看叢飛雕像……和叢飛的愛人邢丹也是特別要好的朋友,后來邢丹也走了,姐姐哭了好多次。‘這么好的人,怎么就這樣走了……這是姐姐常掛在嘴邊的話。姐姐沒有上大學,父母心里一直很愧疚,尤其我母親,總是問我姐姐的現狀。作為妹妹,我有照顧好姐姐的義務,總是給姐姐做好飯菜等她回家吃飯,可是姐姐多次與我們失約,要么回家特別晚,要么在外面已經吃了盒飯。她的手機從來沒有關機過,電話響鈴兩聲就接,要么是捐獻者家屬,要么是她的一些知心朋友。姐姐覺得她在忙碌中很開心。發自內心地講,以前,我特別反對姐姐這樣賣命;現在,我覺得姐姐每天充實開心,我自己也受到很多感染,從她身上學習了很多東西。

“這么多年,姐姐給我帶孩子已經耗費很多精力,我不能強求她違背意愿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只要姐姐覺得開心幸福,我就要無條件支持,真心希望她得到快樂。”

高敏經常在手術室里給醫生或者護士擦汗,整理衣服帽子或者挽袖子等,又忙著自己的工作;拍照片、寫記錄、做公證、主持默哀儀式、配合給遺體穿衣服化妝等,她的職業像一個公證人,又像一個嚴肅的主持人。在氣氛緊張的手術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在發聲,其余都是剪子手術刀相碰撞的響聲。

在某醫院重癥監護室走廊,好不容易和高敏進行了一次較長時間的交流。她這樣介紹和評價自己:“我是一個特別簡單,甚至很單純的人,飯菜和我一樣簡單普通,吃飽不挨餓就好,我沒有什么特別要求,吃多好喝多好我沒有要求過。我一直在妹妹家吃住,坐公交車去各大醫院,中午在醫院吃盒飯,一天花費就十幾元的餐費。坐公交的司機都認識我,我可以享受不交一元的車票。紅十字會給我發工作服,一年四季都有,還有水杯、自行車等。如果去捐獻者病房或者家里協調,我可以坐醫院的急救車。以前還暈車,現在也習慣了,雖然每天顛簸幾十公里,但是覺得每天的忙碌有意義。我已經很滿足,妹妹和妹夫一家很支持我。我父親是軍人,轉業到中國建筑公司直到退休,母親是一般的農村婦女,養育我們姊妹受了很多苦。妹妹目前在中國建筑某公司工作,條件還好,一般的工薪階層。目前,妹妹家孩子也大了,以前我是來給妹妹看孩子的,因為各種原因導致我的婚姻變故,孩子和我在一起。我就是一個高中畢業的農村婦女,沒有那么多高尚的想法,就是覺得,在這個過程中體會到從沒有過的快樂。即便見到那些離去的人痛苦的表情,內心突發一種莫名的糾結,但是,一想到那么多器官可以解救那么多人,總是熱血沸騰,我好像覺得這種幸福感特別來之不易,必須珍惜。如果,我沒有去協調,那么很多人都在渴盼地等待中死亡,就像我看到很多花草,沒有人去澆灌,最后都慢慢枯萎,我會很傷心。即便在提取水源的過程中遇到刀山火海,如果能救活這些干枯的花草,我覺得這個過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的。所以,我的生活工作中,很少去抱怨,因為,生死之間,感同身受。親情支持是我工作的最大動力,他們支持我,從來不阻止或者說打擊我,不聲不響地為我做飯洗衣服。沒有他們支持,我不會堅持這么久,所以,覺得愧對他們。”高敏麻利地整理一下自己蓬松的劉海,露出眼上的皺紋,皮膚被陽光曬得發黃,留下顯眼的斑痕。她隨之露出一絲輕松的微笑,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擦拭一下臉頰的汗漬。順眼望去,她耳邊上方的白發一縷縷交織,耷拉在兩邊,自然隨意。白色的T恤衫顯得那么親切,一點兒都不拘泥,想必,如此打扮會給潛在的器官捐獻者無限的親切感,尤其在醫院這樣陰沉冷郁需要安慰的地方。

為了生命的囑托

夜已深,寒冬臘月,狂風暴雨,無論何時,只要一接到有“潛在捐獻者”的通知電話,高敏就往外跑。常常是白跑一趟,因為不少患者家屬即便溝通好了也會臨時變卦。這么多年來,風雨無阻,天涯海角,四海為家,已經成了高敏的生活常態。

要想捐獻成功,必須吃苦耐勞。

高敏清楚記得第一次的情景。2005年冬天的一個凌晨,深圳異常地下起了大雪。高敏接到第一個自愿捐獻電話,病人家屬在電話那端氣喘吁吁地說想見見高敏,談談如何捐獻。高敏還記得當時第一次接觸器官捐獻的家屬無助的哭訴,“我女兒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醫生說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但是她的器官都是好的,我不想讓我的女兒白白離去,我想讓她的器官救人,請你一定要幫幫我,幫助我完成這個心愿,讓女兒的器官還繼續活在這個世界……”電話那頭的聲音里夾雜著無奈和憂傷,窗外大雪紛飛。從這位母親的哭訴中得知,湖北天門18歲的女孩金夢(化名)因為交通事故,顱腦重度損傷,母親想把女兒的器官捐獻出去,但因為當時體制及技術都不健全,多方打聽均沒有得到有效答復。高敏已經顧不了那么多,冒著大雪,坐上火車連夜趕到武昌,輾轉周折來到當事人家中。高敏一邊將此事應承下來,安慰病人家屬,一邊電話聯系到武漢同濟醫學院器官移植研究所。醫生和高敏一同趕到天門,協助金母填寫了捐獻志愿書。經過中國器官獲取組織(OPO) 確診評估金夢達到腦死亡,在當地醫院和父母的配合下,完成了這一捐獻過程。

這是高敏干協調員的第一次,沒有多大困難,是病人家屬主動電話聯系的,于高敏來說,沒有經過那些無端猜忌和謾罵,即便一路上顛簸難忍,甚至在尋找這位病人的具體位置時迷路,仍覺得異常順利。她至今清楚記得,在手術室主持醫護人員向捐獻者默哀致敬的場面。她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稀里糊涂地跟著感覺走,完完整整地見證了整個捐贈過程。

整個過程,高敏一直在現場。當呼吸機被拔掉那一瞬間,病人身體被迅速拉入手術室的那一刻,家屬被拒絕在外,金夢的母親緊緊握住高敏的手:“請替我送送孩子最后一程。”這位母親最后的叮嚀,讓高敏覺得自己是那么義不容辭,又是那么偉大,一種做母親、做女人的柔軟的心突然再也難忍,她一下子和孩子媽媽緊緊抱在一起,淚流滿面。隨即,高敏推開金母,迅速跟進手術室。手術室的紅燈立即亮起來,門自動關閉。門外是孩子的親生父母以及親人,他們雙手扒在門上,腿腳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門內,高敏帶著家人的重托,簡單而又莊嚴地舉行了儀式:“請全體人員向偉大的捐獻者默哀致敬三鞠躬謝意。”宣誓完畢,醫護人員開始緊張地取器官手術工作。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高敏和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見證整個獲取器官過程,她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可是沒有哽咽。手術完畢,高敏再次請全體醫護人員向捐獻者鞠躬。完畢后,器官已經完整保護好,專家團隊立即啟動轉移器官,在電腦系統重新分配,當看到捐獻者安然地睡去,鮮活的器官帶著體溫在醫生戴著手套的手上時,高敏又忍不住流下眼淚。是激動喜悅還是悲哀?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深知,一切都緣起她的介入,如果沒有她這個器官捐獻協調員,或許這樣的一幕終生難見。總之,一個鮮活的器官終于來到世間,偉大的生命將延續。移植團隊小心翼翼,生怕如此珍貴的禮物有一丁點兒閃失,仿佛大家都在和這些有生命的器官一起心跳。那一刻,高敏仿佛聽到了堅強的心跳,動作變得果敢而鎮定起來。

