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劍峰,《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中國醫院協會常務理事。曾獲得中國新聞獎、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等獎項和榮譽。主要著作有《誰在妖魔化醫生》《中國式醫患關系》等。
一位患者感到胸悶疼痛,到醫院就診,醫生開具了驗血、彩超等幾張檢查單。妻子擔心丈夫出現意外,詢問醫生能否先開點藥服用,然后再做檢查,醫生告訴她“檢查后再說”。結果,輪到這位患者做彩超了,醫生卻說下班了。于是,患者只好坐等,最后竟然猝死在彩超室門口,手里還攥著醫生開的檢查單。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倒在冗長的檢查路上。也許,這正是現代醫學的悲哀。技術越來越發達,醫學卻越來越冷漠。醫生過度依賴機器,而忘記了活生生的人。
這讓人想起了英國畫家路克的代表作《醫生》,此畫源于畫家的一段親身經歷。1877年,畫家的孩子身患重病,延請當時的名醫穆瑞來診療,盡管孩子因為病情惡化不治身亡,但穆瑞的醫技和醫德深深打動了畫家。畫面中,穆瑞大夫的身體微微前傾,一邊用深情的目光撫慰著患兒,一邊苦苦思考著治療方案。據說,這是我國醫學前輩黃家駟教授畢生最鐘愛的一幅畫,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掛在辦公室中。西班牙畫家戈雅也有一幅作品《我和阿雷塔醫生》,就是畫家本人在病痛中的寫照。畫面上,戈雅身體佝僂著坐在床上,雙手拉扯著被褥,阿雷塔醫生從背后支撐著戈雅的病體,右手托起一杯水,臉上流露著關切和悲憫,醫患之間親如兄弟。
藝術家的情感是最豐富、最細膩的。一名畫家,若非真的動情,絕不會有傳世之作。而能夠讓畫家燃起激情的醫生,必定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百年之前,醫生沒有白大褂,也沒有多少器械和藥物,但他們內心虔誠,與病人生死相依。因此,醫生常常成為畫布上的“風景”。
令人遺憾的是,今天的醫學進步了,醫患之間的情感卻疏遠了,醫生也日漸從畫布上消失了。在醫院里,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變成了人與機器的故事、人與金錢的故事。有的醫生看病時頭也不抬,甚至連患者的性別都沒看清,就開出一大堆檢查單。一位醫學前輩曾講過一個故事:醫院有三個等級的掛號費,一位患者每次來看病,都掛最貴的特需號,哪怕只是開點藥。醫生問為什么,他說:“掛普通號,醫生不說話,也不讓我說話;掛專家號,醫生說話,不讓我說話;掛特需號,醫生說話,也聽我說話。”可見,醫生不僅是生命的工程師,更應是心靈的按摩師。這正如美國醫生特魯多的那句名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無論醫學如何發達,“機器崇拜”和“技術至上”都是危險的,因為醫學是人的科學。離開人,醫學就失去了靈魂。
醫學要有人的溫度,而不能只有機器的冰冷。著名醫學家裘法祖生前曾遇到過一位腹痛的女病人,他剛做了腹部觸診,病人的眼淚就流下來了,說:“您真是個好醫生啊!”他感到奇怪,病人說:“我看過五六個醫生了,從來沒有醫生摸過肚子。”此事給裘法祖留下深刻印象。他說:先看病人,再看片子,最后看檢查報告,是為“上醫”;同時看片子和報告,是為“中醫”;只看報告,提筆開藥,是為“下醫”。
醫學的結構恰如一個“人”字,一撇是技術的醫學,一捺是人文的醫學。只有技術與人文相協調,才能寫出最美的“人”字。如果醫生盲目依賴和崇拜技術,而把病人僅僅當成一個疾病的載體、一個病菌的容器,那就背離了醫學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