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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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結束,新學期伊始,便聽說學校新來了一位物理老師,姓楊。
楊老師還未出現,女同學間便口耳相傳——據說他是一個年輕帥哥。
初秋的校園里,處處彌漫著細碎的花香。楊老師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里出現了。
“大家好!”他微笑著自我介紹道。
同學們鼓掌歡呼。在他背過身寫自己的名字時,身后的雅琪用筆戳了戳我。我回過頭疑惑地看著她,她壓低聲音激動地說道:“快看,他的字好好看!”
我轉過頭看了看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楊剛”二字,嗯,的確很好看。不過在下一秒,我卻注意到了他下垂的左手,不由一怔。
那是一只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手:皮膚粗糙,關節分明、僵硬。我正欲細看,他已經把左手插進了褲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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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物理課枯燥而乏味,楊老師帥氣的臉也漸漸失去了提神功效。上午最后一節課,同學們都哈欠連連。楊老師終于停下演算,頗為無奈地說:“同學們醒醒神吧,要不我們聊聊天?”
大家都瞬間興奮起來,起哄道:“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女兒都有了。” 很平淡的語氣,又帶著一絲驕傲。
教室里響起一片噓聲。
“我女兒可乖了!“他一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臉色有點不自然,馬上轉移開了話題,“物理這么有趣,我上學的時候物理總是班上第一……”
教室里再次響起一片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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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碰見楊老師的女兒,完全是一場意外。
那天是周六,我和同學約好到學校上自習。剛走到校門口,就被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拉住了。她用一雙大大的眼睛怯怯地盯著我,小心翼翼道:“姐姐,我找不到路了。”
“你要去哪?”
她困惑地眨著眼,不確定地說:“我要去找我爸爸,我記得就是這兒啊。”
她的脖子上還掛著公交卡,也許能從上面找到點信息。我拿起來一看,卡上有她的姓名“楊田田”,還有她的身份證號,但是沒有家長電話。
我有點失望。但當我看到她的身份證號時,卻愣住了。按照身份證號碼上的出生日期,她現在應該十三歲了,可她的模樣看起來明明只有七八歲。
“田田!”一陣急促的呼喊聲突然傳來,我抬頭一看,才發現楊老師正快速朝我奔來。他跑到我身邊,一把拉過小女孩,厲聲責備道:“不是不讓你跟陌生人講話,怎么就記不住啊?”
“她十三歲了嗎?”我疑惑地問道。
他惱怒地瞪了我一眼,認出是我后又一愣,眼神中閃過掩飾不住的慌亂。
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楊老師,我才發現,他并沒有之前看上去那么年輕。他的脖子上有道道起皺的細紋,只是被他黝黑的膚色很好地掩蓋住了。
他沒有回答,拉起女孩就走。
這一次,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牽著女孩的那只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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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還不止這一樁。
他似乎老得很快。連雅琪都忍不住問我:“楊老師是太累了嗎?”
有一天他走上講臺,全班嘩然,因為他有半邊頭發在一夜間全白了。然而第二天,他就把白發染黑了,仿佛這樣就能掩蓋一段時光。
我終于忍不住好奇,有次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我向他道出了我的疑惑。
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但講話時支支吾吾,編出一個又一個理由,明顯有糊弄過去的打算。
“其實,楊田田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死于一場車禍。”見他不說實話,我只好替他說道。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一陣沉默。
“我的姑媽在公安局工作,管理這一片的戶籍檔案。”我解釋道,“前些天,我托她查了一下楊田田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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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這個女孩,我還有點印象。”記得當時姑媽在電話里是這樣和我說的,“當時局里要做一個‘關愛留守兒童的宣傳片,便是按照她的故事改編的。”
“留守兒童?”
“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城工作去了,一年都見不到兩三次。她說她很想爸爸。”
“她爸爸是誰?”
“嗯,我查查。”電話那頭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爸爸叫楊剛,我們當時還和村子里的人打聽過,據說他從小成績就特別好,去城里讀了高中,還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但他媽媽很迂腐,不準他外出工作,還自作主張給他定下了一門婚事……”
“然后就生了田田。”楊老師皺著眉頭,對我講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故事。
“可我姑媽說楊田田在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那我那天在校門口看到的是誰?”
“你覺得那些去世的人,是真的死了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我驚詫不已。
“是。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說不是。”他微微喘了一口氣,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坐標軸,并在橫軸標上了時間,“你可以說他們還存在,只是與我們所處的時間不同罷了。你把時間看成坐標軸上的點,他們還存在于這些過去的時間內。而我擁有一種能力,可以把一個人過去的一段時間移到現在。也就是說,田田的確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你們現在看到的,是以前的她。”
一陣寒意順著我的脊梁骨爬上來。
“你也許想,這樣多好啊!其實不然,我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他蒼老的手、一夜間變白的頭發,電光火石般閃現在我眼前。我瞬間就明白了。
“你恐怕已經猜到了,我必須以我自己的時間,來換取田田在我身邊的時間。”他一邊說著,一邊舉起自己蒼老的左手,靜靜地注視著。然后,他無力地嘆了一口氣:“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出去吧。”
推開門,外面陽光正好。沒來由的,我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活著真好。”
合上門時,我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深陷在椅子里,好似隱到了時光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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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三個月就過去了。他仍常常帶著女兒出現在校園里。女兒在一旁玩耍,他則在一邊坐著發呆,好似在時光之河中打撈往事。
他越發老態了。有時上課,他講著講著就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肺部像風箱一樣起伏。
他能回溯多少時間呢?我開始擔憂。很快,我的擔憂就變成了現實。
那是一個中午,午睡的同學們突然被窗外一陣巨大的施工聲吵醒。
我向窗外望去,只見窗外出現了一棟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樓房。在往那里奔去的途中,我猜測應該是他出事了。
這是一棟很老的宿舍樓。我跑到門口,看到一塊小牌子上寫著:××中學男子第二宿舍樓,1968年建。
“那是他求學時住過的宿舍。”心里一個聲音肯定地對我說。
“喂!”一個同學忽然驚慌地向我跑來,“楊老師不見了!”
“嗯?”
“他剛剛還和女兒一起散步,但是一轉眼就不見了!”
就在這時,我面前那棟五十年前的老宿舍樓竟如海市蜃樓一般,一晃便消失了。
我知道,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我呆立在原地。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第一滴雨落到了我臉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我終于意識到,原來悲傷可以這般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