高敏回憶說:“整個手術過程采用嚴格的外科手術標準,如同你在醫院接受任何外科手術一樣,手術后醫院會仔細縫合并且維護遺體原來的外貌。作為見證人之一,我一定要看到縫合好的身體。這個過程中,醫生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絕對尊重遺體、遺容,并最后恢復遺體原貌,如果取走眼角膜,醫生會安上義眼,保證器官完整是必須的。否則,我會覺得辜負家屬的信任。孩子捐獻了器官,那么偉大,我們一定要用心去呵護他們的完美。”高敏有時候親自動手參與化妝、穿衣服、戴帽子,甚至給死者梳頭,整理衣物耳環首飾等。高敏和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以及護士們做得一絲不茍,包括整理孩子最后的笑容,甚至還給孩子化一下淡妝,最后將一塊白布嚴整地鋪到孩子整個身體之上。當高敏和護士們推出孩子的遺體,孩子的親人們已經是軟面人,高敏又強撐著攙扶起父母親人們。“走吧,我們送孩子回家。你看看孩子的笑容吧。她走了,生命依然在繼續。我們要堅強。”家屬哭了。紅十字會準備了車輛,載有遺體的車開得緩慢。整個過程,高敏一直摸著孩子帶著體溫的手,她不能哭泣,還要強裝格外鎮定。“寶貝,去吧,天堂里沒有疾病,你依然活在世界上。我們和爸爸媽媽都會祝福你的……”很多話,高敏是在刻意回避器官捐獻,或者說,她的話是在替悲傷過度的父母親訴說。這樣悲慟的過程,高敏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

“金夢的腎臟救了上海兩個小男孩,肝臟救了武漢的一個男孩,眼角膜在深圳讓四個眼疾患者重見光明。”OPO組織反饋消息。一個人離去,留下的器官救了多個人,這是多么偉大的事情啊!

讓高敏沒想到的是,她做成的這一例協調器官捐獻,是國內首例器官捐獻。高敏自然就是全國首位器官捐獻協調員。假設沒有這樣的中介人,病人會對醫生持有懷疑態度,醫生會擔心病人家屬不信任而鬧出矛盾。器官捐獻協調員代表公證,見證死亡,安撫家屬。

根據倫理精神,受贈者與捐獻者家屬永遠不能見面,更不能有金錢在私下交易等行為。據高敏介紹,根據國際慣例以及我國現行政策,在捐獻者和接受者之間采用雙方互不知曉的“雙盲原則”,如果雙方共同需要,可以告知捐獻者家人有關器官接受者移植手術后的進展,并擔任雙方的聯系傳達關懷,但是雙方的個人隱私必須得到尊重和保護。雖然你不知道對方是誰,茫茫人海中,兩個生命的邂逅,一個瀕危的生命被挽救,他將帶著捐獻者滿滿的愛與祝福去感受、去經歷更美的風景。

高敏的體驗是奇特的。在陪同醫生運送轉達人體器官的那一刻,那顆跳動的生命突然點亮了世間所有的黑暗。她仿佛聽到了那些期待眼神的堅強心跳,一個生命在醫護人員的接力賽中跳進另一個生命體中,復活了,難道不是人類的奇跡嗎?在某醫院走廊,高敏抓撓起頭發,眼角的皺紋隨著她瞬間的閉眼顯現出來。她告訴我:“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激動人心,前期工作很難,一旦家屬簽字同意,火速行動;可以說是爭分奪秒,每一個程序都需要有條不紊。”

深圳是最早開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的地區之一,器官捐獻機制相對完善,老百姓對于器官捐贈的接受度也比較高。深圳的一些醫院放置了器官捐獻宣傳資料臺,有捐贈意愿的志愿者會將自己的捐贈志愿書填寫后,放在資料臺內的玻璃箱里。近兩年,填寫捐贈志愿書的人越來越多,但是高敏認為填寫志愿書的實際意義卻很難說。因為目前沒有法律保障捐贈者意愿的執行,捐贈最終能否成行還是由家屬決定。器官捐獻的特殊性質也決定了協調員不可能對填寫了捐贈書的志愿者進行回訪,一旦發生意外,家屬不打電話給協調員,捐贈也無法進行。其次,即使捐贈者填寫了志愿書,最后在進行捐贈時,只要有一個家屬反對,捐獻就無法進行。

對于風馳電掣、不能絲毫猶豫的高強度的捐贈流程,一個女人是怎么支撐下來的,高敏講述了自己的理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要您擁有愛崗敬業、誠實守信的職業道德精神,只有您擁有一顆感恩社會的心,你才會被人理解,被人尊重,被人瞧得起。既然我選擇了器官捐獻協調員這個行業,我就應該無怨無悔勇敢地走下去。因為這個過程,我有一種幸福感,一種是金錢買不來的快樂體驗。”

2003年通過的《深圳經濟特區人體器官捐獻移植條例》規定,死者近親屬需要書面同意捐獻器官。這意味著無論捐獻者生前是否簽署了志愿書或是口頭承諾,最終都要過親屬關。高敏表示,有本人意愿卻因為家屬阻攔無法成行的情況有很多。她曾經接觸過一位捐獻者,生前再三電話懇求,希望死后捐獻器官和遺體。后來,這位捐獻者因為重癥哮喘住進醫院,高敏接到捐獻者妻子的電話趕到醫院,“他好的時候一再說把遺體捐出去,幫他實現這個愿望吧。”捐獻者妻子懇求高敏幫忙辦理捐贈。大兒子也表示尊重爸爸的意愿,但是家里讀過大學的小兒子卻是堅決反對捐贈。母親哭著求兒子滿足父親生前的愿望,小兒子仍然堅持拒絕。最終,這場捐贈沒能成功。對待器官捐贈者,制度太冰冷,家屬對于逝者在情感上難以割舍。

“家屬承受著生離死別的傷痛,尤其是在離世的那一刻,他們會無休止地哭泣,天昏地暗。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緩解壓抑悲痛的神經,我覺得還是靠協調員發自內心的溝通交流。畢竟人已快離去,器官留下依然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世上,會讓家屬看到一些希望。我們尊重逝者也會盡力呵護捐獻者和家屬的愛心。和家屬的同意,反悔等打交道,我都能設身處地理解家屬,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可是有一些事情讓我感到無助,甚至憤怒無奈。醫療、衛生等相關行政職能部門在對待捐獻者和家屬方面,缺乏人文關懷。記憶中最讓我感到糟糕的事,有一位捐獻者由于所在地區沒有開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家屬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我立即和專家團隊驅車前往,經過六七個小時趕到當地醫院后,家屬很迫切,主治醫生也積極配合,卻被醫院醫務科攔住,稱不接受跨區紅會工作。我再三解釋,稱自己屬于廣東省紅會認證的協調員,不屬于跨區操作,但是對方仍然堅持要高敏拿出當地紅會證明才行。當我折回從當地紅會拿回證明再次趕回到醫院時,醫務科已經準時下班。家屬愿意獻這份愛心,而我們的行政程序卻冷冰冰的。”高敏哽咽著,粗大的手指狠狠插進頭發,輕輕撫摸過眼角的皺紋。

誰也沒有想到,年僅27歲患癌小伙郭春海(化名),從湖南大山里走出來,堅持來到深圳,等死,而且一等就是三年時間,只為實現生前與高敏聯系捐獻器官的愿望。郭春海的生命定格在2015年4月15日。這位來深圳“等死”捐獻器官的湖南大山里的小伙子走了。早上7點20分,郭媽媽王秀麗(化名)急蒙了,她撥通了深圳市紅十字會器官捐獻協調員高敏的電話。“妹妹,郭春海又叫不醒了,他一夜都沒有起床小便,我害怕,怕他醒不了。”王秀麗六神無主地向高敏哭訴道。高敏火速趕到郭春海所在的一家民間關愛中心。郭春海還躺在床上,臉色紅潤,嘴角上揚,這是郭春海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表情。高敏忍不住哭泣。她和郭春海認識三年了。

