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D4

洪子華

一

我不知歸處，只曉自己是旅人，路漫漫，行匆匆，不知停。東水長流，西風呼嘯，南國煙雨，北國雪飄，我都見過。除此之外，我還熬過了數十個春秋。豈料萬物春生時，我行至山腳下，只一瞥，便見到了令我心動的美人。

美人名喚歡喜，雖是鄉間女子，但琴棋書畫無一不曉。我有幸與她談古論今，才知她原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寄人籬下。

我與她兩情相悅，在寺中的佛像前跪下，定下盟約。

“我是旅人，居無定所，你可愿隨我？”

“我愿與你同行。”她莞爾一笑。

二

我并沒有踏上新的旅程，我一人獨行無妨，可歡喜這樣的美人，我怎舍得讓她陪我顛沛流離？

我在山的另一邊安了家，養了一只貓，還在門前種了幾株花。為了養家糊口，我早出晚歸。閑暇時，我會給歡喜講北國的風光、戰爭的慘烈和盛世的繁華。

那一日，我記起異國的扶桑正值花期，不由得有些懷念，便說與歡喜聽。

歡喜善解人意地問我：“不想出去走走嗎？”

我笑：“美人在懷，走不動。”

三

一日隨他人出遠門買貨，回程之時我又生出別樣的情懷。從前無論走到哪，只知往前不停地走，從未想過再回到原處。

到家時，歡喜抱著幼女站在門口迎我，大兒子沖過來撲在我身上。

原來以前往前走不回頭的原因不是因為沒想過回到原處，而是原處沒有人在等我。

我養的那只貓在某日死去，我摸著躺在地上身體冰冷的它，第一次感到了生離死別的痛苦。

門前的那幾株花開了謝，謝了開，幾回之后，便不再開了。我忍痛將它們的枝葉剪去一半，第二年春回時，枝丫上竟然又掛了幾朵花苞。

歡喜見了，剪下幾條花枝插在清水中，擺在屋里，惹來了一屋春色。

四

十年眨眼就過。我笑歡喜頭發變白，歡喜反指著我道：“你不也是嗎？”

我詫異，對著銅鏡一看，果真是白發生。我這才意識到，我也開始變老了。

有其他的旅人路過，一身塵土，頭發亂糟糟的。他向我討一碗水喝，并不解地問：“你是旅人，為何停下？”

身后，歡喜正輕聲哄著哭鬧的幼女。我回過頭，微笑著盯著她們母女，開口道：“等你心倦了，身疲了，你就知道了。”

一只孤雁展翅飛過長空，長嘯一聲終于找到了雁群。

那夜我開心極了，買了一壇酒，幾兩花生，放聲高歌。

一碗酒，敬數十春秋，從前美景。

一碗酒，敬當下日子，妻兒伴我。

一碗酒，敬將來明月，照我前行。

醉醺醺的時候，我仿佛又聽到別人在問我：“你是旅人，為何停下？”

不，我不是旅人了。從我遇見歡喜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旅人，而是一個普通人，但我從未停下。我一直在前進，不知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