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越來越怕“創作談”。
作品寫完之后,作家是忌諱跑出來指手畫腳的。就像一棵樹已經長好了,園丁何必向人解釋這是樹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樹自有樹干、枝葉、花朵、果實,旁觀者自會選擇他最喜歡的部分打量它,園丁更沒必要強迫觀者看什么和不看什么,至于看見什么沒看見什么,有時靠眼光,有時靠機緣。
《正面全裸》是我“垃圾三部曲”的首部,它講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夸張的寓言,但我必須結結實實傳達生活的細部和邊界,我希望我的小說終究是有所傳達和有所承載的,但這種傳達和承載必須以牢牢抓住生活質感為前提,必須找到你最擅長最順手的講故事的方式——你看,我又用了俗套的“講故事”,實際上小說不應該追求所謂故事效果。小說可以是一個故事,但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故事。好的小說,以我的理解,它必須是創造了另一種讓我們陌生的熟悉或熟悉的陌生,它應該是另一種生活,讓我們掩卷之余還將為其怦然心動的生活。
《正面全裸》的情節非常簡單,無非一個人來了又消失、理想主義的堅持淪為瘋狂、被責難的責任和義務像垃圾一樣廉價……這類小說的難度在于,它必須忠于現實又同時創造可信的非現實。最終,它想對這個時代說點什么;這種言說,很大程度上又受制于這個時代。于是,有時候,我們的寫作,會變成拎著頭發躥離地球的妄想。久而久之,作家們,我指的是還有點想法的作家們,都會變成白日夢患者或偏執狂。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就像這個小說被點燃的那一大堆大堆的垃圾,它的沖天大火也許才是偏執狂們的最終歸宿,也是最理想的歸宿,哪怕,它(大火)或許仍有俗套之嫌。
關于“垃圾”,我總共寫了三個中篇,也都找好了發表陣地。我赫然發現,把它們從電腦里一個個郵寄出去尋求發表,竟讓我頗感慚愧——寫作之前不是不準備發表的嗎?不是準備好了要像小說里的男女主角一樣做一個白日夢患者就夠了嗎?這是悖論:作家難免需要點虛榮和掌聲,卻又必須捍衛內心的尊嚴。我想,如何維系兩者的平衡挺折磨人的,只可能盡量忠實于心,一旦發表不了,也不必沮喪。《正面全裸》中的杜上做夢都想發表自己的新聞報道以便聲張正義,可是,他沒有看清楚問題的關鍵:就算報道面世,真的就能幫助垃圾場的發明家?
我不這么看。
回到小說寫作的追問:寫出來了,發表了,被閱讀了,就完成了?
當然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呢?到底什么才算完成?
我想,還是類似那棵已經開花結果的樹的命運吧——長出來,被看見,被詮釋,而且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詮釋,也許才是一棵樹或一部小說存在之“意義”。
如果沒被看見呢?
樹,依然是樹,就在那里長著。或參天葳蕤,或低矮平凡,但終究是長成了,就是一棵如假包換的樹。它也許從不期待被看見,只希望把根扎得深些,更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