2012年4月一天早晨的5點,高敏忽然接到郭春海打來的電話,“姐姐,我是郭春海,我和媽媽一起來深圳了,我們在羅湖火車站。”“啊!”驚訝之余,高敏開始操心該如何安頓這對母子的生活。兩個小時后,高敏趕到深圳市人民醫院,在一樓大堂見到了郭春海。郭春海先認出高敏,他跑上前欣喜地拉著高敏的手說:“姐姐,我是郭春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白凈凈、斯文秀氣。這是高敏對郭春海的第一印象。郭春海的媽媽王秀麗不善言語,看起來善良樸實,甚至有些木訥,她始終站在兒子身后。高敏和她打了聲招呼,她沖著高敏笑了一下,然后有些無奈地說:“他非要來找你不可,每天都催得很急要過來。”郭春海的老家在湖南郴州臨武縣一個小山村。他12歲時,父親在礦難中不幸離世。16歲時,郭春海到深圳一工廠,在流水線上工作。2008年起,郭春海經常頭痛,年底回老家檢查,發現得了惡性星形細胞瘤。CT片顯示,他的顱腦里長了一個腫瘤。

2009年,郭春海做完手術,在家養病,走路有點顛,時常會癲癇病發作。電腦是郭春海在大山里看世界的唯一窗口。通過一個電視短片,他了解到人死后可以捐獻器官。2011年,他和高敏取得聯系,表明自己要捐獻器官的想法。郭春海所在的小山村條件設施差,他怕錯失捐獻器官的最佳時間,所以想到深圳度過最后的日子,捐獻器官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是農村人,但有些事情我同樣能做到。姐姐,我一定要捐獻器官,把我身上能捐的都捐出去。我的器官多救一個人,媽媽在世上就多一個親人。”郭春海堅持自己的決定。就這樣,高敏答應了郭春海的請求,通過朋友關系,首先安頓好他們娘兒倆的生活。

王秀麗到距市人民醫院約3公里的一戶人家做家政服務,包吃住。郭春海則在醫院后面約100米的一家商城做安保巡視員。郭春海的保安工作沒能熬過第一個星期。工作第7天,他第一次值夜班,癲癇病發作,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當天下午,老板無奈地辭退了他。后來,郭春海住在坪山一個同學那里,隔三岔五到市里看望媽媽和高敏。高敏發現郭春海的狀態挺好,但每隔半個月左右,他的癲癇就要發作一次。5個月后,郭春海的媽媽去了坪山,和兒子一起租住在一間15平方米的房間內。那段時間,郭春海在家休養,媽媽則在坪山的一個小型五金廠上班賺錢。2013年冬天,郭春海明顯感覺到病情加重,頭痛劇烈,以致出現嘔吐不止。郭春海的頭痛一般在晚上發作,疼痛難忍時甚至忍不住叫出聲來。從那時起,高敏的電話隔三岔五就會在凌晨兩三點響起,那是王秀麗打來的求助電話。電話接通后,總是傳來郭春海的哭喊:“姐姐我頭痛得好厲害啊!您在哪里?”

高敏跑到李嘉誠寧養院(李嘉誠基金會全國醫療服務計劃深圳市人民醫院寧養院,專門為癌癥晚期患者提供一些免費的臨終關懷和藥物上的支持)尋求幫助,醫生給郭春海開了止痛、止吐的藥,高敏一直負責給郭春海送藥。郭春海的腫瘤復發加速后,他的眼睛也開始變得模糊,后來他走不了路,只能躺著。2014年年初,郭春海開始出現昏迷癥狀。他的姐姐和弟弟都趕來,想帶他回家,但是郭春海卻很執拗,不肯回去,高敏匆忙趕來。因為住所潮濕和長時間躺著沒有翻動,郭春海屁股上長了褥瘡,右臂生了小蟲。高敏又叫又拍郭春海,他才慢慢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是姐姐嗎?”聽到高敏應答,郭春海又說:“姐姐,我還怕見不到你了。他們非要我回家不可,我不回。”郭春海從昏迷中醒來后,總要先摸摸床,生怕家人偷偷把他轉走。2014年9月,郭春海母子搬到了大鵬西涌一個小村莊的民間關愛中心,那里為母子二人提供免費的食宿。后來,郭春海的腫瘤在腦顱里側開始往外長,長得很快很大,遠遠看去,他的頭上像長出一個“小頭”。2014年底,郭春海告訴高敏能感受到更多的光亮了,他的眼睛好像一天天好了起來。高敏答應他,等過段時間春暖花開了,會帶他去看藍天、白云和大海。

2015年4月15日早上,下著雨,郭春海走了,媽媽王秀麗的心也被掏空了。郭春海的遺體被抬出房間時,高敏看到王秀麗提著一個桶傻傻地跟在自己身后,淚流滿面。“小海啊,每次你不好都給我打電話,這次怎么不讓媽媽打電話給我呢?現在我只能保證,把你永遠留在深圳,去咱們的醫學院,你去那里當老師。然后,讓那些專家把你的腫瘤取出來,研究研究,對癥下藥,把這些腫瘤細胞全殺死。”高敏心里默默想著。最終,郭春海捐獻了角膜和遺體。據深圳市紅十字會介紹,郭春海的角膜捐獻是深圳市至今捐獻的708例,他的角膜讓四個人重見光明。他的遺體捐獻給深圳大學醫學院紅十字會遺體捐獻接受中心,是該中心成立以來的第193位無語體師(醫學界對遺體捐獻者至高無上的尊稱)。

郭春海的心愿完成了,年僅27歲,堅守三年,背井離鄉,在深圳只為等死捐獻器官。郭春海如此信任高敏,讓高敏更加珍惜一諾千金的承諾。

一枝嬌艷的白菊花

在歐洲的4世紀中葉,白菊花是用來獻給羅馬教皇圣馬克的花,象征高尚純潔,同時寄托哀思。捐獻者無私地捐出器官,精神偉大。作為器官捐獻協調員,高敏總是想方設法給捐獻者一點回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鞠躬,或者一枝菊花。每年清明節前夕,高敏都要提前預訂很多白色菊花。她必須給每一個人都送一枝,不能讓他們失望。最少的一枝,多的,隨著年歲的增加而增加,逝去兩年的就送兩枝,三年的送三枝,以此類推。這是高敏的理念,時間越久,越會想念,多送一枝,內心會多一些莫名的安慰。她甚至認為白菊花給她的啟示是,面對困難,才會見到一個人的真實面目。高敏曾經和很多花店老板商量過只要白菊花,也因如此,很多花店老板都認識她。她喜歡白菊花,甚至把白菊花當作生命的象征。一些街坊鄰居害怕菊花,說會給自己帶來災星。但她不信。她的小屋收藏了很多干菊花,來自世界各地,即便干枯,她依然保存完好,以紀念那些親愛的逝者。很多時候,高敏的日記本中夾著這些菊花的標本。每每打開日記回憶某一個人時,總會飄散出一縷清香,向周圍擴散開來,這時高敏總能想起那些揪心的偉大的捐獻者和家屬們。

常常是清晨,高敏手捧一抱潔白的菊花。有時一個人,有時和那些器官捐獻者的家屬們一起去深圳郊區,到一處占地400多畝的大型墓地,去給曾經信任自己的捐獻者送去一束鮮花。她覺得自己內心有一種沉甸甸的負罪感,仿佛捐獻器官的場面歷歷在目,她不忍心回憶。墓地中間有一株枝葉茂密的高大榕樹,大樹腳下,一塊墓碑高高矗立,上面雕刻著很多人的名字。以前是清明節,現在是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她總是來到這里,抱一束白色菊花,有時還有水果和親筆寫的留言條,向著大樹深深鞠躬。陪他們說說話,獨自在這里靜坐許久。捐獻者火化的遺體被葬在了這棵被命名為光明樹的大樹之下。正是因為協調員這一特殊的職業選擇,高敏走進了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手輕輕撫摸那些雕刻在碑上的名字,然后放下菊花。“輕輕地,你們走了,卻秉承著博愛的理念,為垂危的生命帶來光明和生的希望。”這是捐獻者的碑文。

