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大概因為活得太累,遂發神思,趣人生,會為自己設計一個擬態環境,錢多事少離家近,位高權重責任輕。美景恍若夢境,美人起舞蹁躚,此皆幻覺。
心禪神禪如來禪,禪禪慈悲;千相萬相眾生相,相相皆非。長大失去童年,升學失去舊友,工作失去業余,婚姻失去自由,誰人活得不艱辛?初衷出于好意,結果亂七八糟。生而為人,有種責任,別人的看法,取決于自身實力,抱怨命運不公,實則僝僽自己無能,強者哪能沒有眼淚,只是含著淚水向前奔跑。
會講究,能將就,興趣與生計間,無奈選擇生計,理想與現實間,只能屈從現實。毛姆《月亮和六便士》云:“理想是頭頂上的月亮,現實是腳下的六便士,只顧著去撿便士,很容易忘記抬頭看月亮。看月亮的人覺得只顧撿便士的人俗不可耐,撿便士的人卻覺得看月亮的人荒謬至極。”然所有不計成本、不求回報、不論得失者,不為興趣,便為理想;那些結構宏大、情節委婉、細節精致者,不是懸空,便是抽象。
山光西落,池月東上,旅行是一次逃避;誤己為文,與人唱和,寫作是一種閃脫。董橋的閑散式寫作,“不寫一株老樹,只寫樹上幾片綠葉,不寫山中草藥,只寫云興霞蔚”。懶思身外無窮事,愿讀世間未見書,閑散是多數讀書人的理想狀況,書房則對付紛擾的城堡。周國平《風中的紙屑》云:“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鐘無用之情,終于成一無用之人,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胸中感想,時代情狀,文字所形成的象征系統中,那些特定的意義符號,夢里兩重虛,紅塵一場醉,現實中并不存在某個實體與之對應。
順境善待別人,逆境善待自己。冰心告訴劉心武:“只要家庭這個小空間沒有亂方寸,家人間的相濡以沫,是讓人得以度過難關的最強有力的支撐,有的人到頭來捱不過,就是因為連這個空間也崩潰了。”天會黑,富貴熏其心,人會變,婚姻亂其性,書房城堡之外,尚需一塊斂心之地、安放之所,雁字回首,秋后菊客,尤其歲至老齡之時。
春水四澤,夏云繞峰,秋月揚輝,冬梅喜雪。閑散者,力去華靡,趨求淡雅。閑散未必閑,淡雅未必雅,汪曾祺《做飯》中,自稱喜歡逛菜市場:“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睹花落心悲,閑散是心態,見月缺移情,淡雅也心情。
年輕時,無淚可揮,大風滅燭,得意時,汪洋恣肆,氣吞萬牛。萬事厭尋常,羨慕每不足,以前失眠,或因過睡;居南多北思,在遠漸近俗,現在失眠,則因貪心。中年后,低調謙遜,平和務實,或因事業不順,體力不支,或因終其一生,套路生活,天然有了種風霜雕琢的挫折感。微笑寒暄,冷面直對,看得透徹,卻放不下,難免使人疲憊。
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眼前無長物,閑散者與誰都不爭;窗下有青峰,誰又能與閑散者爭。讓一部分人講究起來,優裕起來,乃物質豐饒時代的標志;讓一部分人文藝起來,閑散起來,乃精神多元時代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