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任何藝術在大自然寬廣博大的胸襟中,都得到了萌發和孕育。以古老的《詩經》為例,它的開篇之作,就是抒寫自然與人間愛情的情景融合之作:“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中,前兩句是描寫自然景色的,然后,由景而進入人間“情愛世界”。如果沒有前兩句自然情景的烘托,只剩下后兩句情愛表白,其詩就被抽去了意境的完美。世界上古老的藝術,如非洲的石雕,包括我國發現的遠古時期的巖壁畫,大都是以夸張了的鳥獸形象為藍本,而這些被抒寫于石壁上的偶像,無一不是來自遠古蠻荒的大自然。
正因如此,大自然不僅是人間一幅最美的畫卷,還是蘊藏著人類崇高精神的智慧之泉。對任何藝術來說———包括文學、音樂、美術、戲劇與電影等,都是感悟了大自然的靈性之后,而有了自身的生命的。它們或模仿,或再造;或將其變形,或將其濃縮,再現自然的純真典雅和質樸無華。這是它的獨特貢獻之一。其二,凡是質樸無華的東西,其內核都是高不可及的。無論藝術家是多么大的天才,當他再現大自然的形影時,都無法達到自然所具有的那種情韻。也許,正是因為大自然美不可及,人類才產生了描述自然的各種藝術。
生于德國波恩的貝多芬,童年時第一次坐在鋼琴前,啟蒙他音樂靈感的,不是音樂教師,也不是琴房里那架古老的鋼琴,他音樂靈感的萌發,是在靜夜中聽到的馬蹄聲聲。他的窗外是一條老街,那原是一條石板路,子夜深更,歐洲古典式的馬車跑在路上,便發出特有的“嗒嗒”聲。這種十分簡單而又單調的聲音,讓他小小年紀就坐在鋼琴之前,用琴鍵模仿馬蹄聲聲,從此,一位世界級的大音樂家誕生了。
我青年時代迷戀音樂,20世紀80年代后期,在德國波恩停留期間,曾特意去貝多芬的故園覓舊,并尋找他藝術生命的萌發之泉。非常可惜,那條石板小路雖然早已不見了,但是,馬蹄叩擊石板路的聲韻,仍似鳴響在我的耳畔。這一刻,我忽然悟到,藝術起源有多種學說;但眾多學說中,唯獨少了自然對藝術的啟蒙。貝多芬曾經說過:馬蹄嗒嗒之聲,讓他接觸鋼琴;森林啾啾鳥鳴之聲,讓他編織旋律。大自然的音響世界,對藝術來說,真可謂功莫大矣。
后來,貝多芬長期居住在奧地利維也納。出于對音樂的熱愛,我在歐洲停留期間,也曾沿著他的足跡,去過他在維也納的幾處故居。歷經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貝多芬的幾處故宅中的小樓雖然破舊不堪,但都是庭院深深、花木蔥蘢的獨院。在那里聽不到城市的喧囂,卻靜得能聽到橫穿維也納的大河濤語。是貝多芬刻意尋覓的,還是大自然有意成全這位“音樂之圣”,不得而知。我想,他后期之作《悲愴》和《英雄》樂章,都來自于大自然的恩賜———貝多芬故居的講解人員介紹道:貝多芬的后期創作,得益于維也納空氣的清新和音樂王國獨有的自然氛圍。
昔日,我不理解地球上小小的奧地利,怎么會誕生并吸引了許多大音樂家,到那兒去神游。這個地處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國家,自然環境的引力,怕是一個強大誘因。阿爾卑斯山的頂峰上,永遠披著老人的白發銀冠,它的腳下天地蒼茫,野花在綠色的襁褓中織錦。一天,我走進一片荒野,那兒沒有人聲,只有鳥語。一個來自亞洲的東方之子,竟然忘我地躺在那片草地上,傾聽鳥語,享受芳草的清香。表象上看,這是一個文人的失態,其內涵則是心田創作之火的迸發。
在往返奧地利和德國的途中,我是獨自一人乘火車遠行的。歐洲乘火車出行的人寥寥無幾,但我并不寂寞,因為車窗外流淌著絲帶般的多瑙河,它時而歌聲舒緩,時而浪里白條。在這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約翰·施特勞斯之所以能譜寫出流傳于世并經久不衰的《藍色的多瑙河》與《維也納森林的故事》的原因。我還聯想到生于美麗的薩爾斯堡的莫扎特,之所以能創作出那么多首音樂交響詩,并能攀上音樂的頂峰,除了他們自身的藝術天賦之外,就是這個被大自然懷抱之國,對他們的恩澤了。
不要說喝歐洲奶水長大的文化人,會對這自然風光傾注情愛,就連我這個亞洲來的遠方客人,望著那山、那水、那綠色的田園,精神上都受到了震撼和洗禮,進而萌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
大自然的功力,實在是奇偉而博大,它不僅創造人類,創造物質,還給人類的精神插上了飛天的羽翅。當然,同樣生活在優美田園風光中的部族,不可能人人都成為精神的創造者,這屬于其人是否具備了藝術天賦的話題。然而對于任何藝術種子來說,大自然無疑具備強大的哺育功能,催生一切有藝術才質的人,破土萌芽并攀上藝術大山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