忽然電話鈴響起,是病人家屬。她又會像戰士沖鋒一樣背起挎包急忙趕到醫院急救室。她在電話里這樣說過,沒辦法,我欠他們很多,所以我得多做一些事情來彌補自己。

高敏回憶起病房里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對于我,一個涉及不深的器官移植領域的器官捐獻協調員,在手術室里,大家會認為我是多余的人,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在緊張忙碌的手術室是不是礙事?其實也不是,我負責拍照留證據,多少有過協調從自愿捐獻器官的人身上摘取器官的成功經歷,知道一些所謂的神秘的內幕。我想告訴那些病人家屬們,我們是怎樣呵護這些睡著的好人,和病人家屬一樣,雖然取器官是一個冷酷、不盡如人意的事情,但是我在手術室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有溫度的。那天,透析室門前,一排排病床上躺著正在做血液透析的尿毒癥患者。他們大多臉色發黑發青,這是因為身體排毒不盡而留下的面部表情——凝重的膚色。這里無數臺血透機器,每天都在超負荷地運轉,因為病人太多了。一眼看過去,一名戴著口罩的小女孩引人注目,即使口罩遮住了嘴巴和鼻子,露在外面的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仍能感受到她的美麗,頭頂是一個簡單的蝴蝶頭飾品。為了維持生命,她每周透析3次,透析一次要三四個小時。她的生命被緊緊地綁在透析室里。她苦苦等待腎源已經近兩年的時間了。許許多多器官衰竭患者像這位小女孩一樣,在苦苦等待救命的器官移植。他們的親屬也在苦苦地渴盼奇跡突然出現,或者說器官源能早一天到來,在他們的眼神里,充滿無助、渴望,甚至絕望的神態。甚至有一些家屬發出嘆息:“讓我替孩子死吧。”焦灼的等待、殘酷的等待、絕望的等待都在這里上演著。

“和姚貝娜的父親在一起談論女兒要求捐獻眼角膜的時候,我仿佛覺得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到來,一個愛唱歌的公眾明星,她小小的善舉可以告訴我們生多么偉大,死又是多么光榮的事情。那一天,在深圳夜晚的街頭,我和姚貝娜相擁而泣很久,仿佛,她也是我的女兒,那么漂亮,那么有才能,又那么善良。她的心火在太空中一直閃耀著,照耀大地的陰暗角落。受女兒的影響,姚貝娜父母也簽下了眼角膜捐獻志愿書。”高敏表情凝重。

協調器官捐獻,讓高敏如此糾結,有一種她以前獻血從沒有過的異樣感覺,獻了血,就理所當然做了好事,心安理得。可是捐獻者的死亡現場,生死相依、悲喜交加。那邊,從身體上摘取器官,她覺得那么殘忍。想哭,可是沒有眼淚。這邊,因為獲得有效的器官組織,起死回生,或重獲新生,有如枯木逢春。她總是徘徊在這樣的矛盾糾結心情中。高敏還告訴我,“最開始想給好朋友傾訴說說,幫我分擔一點,可說多了,好朋友們都說別說了別說了,我快咽不下飯了,或者說高敏你不怕晚上做噩夢嗎?”最后高敏干脆自己學會去消化,自己開始學習心理咨詢,學會自己干預調解。有時候一個人回家,看到路兩旁的花草含笑,樹木參天,她似乎得到安慰。人生就像花草一樣,花開葉落的過程,不必糾結,也不必自責。于是鼓起勇氣大步向前。“怕什么,他們都是睡著的好人,是活生生的無語體師。”

器官捐獻沒有固定模式,一切都是自己在工作中摸索。在紅十字會工作人員的見證下一個人主持。獲取有效器官,陪伴病人家屬去火化,到鄉下土葬,她都要全程奉陪下來。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時間,每年的清明或者過年過節,高敏總是要去看看捐獻者以及家屬。一來和捐獻者說說話,一來帶點微薄的禮物,告訴他們親人還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那樣她覺得心情會平靜下來,家屬們也會為高敏的到來感到欣慰。或者,高敏干脆帶著家屬去光明樹下看看雕刻捐獻者名字的墓碑。

高敏對捐獻者最虔誠的動作應該是鞠躬了。她在家里的鏡子前反復練習,甚至去禮儀培訓學校專業學習。她認為只有真誠的鞠躬才可以讓家屬感覺到強烈的同情心,不是作秀逢場作戲。那樣深情的動作會讓自己有一種完全的謝罪感,是釋放壓力的另外一種渠道。有多少個鞠躬,高敏也沒有數過。簽完協議書時高敏要第一次鞠躬,和家屬第一次分手去手術室要第二次鞠躬,手術前面對捐獻者第三次鞠躬,手術后面對捐獻者第四次鞠躬,送走家屬或者和家屬道別時鞠躬,每年清明節前在光明樹下鞠躬。所有這些,高敏都要以九十深度面向而做。她告訴我:“煩惱和幸福就是人生。這個職業的利大于弊,我覺得有愧是因為不舍這些偉大的生命,可是又有什么辦法。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微薄,也只有慢慢去感染周圍的人吧,或許于我這是唯一的途徑。為這樣的偉人鞠多少躬都是值得的。”

在高敏的工作中,失敗居多。可是,每每想起那些家屬,她便釋然了:“活著的人要珍惜生命,要學會感恩,我的志愿服務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內去光明樹下看看那些偉大的器官捐獻者,去捐獻者家中看看他們的生活現狀,和他們說說話,聊聊天,或者把紅十字會頒發的榮譽證書順便捎帶過去,和他們在田間地頭干干活,漸漸成為知心朋友。”有的家屬通情達理留下高敏一起吃飯,有的家屬擔心村里村外謠言四起,拒絕高敏來訪。捐獻了器官后,高敏便再也沒有聯系過他們。高敏特別能理解這些家屬,如果經常去,會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因此,菊花和鞠躬,就成了高敏獻給捐獻者的兩件小禮物,在偉大的生命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甚至忽略不計。但她不以為小。

高敏總對我講:“金錢多少和幸福快樂沒有多大關系。深圳這樣的大城市,每天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需要捐獻器官的人和我聯系,你想,被人信任,尤其是陌生人,或者說困難重重的人,我多么幸運,所以這份信任,我要用真情來完成,那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有錢,但是,不一定幸福;很多人沒有錢,但是幸福多多,我覺得我是后者。我時刻可以感覺到幸福的存在。我早在2009年國慶節那天,就書寫并提交了自愿捐獻器官的自愿書,一定捐獻自己的遺體留給社會。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仍然活著。這樣特別有意義。

“作為一個器官捐獻協調員宣傳員來說,我是否也是功利主義者。器官移植會給許多病人帶來光明、健康,甚至演繹著重續生命的奇跡。中國現在每年有許多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在遭受痛苦折磨,等待 ‘死刑的宣判。而另一邊,許多面臨死亡的人的寶貴的健康的器官,被無情地送到火葬場,燒成骨灰,甚至白白地埋入泥土。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據我了解很多病人,因為喪失了器官移植的最佳時機而死在漫漫等待途中,既然有很多偉大的器官捐獻者,在腦死亡或者依賴呼吸機活著的人捐獻自己寶貴的器官時,我們為什么不對他們寶貴的臟器加以利用呢?重新組合一下這樣可貴的社會資源,讓這個原本悲傷的世界少一些痛苦多一些希望。我,一個典型的中國婦女,沒有多少文化,不了解醫學,稍懂一點護理,或許是見慣了生與死的場面,面對這種壓抑困境,尤其面對自己的內心,常常陷入莫名的困惑和尷尬。幾年后,焦慮地徘徊在這種無奈的抉擇中,想另謀職業,可是多次的痛苦糾結,我依然在干著協調工作。我不怕看遺體,不怕摘取器官的種種負罪感,不怕去殯儀館,卻對親人間的生離死別難受萬分。這個職業,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很難堅持下去。因為我無法解決內心的困惑。既然無法解決這樣的忐忑矛盾,就讓那些能夠重生的希望給我安慰吧。所以,在我有限的時間里,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我總是記起你們,生前我答應過每年都來光明樹下看你們,接受我微不足道的菊花和鞠躬。”

高敏最后還告訴我,像她這樣,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的邊緣人員,必須刻苦鉆研學習,每年都接受國家衛計委以及省衛計委的器官捐獻業務培訓,也必須付出比醫護人員多幾倍的工夫來學習。很多次,她被邀請到杭州、長沙、武漢等大城市講課,這或許是她協調案例比較成功吧。她仿佛看到希望。

