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古人送別是件大事。在出發前,遠行的人要沐浴,送行者則會把遠行者一直送到驛路的路口,并要“折枝相送”。折枝,所折的多半是柳枝。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正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清清柳色新”的時日,王維想必折的就是柳枝吧。《詩經》中《采薇》一詩寫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由此看來,柳樹與送別的關系至少得有兩千多年了。只是不知道當年的燕太子丹送荊軻的時候,易水邊是否也有柳枝可折;漢唐時長安人送行都要送到灞橋,橋邊據說有成排的柳樹,人們剛好折柳贈別。唐《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長安東霸陵有橋,來迎去送,皆至此橋,為離別之地,故人呼之為‘銷魂橋。”
我小時候看電影,發現里面最感人的橋段就是分別的場景。尤其是在火車月臺上,火車已然拉著響笛吭哧吭哧地駛離了站臺,月臺上的人往往要跟著火車跑出去老遠;尤其是情侶,車窗內外拉著的手總是久久不肯松開。
在古人的繪畫里,“送別”則是一個大的主題。中國古代差不多每位在美術史上有名號的畫家都畫過以“送別”為主題的作品。其畫面處理也比較一致,多半空靈、悠遠、遼闊,給人以一種此去山高水遠、滄海桑田的意境。之所以如此,當然首先緣于古時山水阻隔、交通不便;再有便是中國古典美學里的一種刻意追求———古代畫家在表現此類主題時往往喜歡營造一種對未來的模糊感與不確定性,這與當時的環境條件有關。明代沈周的《京江送別圖》是“送別”主題作品中的一幅代表作,表現的是沈周等人送別敘州太守吳愈的情景。吳愈是沈周摯友,同時也是文征明的岳父。敘州是荒蠻之所,眾人于江邊長揖不舍,仿佛他們的心也被遠去的帆影帶走,從此分屬兩地。
古人“天涯若比鄰”的意思與如今顯然大不相同:古人要表現的,多半是一種心的不舍與貼近;如今的“天涯若比鄰”,倒是對現實的一種詮釋。朋友去歐洲,才下了飛機就開始跟家人網絡視頻,最奇葩的是他竟算好了時差,每天按時通過視頻叫女兒起床上學。再遙想古人的送行,倘使放到當下,大約折枝敬酒的工夫,對方都夠從目的地回來了。如今的送行,的確省了時間,卻也少了掛念;既沒了儀式感,也沒了該有的情感波瀾。
梁實秋曾經寫道:“遙想古人送別,也是一種雅人深致。古時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見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驪歌、灞橋折枝楊柳,甚至在陽關敬一杯酒,都別有意味。”沒錯,古代文人重心靈契合,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相互贈禮,也是禮輕情意重,不要多么名貴,卻往往要有道德寓意,所謂“不以贄,不敢見尊者”。所以古代文人常常用梅花互贈。因梅花具有凌雪傲霜、清高出塵的風骨。比如南北朝時期的詩人陸凱一日正行走于廣東翁源梅嶺之中,忽然想起自己在長安的好友范曄,便折梅一枝,并附詩云:“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托驛使送往長安。如此浪漫,當不是我們如今隨時隨地用手機拍幾張照片發朋友圈可以比擬的。
吳湖帆與梅蘭芳、周信芳等20人當年在上海組成一個團體,因這20人都剛好五十歲,于是便謂之曰“千齡會”。他們約定每次聚會時大家都要帶上19份禮物,以饋贈他人。但禮物不能貴,最好不要買,于是梅蘭芳在19個空白折扇上畫了梅花,吳湖帆在19張宣紙上臨了書法……如今想來何等雅興。
科技的進步是很快的,而人性的進化卻是很慢的。科技進步得一塌糊涂,但現代人還得靠十八十九世紀的音樂來慰藉心靈,還需要從唐詩宋詞中去找尋意境。王維當年的“勸君更盡一杯酒”后來被編入樂府,成為《陽關三疊》,是當時最流行、傳唱最久的送別歌曲。它讓全世界都知道了王維有個被喚作元二的好朋友。而如今你手機里的朋友,多是泛泛之交,本該相忘于江湖,卻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掃碼添加。認識人多,沒有不好,可仔細想想,你可能儲存了上千個電話號碼,到了關鍵時刻,你能撥出的又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