任重道遠的捐獻之路

相關數據顯示,我國器官捐獻的公眾知曉度和支持度還不高,人體器官還較短缺(供需比約1∶30),2016年百萬人口捐獻率僅為2.98%。如何讓更多的人了解、支持乃至參與推動這項工作,還需要完善機制,多點兒實招兒。在高敏的協調生涯中,遇到各種版本的困難,都是器官捐獻面臨最棘手的問題。

2009年2月,志愿捐獻器官的病人劉爭光(化名)在中山市一家民營醫院不幸去世。在確定符合捐獻的條件時,院方因為是民營醫院,院長擔心家屬上訪找麻煩,不敢輕易去承諾取器官,或者說作為醫生,他們還處在一種保衛死者全尸的觀念,不敢貿然去做手術。緊急情況下,高敏再三給負責人請求被拒絕。負責人把住手術室的門,高喊:“看誰敢動?我不下命令,看哪個護士敢給你開這個門?”最終,高敏不得不另外聯系醫院,將病人和家屬統統拉過去。這一折騰,又耽誤了十多個小時。甚至還有醫院負責人說,不提供這項“服務”。“醫生本來就是救死扶傷的,有人來自愿奉獻愛心救命,贈人玫瑰,手留余香,你為什么要拒絕一個善良的要求?”高敏始終不解,特別委屈甚至無奈。然而,我國尚沒有一部專門法律,能夠確定器官捐獻者的權利和義務,能夠制約、糾正或懲戒這種阻撓,當然,更談不上激勵捐獻遺體器官。曾有一對老人找到高敏,提出捐獻遺體的條件:“如果我們捐獻遺體,將來兒子要是找不到工作,國家能幫助解決嗎?這是我們唯一的后顧之憂。”一位絕望的父親,向她“請教”不損害器官的自殺方法,想以自己的身體換得病女的新生:“如果我自殺并且自愿捐獻器官,我的女兒是不是可以得救了?”自己都沒有經濟來源的志愿者高敏,無法回答這些要求。捐獻人體器官,實行自愿、無償原則。

深圳市紅十字會與殯儀館達成的協議是,為捐贈者家屬免除遺體運輸費、化妝費,衣服鞋帽等部分喪葬費用。但高敏覺得,這還遠遠不夠。比如,為了保證所捐器官不衰竭,哪怕是依賴呼吸機也必須保證心跳,但這些搶救及維持費用,對深圳絕大多數外來打工者、特別是根本沒有社保的那些捐獻者來說,是個不小的難題。2005年,一次偶然的機會,高敏遇見了中國紅十字會中華骨髓庫的一位領導。這位領導對她說,器官捐獻也應該像中華骨髓庫那樣,建立一個全國性的數據平臺。這話讓高敏怦然心動。但時至今日,人體器官捐獻信息的登記和分配的共享網絡“仍在探索”——說這話的是原衛生部副部長、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人體器官捐獻與移植委員會主任委員黃潔夫。他還說:“我們所缺乏的,恰恰是最核心的器官捐獻法規和管理體系。”高敏深以為然。在美英等發達國家,這已形成制度。然而高敏擔心的是一個更加實際的問題,她每次上高速,應急車道儼然成了超車道,遇上塞車更是擠得滿滿當當,“就算別人愿意捐,救護車也飛不過去啊!”“或許那時候已經有飛機來啟動了。”……現實讓高敏難以說服自己。她總是微笑著說:“活著的人要珍惜生命,要學會感恩,感恩不是歌曲,是行動。”

前不久,高敏從一家醫院獲悉,一位病情危重患者希望身后能夠捐獻器官。當她急匆匆趕往醫院進行協調時,在ICU門口見到患者的20多位親屬已經在進行討論。“患者的父母、妻子對器官捐獻持支持態度,但患者的哥哥、姐姐卻不同意。”高敏說,由于意見沒有統一,患者最終未能實現捐獻器官的遺愿。“這樣的案例經常遇到,一旦親屬表示反對,捐獻便無法進行。”高敏說,受傳統觀念影響,人們普遍認為過世后身體應保持完整,很難邁過心理這道坎。協調簽字這個過程是一個特別耗精力的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說第一句話,需要拐很多彎路,或者挨個去做家屬的工作,家屬那么多,說服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往往是最開始說的時候都表示同意,簽字這一關又卡殼,協調員拿著筆和協議書,家屬一直不提簽字,這樣的場面讓高敏特別為難,于她來說,她只能在一旁安靜等待,欲速則不達。有時候去提醒一下,反而遭到訓斥:“換作是你,你打算怎么做?”家屬情緒來了,再去做工作,往往是最困難的時候,沒有一丁點兒希望的。

對于器官捐獻者而言,心臟停搏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關鍵。深圳的一個老交警,生前要求把所有器官都捐出來,他的愛人打了電話。高敏從早上九點鐘趕到,一直到半夜兩點多家屬依然猶豫。當家屬準備同意的時候,器官已經無法捐獻。最終只捐了遺體和角膜。

即便做通捐獻者家屬的工作并不容易。“一般情況下,捐獻者兒女都是比較通情達理的,不封建迷信,但一提器官捐獻就很保守,因為他們多半不了解捐獻是怎么回事。”高敏坦言,平時能了解到的有關器官捐獻的宣傳很少,要通過設立更多的器官捐獻者緬懷紀念場所、器官捐獻公益廣告、開辟公告專欄等形式進行宣傳推介,來淡化、改變人們對捐獻的固有偏見。目前的都市廣告多半是房子車子等商業廣告,如果多一些公益廣告,或許會更好一些。更主要的,是要給捐獻者家屬更多的關愛。在高敏看來,器官實屬難得。但捐獻之后,家屬就只能領到微薄的人道救助款,和一紙被譽為重于一切的榮譽證書。高敏強烈建議,“可考慮出臺更多實在的舉措,比如減免或者免除捐獻者高額的醫療費用,酌情減免醫藥費、住院治療費、殮葬費用的方式,去盡量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建立捐獻者子女幫扶政策,能夠在就業、高考等方面得到政策照顧,讓捐獻者及其家屬等對社會具有特殊貢獻的群體,可以有更多的實惠。讓她們覺得捐獻的現實意義,從而激發一代一代人去認知并接納器官捐獻。”

最讓高敏尷尬的事,家屬獅子大開口索要錢財后再簽字捐獻,高敏斷然拒絕了,她直接告訴家屬,這樣的行為是器官買賣,是非法的。家屬猶豫了一個小時后,最終放棄了捐贈。

家屬內心的掙扎并不是器官協調員面臨的最大挑戰,更多的是現實帶來的種種不可抵達。高敏深知,要錢也是家屬的無奈之舉,因為很多病人治療到最后的時候都缺錢,基本上是面臨人財兩空的局面。

2012年5月26日,高敏接到了深圳光明新區人民醫院一位病人家屬的電話。病人腦溢血,僅靠呼吸機維持。高敏問了病人幾個指標,初步判斷符合捐獻條件。高敏覺得希望很大,她一邊打車,一邊向器官捐獻的專家團隊打電話咨詢。在ICU病房外,高敏見到了病人的妻子和大哥。沒說幾句話,妻子就問,“捐獻能有多少錢給我們?”大哥補充,他們是打工的,沒有錢;家里蓋房子欠了十萬,還有孩子上學,老人的醫療費用。高敏愣了一下,她解釋說捐獻是無償的,“但實在困難的話,我們會通過社會各界,幫你解決困難。”雙方都陷入沉默。二哥插話說,“能具體給個數字嗎?我們耗不起了。”高敏頂一句說:“你們這簡直就是買賣,我不能承諾任何具體數字。”她開始耐心地給家屬們講黃圓圓的故事。甚至講到黃圓圓捐贈器官后,社會愛心人士捐獻了幾十萬。這種例子并沒有減少疑慮。二哥說,如果有錢來幫助,希望能簽個協議。高敏顯得無奈不解,搖搖頭立刻接了一句,不可能。一家人只好到外面去商量。高敏說,這其實是一場心理的拉鋸戰,缺錢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赤裸裸說出來的確有點商業化了。他們商議的時間,也是在等待高敏的妥協。不過,一開始就當面鑼背面鼓的談錢,她還是第一次碰到。一個小時之后,家屬回來了。大哥直接說,不捐,不再治療,死亡后火化運回老家。高敏沒有再努力,現場的氣氛異常尷尬,高敏和家屬無奈的表情在那一瞬間變得凝固起來。這個捐贈案例失敗。雖然是個案,卻暴露出器官協調員常遇到的一個困惑。家庭困難的捐贈者,付出愛心,到底應該得到什么?到底應該由誰來幫助他們?

器官協調員可以在人力上幫捐獻者家屬。比如,捐獻者剛剛不幸出車禍,器官協調員可協助他們走交通流程,協調律師、社保、醫療保險等,火化時,可以幫忙排隊協調。但錢的問題不是他們可以解決的。高敏因為在深圳是獻血明星,和媒體熟悉,在她的幫助下,黃圓圓家欠下的醫藥費最終由社會捐助解決了。黃圓圓可以,但王圓圓呢,李圓圓呢?深圳紅十字會副會長趙麗珍說,不是每個捐獻者都可以引起社會的關注。紅十字會并沒有器官捐獻的專項基金。現在的做法是“四個一點”:社會籌集一點,政府給一點,移植醫院給一點,受捐者出一點。經常遇到的情況是,捐贈者在ICU治療的花費很高,患者有捐贈意愿,但還未腦死亡,患者家屬已經付不起ICU的費用了。一天一兩千塊錢維持呼吸機的費用,對打工者家庭來說,不是一個小數字。所以最終會有許多家庭選擇放棄。

高敏認為,要讓器官捐贈工作更好地開展,不僅僅是協調員素質的問題,相關的行政職能部門應該盡力為捐獻者和家屬的愛心鋪平道路、保駕護航,讓捐獻者在愛心路上走得順暢些、平坦些,否則只會挫傷捐獻者和家屬的積極性。一直以來,對于器官捐獻志愿者,幾乎沒有任何的優惠政策。深圳市紅十字會與殯儀館達成的協議,為捐贈者家屬免除微不足道的部分相關費用。深圳這一做法對協調員是很大的支持,對于承受生離死別傷痛的家屬來說也是人性化的關懷。但是這遠遠不夠。高敏協調過一個患腦瘤死亡的11歲女孩兒劉旭妮(化名)的器官捐贈。善良的父親劉志祥(化名)為了留下女兒,捐獻出了孩子的10項器官,遺體也捐給醫學院作研究。但是,最后留給這個家庭的只有失去女兒的痛苦和給女兒治療留下的幾萬元負債。父親由于工傷,暫時無法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非常拮據。作為協調員,只能幫助這家人通過媒體進行籌款,盡力幫助。高敏說,“其實我經手的很多器官捐獻志愿者,大部分都面臨生活貧困問題,劉志祥不是第一個。希望社會能夠意識到我們共同面臨的問題,能夠為這些捐獻者成立慈善基金,在他們為社會獻出愛心的同時,也給他們的愛心一份回報。”

有人說高敏是不折不扣的“勸捐”,她義正詞嚴地糾正:“我只是協調員,協調不是勸捐,對于他們捐與不捐,我從不主動勸,他們在做好事,我不想讓他們做好事還那么為難,在他們做好事的路上,我作好協調,安靜等待他們在協議書上簽字。”高敏說,在傳統風俗很濃厚的國家里,生死觀極為重要。“如果是病重的人,對死很恐懼,這個時候你去勸他,不是找打就是找罵嘛!我只是安靜地與病人家屬一起,發自內心地關心病人,并給病人以及家屬宣講器官捐獻的知識。每一個人在病痛中都很脆弱,能答應同意捐獻,實屬不易,打心眼兒里佩服他們,佩服他們在生命即將枯萎的時候作出的堅強決定。”

一位有意向捐獻女兒遺體的父親,因為猶豫不決錯失了捐獻器官的時機,事后埋怨高敏為什么不多勸勸他。高敏回答:“你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所以我得尊重你的想法,我只能耐心等待你的信息。我不能有絲毫的規勸,那樣不是我的風格。”高敏不僅不“勸”,甚至從來不主動聯系捐獻人,她認為那樣做,對病人或者家屬是最大的傷害。曾有捐獻人的親屬質問高敏為何逢年過節也不打電話問候。高敏也很無奈,因為她怕勾起親屬對逝者的思念。對于那些比較敏感的病人家屬,她盡量不去打擾他們。但是替家屬去看望逝者,高敏從沒有缺席。

除了工作帶來的成就感,高敏也會有忌諱, “比如說我從來不跟別人說‘再見,畢竟我的職業特殊,真的不想讓人再看見我;還有,我在離開時從來不要人把我送到門口,因為這會讓我很尷尬,我內心是糾結矛盾的。我一般都是悄悄離開,事后發個短信說明一下。”“還有,我會和家屬一起挑選他們給捐獻者提供的衣服鞋帽等,甚至,我還在業余時間向一些殯葬禮儀師學習化妝穿衣,覺得他們的那一套方案很好,值得借鑒學習,化妝或者穿衣都是有講究,輕易不會給家屬當家做主,一切都會按照家屬的意思安排下去,我想這也是對捐獻者的一種尊重。特別期待,如果民政部門給殯儀師納入這些無私捐獻的人身上,作為一項政府補貼多好,就如同新生命的到來有人迎接,一段生命的終結同樣要有人送別。作為像我這樣職業的協調人,和醫護人員負責送逝者走完最后一程,為他們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旅程畫上圓滿的句號。從一段生命正式畫上句號直至‘入土為安,這期間我有義務去協助捐獻者家人辦理各種喪葬事務,如果家屬不介意的話。”“很多的時候,我像一個多余的人,安靜地看著家人忙前忙后的無助樣子,仿佛我在,他們內心會踏實點吧。”

當問及高敏的收入,她顯得特別倔強:“干嗎要問這個,不是不能問女性的工資嗎?既然問了,實話說吧,除了每月由紅十字會報銷幾百元電話費和一些打車費外,沒有一分錢酬勞,生活費全靠在深圳的妹妹接濟。好在我自己花銷不多,出門靠一輛別人送的自行車,還習慣了不吃中飯。另外給捐獻者購買鮮花或者整理遺容時的衣服鞋帽等也部分是自己掏的,這個費用是紅十字會給了一定補貼,但是我總想多花點錢給購買好點的,那樣覺得心里會好受點。另外紅十字會會發一些衣服、日記本之類的東西,有了日記本,我可以寫日記。很多人質疑我的收入,認為我是一個販賣器官的人販子,收入不菲,這樣的道聽途說或者沒有根據的閑言碎語,我從來不去解釋或者爭辯。每當聽評估組織負責人說,這次協調器官救了好幾個人,我滿足。”

她會適時把悲慟中讓人興奮的好消息轉告給捐獻者家屬,不是簡單地說你的壯舉救了幾個人,而是說,他們的生命依然繼續活在世界上,珍惜吧。

印度詩人泰戈爾曾寫過這樣一句詩:“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講述了一種通達的生死觀:既然活著,就要燦爛,人,不管是生是死都同樣精彩。

高敏總是語重心長地講:“我總是渴望自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比如殯儀化妝師,我完全可以妝化得好一些,讓捐獻者家屬滿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每一個生命的開始與結束,總會有很多的故事,他們每天都在經歷著不同的生離死別、傷感或遺憾的故事,因此,跟生命告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還幻想自己可以被家屬邀請作為禮儀師,生命的告別雖然多是痛苦,但更多的是真情和感動。在接觸器官捐獻者的第一時間擔任起一個顧問的角色,告訴他們如何對待死亡,如何讓自己的生命延續起來等基本信息,給予家屬臨終注意事項的咨詢和教育。每個往生者的死亡原因都不同,有的是因為車禍,有的是病故,捐獻器官的家屬剛剛失去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仍不知所措,這個時候義無反顧地擔任起顧問的角色,為家屬提供一些辦理喪事的指導和幫助。除此,我的大部分工作就是要對家屬進行一些安慰和輔導,指導家屬轉移精力到辦理相關法律證件,如:死亡證明、注銷戶口等。還有一些重要的提醒,如當地的圓墳、守日、周年等,打電話提醒家屬做七、百日、忌日的日期以及注意事項,等等。我總是希望在任何一個環節,都讓家屬滿意。目前我在后面一部分比較薄弱,也是個人在前期精力投入太大,做了十幾年的協調,應該還是有經驗的,以后會在后期認真下功夫,多了解一些地方的風俗民俗。”

多年經驗告訴高敏,協調員還需要具備和相關部門聯系溝通的能力,比如交通部門、保險部門,為病人家屬爭取最大經濟利益,或許可以贏得彼此的尊重信任,和保險公司溝通,避免保險公司不理賠,出現家屬尷尬的局面。

捐獻立法至關重要。世界上絕大多數開展器官移植的國家和地區,北美、歐洲、亞洲、太平洋島國,以及我國的臺灣、香港、澳門,都已制定了比較完善的器官移植法。我國大陸地區,早在1996年就曾有108名全國政協委員聯名提出了“關于京津滬等大城市率先進行捐獻遺體器官立法的建議”。隨后,幾乎每年兩會期間都有代表和委員們提出相關的提案。近年來,這方面有可喜的進展。2000年12月15日上海市頒布了我國首部有關遺體捐獻的地方性法規《上海市遺體捐獻條例》,并于2001年3月1日起正式實施;2002年6月3日貴陽市頒布了《貴陽市捐獻遺體和角膜辦法》,并于2002年7月1日開始施行;2003年8月22日,深圳市經濟特區首開立法之先河,制定并頒布了我國首部器官移植專項地方法規《深圳經濟特區人體器官捐獻移植條例》(以下簡稱《深圳條例》)。

有關各國的立法支持捐獻。新加坡通過的人體器官移植修正法規定,器官捐獻者最高將會得到2.6萬新元(約13萬元人民幣)的保健補償,因此,受到普遍歡迎。在美國,每百萬人口配備7到12個器官捐獻協調員,西班牙每百萬人口配備7名器官協調員。按照這樣的比例,我國目前的器官捐獻協調員遠遠不夠。

在高敏看來,目前的捐獻工作前路漫漫,不僅需要協調員努力,更需要全社會的關注支持。加大宣傳,讓公眾了解到:捐獻者不僅能獲得尊重,還能使生命以另一種形態延續。建立鼓勵、獎勵機制。國家、社會以及受捐者可以對捐獻者予以一定的物質和精神補償,尤其是家庭困難的捐獻者。目前,由全國各地紅十字會推動建設的遺體器官捐獻紀念園也逐步落成,這將為捐獻者家屬和社會公眾提供一個固定的緬懷和紀念捐獻者的場所。

“移友”與器官捐獻登記系統

在器官移植受益者的圈子里,大家喜歡稱呼彼此為“移友”,親切又直接。他們坦然承認自己移植的器官。有感恩、感激,也有讓更多人加入器官捐獻隊伍中來的宣傳之意。

2010年1月,衛生部正式發函委托紅十字會開展人體器官捐獻工作,明確中國紅十字總會負責全國人體器官捐獻的宣傳動員、報名登記、捐獻見證、緬懷紀念、人道救助等工作,負責建立人體器官捐獻工作隊伍,建立國家人體器官捐獻者的資料數據庫。2010年3月,中國紅十字總會受衛生部委托開展人體器官捐獻工作,并在全國部分省(市)開展試點工作。

2014年3月19日,國內首個器官捐獻志愿者登記系統——器官捐獻志愿者登記網站(www.savelife.org.cn)正式啟動。公民可自行登記成為器官捐獻志愿者,并且有權隨時修改或取消其捐獻登記。據悉,登錄該網站,按要求填寫姓名、國籍、證件號碼、手機號碼等個人信息,選擇愿意捐獻的人體器官和組織類別后,即可正式成為器官捐獻志愿者。志愿者登記的個人資料僅供已獲授權的省級衛生計生行政部門在國家衛生計生委領導下成立的人體器官獲取組織,或獲得國家專業資質的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查詢。達到器官捐獻醫學狀態的公民,是否表達過個人捐獻意愿的用途,最終捐獻與否,取決于公民是否達到了符合器官捐獻的醫學狀態(世界衛生組織規定的腦死亡或不可避免的心跳死亡),同時還需得到公民近親屬(父母、配偶和成年子女)的同意。在啟動儀式上,獲聘為器官捐獻宣傳大使的香港著名演員曾志偉現場注冊,成為第一個登記的器官捐獻志愿者。他表示,器官捐獻是國人應該做的善舉,希望帶動更多人參與宣傳和支持這一挽救世人生命的事業。3月20日,中國首個器官獲取組織-中國醫院協會(OPO)聯盟宣布正式成立。OPO的成立將推動中國器官捐獻事業的健康和可持續發展,也進一步規范捐獻器官的獲取和分配工作。誰可以獲得器官,誰可以最先獲得器官,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而需要一套更加公正合理的分配制度,以促進器官捐獻的透明公正,公開有序。

據相關數據,我國每年死亡人數近千萬,其中比較適合器官捐獻者,如因交通意外、中毒、腦出血等死亡的潛在捐獻者將近40%,理論上應該有近400萬人可以進行器官捐獻,然而為什么我國每年捐獻器官的人那么少?黃潔夫解釋:“首先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在中國 ‘死也要留個全尸‘入土為安的傳統思想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很多人在生前都不會把器官捐獻列入‘處理身后事的選擇行列。即便有些重病的人在生前簽訂了器官捐獻的同意書,但是由于家人的反對,最終,讓器官捐獻的意愿只能跟隨著肉體魂歸天國,那些有效器官也會隨之失效,和尸體一起火化或者土葬,造成資源的極大浪費。另外政策法規不完善,缺乏完善的器官捐獻組織機構,社會信任危機等因素也制約著中國器官捐獻這項偉大事業的發展。”

2015年發布的中國首部《中國器官捐獻指南》一書介紹,關于器官移植,中國現在沒有統一的費用標準,但國家衛計委在跟一些試點單位進行中國器官移植費用完善工作,準備將器官移植做成單病種收費。廣州、上海、深圳,還有浙江一些經濟比較好的地區,已經把器官、肝臟、腎臟移植的費用納入了醫保。該《指南》主編黃潔夫希望,消除公眾對器官捐獻的誤解與偏見,提高公眾對器官捐獻的關注和認可。黃潔夫看好器官捐獻的未來,中國正在醫療系統內推進器官捐獻、獲取、分配和移植的進程,確保我國器官捐獻符合憲法,尊重和保障人權,為患者造福,也為世界移植事業作出應有的貢獻。

2017年6月11日,是我國“首個器官捐獻日”,由中國器官移植發展基金會和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聯合主辦的第六屆中國移植者運動會,在北京大學開賽,來自全國近600位“移友”參加了球類、徑賽、田賽、游泳等5大項目的比賽。這次運動會,最年長的“移友”81歲,移植術后目前生存最久的“移友”達41年。全國27支省市代表隊,近500名器官移植康復運動員參加了此次運動會。高敏作為全國首位協調員應邀參加運動會。運動會開幕式升國旗儀式后,“移友”們以深深的鞠躬方式現場表達了自己的感恩。

2017年12月16日,中國-國際器官捐獻大會首次在廣東召開,500多位國內外專家與會,其中,器官捐獻與移植的“中國模式”受到了全球專家的關注。“中國器官移植技術已從國際先進水平的跟隨、效仿者,走到了國際舞臺的中央。”會上,談到廣東專家何曉順教授團隊率先在全球實施的“無缺血”肝移植手術時,荷蘭UMC格羅寧根大學醫學綜合移植中心主任羅伯特·波特(Robert J. Porte)當場“點贊”。截至2017年12月10日,中國大陸已累計實現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獻14861例,捐獻大器官4.1萬個,器官捐獻者志愿登記人數超過36萬人,預計中國將在2020年成為世界第一移植大國。黃潔夫在大會上表示,中國已初步建立起一套公平公正、陽光透明的公民器官捐獻移植體系,中國也正在以更加自信的姿態面對世界關于器官捐獻。一方面,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有死者為大、入土為安等舊觀念。另一方面,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也有慈悲、助人、舍生取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等這樣善與美的一面。器官捐獻是愛的傳遞、生命的接力,是大愛的體現,是崇尚科學、移風易俗的文明行為。在器官捐獻這件事上,中華文明的人性光輝也在這個器官捐獻事業中發揚光大。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副院長、器官移植中心學科帶頭人何曉順教授說,器官捐獻移植被認為是治療終末期器官疾病最有效的方法,然而器官供體短缺也是目前器官移植領域面臨的重大挑戰之一。器官捐獻協調員是器官從獲取到移植得以實現的關鍵一環,是要完成供體器官發掘、術前供體評估、對受者進行出院教育、術后回饋、文件材料的整理、數據資料的統計與分析等工作的崗位。

器官捐獻協調員最早出現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20世紀80年代中期,使協調員成為捐獻者與受捐者橋梁的“西班牙模式”得到了許多國家的認同。20世紀90年代,西班牙、美國、英國等發達國家建立的、由受過特殊培訓的移植協調員以及內科醫師組成的移植協調團隊,使器官移植事業走上了規范化的發展道路。 我國在2007年頒布了《人體器官移植條例》,這個階段的器官捐獻協調員主要是紅十字會等機構的志愿者。2010年3月,中國正式啟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第一批器官捐獻協調員接受培訓后,深入到全國范圍內的醫療衛生機構尋找潛在器官捐獻者。專業培訓和考核使協調員走上專業化、職業化道路,越來越多具備醫學背景的人成為器官捐獻協調員。這是當今社會最具挑戰的職業,它成為一種涵蓋倫理學、心理學、醫學、人際溝通學等綜合學科的職業。

目前,中國器官移植事業處在發展的關鍵階段,強化器官捐獻協調員的倫理規范意識、專業化培訓和職業化考核是當前發展趨勢,同時加強行業的制度監管和法律約束也勢在必行。據悉,很多年輕力壯的“移友”也都加入到器官移植的捐獻者或者志愿者隊伍中,現身說法,傳播器官捐獻的時代精神與社會意義。

不禁要問,從開始捐獻協調開始,到捐獻成功,這些人需要花費多少精力?需要耗盡多少口舌?高敏向我透露自己十年來的協調成果。她密密麻麻的日記本中,有紅色筆跡、藍色筆跡、黃色筆跡等,意在記住那些偉大捐獻者的名字。保守數字應該是1800余起,成功的千余起。驚人的數字背后,是高敏毅力與智力的拼搏。我有理由相信,盡管有這么多成功的幸福,但也會有無數難舍、痛苦、內疚,依然重重地掛在她的心頭。

好幾個月來,我和高敏頻繁聯系。此處僅能以一段文字向她致敬。她一再強調,捐獻的整個過程,其實都融入了一種人文關懷在里面,我自己也是受益人,感受人類文明,各種關于死亡的風俗,認識死亡甚至面對死亡,都是好處。我會在以后的工作中注重人格素養以及溝通能力的提高,努力學習殯儀知識,給捐獻者家屬多一些溫暖的細節,學會了解各個宗教信仰的殯葬習俗、追悼會的設計與安排、悲傷輔導專業訓練、情緒控制專業訓練等知識。爭取讓家屬多一些尊重和溫暖。她以執著堅毅一往無前的奉獻精神,一次次征服了生死戰場。她的行為,完全可以稱為“新時期的提燈女神”。她不是醫護人員,也不是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僅僅是一個志愿者。但她的協調工作成績估計應該在全國前列,可謂國家器官捐獻協調事業的功臣,應該被人們永遠銘記。

據深圳市紅十字會專職副會長趙麗珍介紹,深圳作為全國首個為人體器官捐獻移植立法的城市,器官捐獻的制度化建設及捐獻者人數都已走在全國同等城市前列,像高敏這樣優秀的器官捐獻協調員隊伍也在逐步壯大,器官捐獻已成為深圳這座愛心城市的亮麗名片。“深圳的器官捐獻走在全國的前列,無論是公民意識還是配套法規制度。”高敏也很自信地介紹,全國第一位少數民族器官捐獻者楊名(化名)、第一個協助母親捐獻器官的兒童王里成(化名)、第一個少年兒童捐獻者何海洋(化名)、第一部關于器官捐獻的地方性法規,都是深圳這座年輕城市的驕傲。

時光荏苒,斗轉星移,從2007年至2017年國務院頒布《人體器官移植條例》已過去整整10年。從最早的1956年4月27日中央領導倡導的火葬,到1983年8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的《把遺體交給醫學界利用的倡議》,從“猶抱琵琶半遮面”到昭告天下;從艱難的起步到捐獻者的逐步提高認識,從廢棄死刑犯供體的器官摘取到法規上的不斷完善,中國的遺體以及器官捐獻,不斷向前邁進。據不完全統計,全國現有遺體器官捐獻專職協調員2400多人,除深圳的高敏外,河南的耿坤、浙江的曹燕芳、湖南的李翠英、山東的楊廣寧、重慶的米智慧、安徽的湯常榮、北京的王璐……他們都是全國優秀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他們仿佛陽光,把溫暖帶給患者。

泰戈爾說:“生命賜給我們,我們必須奉獻于生命,才能獲得重生……”2018年1月5日凌晨,一直與漸凍癥斗爭的北大女博士婁滔不治去世,由于器官沒有能達到捐獻標準,生前的捐獻意愿沒有實現,但這個美麗善良的女孩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溫暖了世界。河南信陽漸凍女孩劉秀珍(化名)看到這則消息傷心地哭了,但看到安徽21歲漸凍女孩麗麗成功捐獻器官,讓五位受捐者重生,她又充滿信心,并很早就聯系了器官捐獻協調員,簽了器官捐獻志愿書。劉秀珍(化名)目前在積極配合醫生檢查器官,爭取能夠實現自己生前的捐獻器官的愿望。高敏介紹,漸凍癥人的器官醫學要求標準很高,深度昏迷,無自主呼吸,腦干反射消失等狀態,會讓眼角膜、肝臟、腎臟等器官受損。漸凍人的器官捐獻需要有更苛刻更嚴格的時間要求、質量要求等。

初冬的一個午后,深圳依然是春天的氣息。我漫步在郊區的光明紀念園,異常寂靜和恬淡,這里四季風華,金色的陽光灑落在刻著捐獻者名字的大理石墓碑上,熠熠生輝。觸摸著一個個帶著溫度的名字,仿佛都在講述著關于生命的故事。夕陽漸漸西下,刻有名字的立體碑文涂滿金色光芒,時而飛翔時而落下的鴿群,勾勒出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永遠定格在大地的一角。我又想起高敏在光明樹下,面對碑文所說:“這里是生命的盡頭,或者中轉站,如果那一天真的如期到來,我們應該坦然接受現實,學會死亡,坦然面對,換一種方式活在世界,記得別嫌棄我的菊花和真誠的鞠躬祝福。”有一種行為,讓生命突破生與死的藩籬;有一種力量,讓無盡的黑暗閃現光明的未來;有一種職業,擺渡在靈魂的生死之間,完成延續生命的夙愿,獲取力量毅然選擇重新翱翔。

“你們來過,不曾離開,如同花朵枝頭散落,留得滿地清香,你們用平凡而偉大的生命照亮人間,親愛的小小孩,偉大的小小孩,親愛的小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親愛的小孩,為什么你不讓我看清楚?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獨自漫步……”高敏喜歡這首《親愛的小孩》歌曲,在歌聲中,她總會淚流滿面。稱小孩,因為他們又重生了。小孩是一個可愛的音符,更是對捐獻者蛻變的祝福。捐獻者的死亡,打開了另外一扇生門,它不意味著生命結束,而是穿越刀山火海去涅槃重生,進入另一個階段……作為器官捐獻協調員,送很多人穿越這道門檻,對他們說聲,路上要小心,我們后會有期。

作者簡介

連忠誠,男,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會員,職業警察,業余作家。出版《特警手記》《西風胡楊》《找愛》《向北向北一潭清水》《68封情書》等,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延河》《青海湖》《今晚報》《大河報》《金陵晚報》《北京日報》等報刊,獲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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