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命運與責任”是石黑一雄文學創作的一貫主題,透過《別讓我走》揭示的人體器官捐獻者的命運與倫理困境,作品對克隆人“順從”與“責任”的倫理意識書寫,不免使我們聯想到日本傳統“效忠”文化,感受到作家對日本民族二戰歷史悲劇成因的無言悲憫與詰問。基于這樣的認識,文章以文學倫理批評視角,透過小說特定倫理環境中克隆人的倫理選擇能指,探賾形成克隆人倫理意識的文化淵源,索隱克隆人“責任”倫理表現與日本“效忠”文化之間的內在聯系,理解作家與作品的深層所指。
關鍵詞:石黑一雄;《別讓我走》;倫理意識; 文化淵源
基金項目:本文是作者主持的江蘇省南通市“226”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項目(批準號:(2016)II-143號)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周文娟,江蘇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論、文化研究和英美文學研究。
Title: Wordless Sympathy and Questioning: on Creating thought and Origin of Ethical Consciousness in Never Let Me Go
Abstract: “Fate and responsibility” is consistent theme of Kazuo Ishiguros literary creation. His novel Never Let Me Go reveals the fate and ethical dilemma of clones who are organ donors of human body. Through writing the ethical consciousness of “obedience” and “responsibility”of human cloning, making us think that Japanese traditional loyalty culture, feeling the writers wordless sympathy and questioning for tragedy causes in Japanese national history. Based on this understanding, this article aims to explore clones cultural origins of ethical consciousnes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roughing ethical choice signifier of clone in specific environment, this paper also interpret inner relationship between “responsibility” ethics and Japanese “loyalty” culture , to understand the deep signified of writer and works.
Keywords: 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ethical consciousness; cultural origin
Author: Zhou Wenjuan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tong University (Nantong 226019, China). Her major areas include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cultural studies and literature. E-mail: zzwwjj68@126.com
日裔英籍諾獎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出生于日本長崎,六歲跟隨父母移居英國,與奈保爾、拉什迪一起被譽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對日本民族歷史悲劇的潛心回望,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命運與責任”主題特征,被認為“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聯系的幻覺之下的深淵”。①他的小說《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榮獲全球文學獎金最高的歐洲小說獎,被《泰晤士報》列入1923年以來百部最偉大的英語小說之列,并再度提名布克獎。盡管石黑一雄自認為“我是一位希望寫作國際化小說的作家”,期望自己的“寫作能跨越身份、地域、種族的障礙,尋求身份的獨立性和開放性”(余靜遠 311)。然而,“小說的生命來自于地域” (Welty 118),在石黑一雄時刻沉浸的人性反思之中,他那些寓言式文學敘事關于人類終極問題思考的意識基礎,仍發源于他對日本民族“效忠”文化悲劇的悲憫詰問之中。
《別讓我走》堪稱“命運與責任”意識傾向的典型之作,小說講述了一群被作為人體器官捐獻之用克隆人的異樣生活經歷,揭示了他們困頓痛楚的內心世界。克隆人被剝奪了人之為人的尊嚴,“創造”他們的目的是隨時向“真正的人類”捐獻他們的身體器官,就如牛羊豬犬之類為人類提供肉食皮毛一般。雖然也開設課程讓克隆人學習各種知識,甚至“精心挑選……包括繪畫、素描、陶藝,所有的散文和詩歌”(石黑一雄,《別讓我走》31)等克隆人的作品收藏。但這樣的教學,只是為了打發他們軀體器官活著需要度過的時光;他們被絕對禁絕吸煙等可能影響身體健康的嗜好,并每周為他們做一次體檢,這樣做也只是為了保證他們所捐獻器官的健康性。克隆人的人生歷程,早在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被最終規劃且不容改變,作為鮮活的生命主體他們僅被定格為生物意義上的“人”,他們雖然和那些監護他們的人一樣,具有同質的軀體組織與思想情感,卻無權選擇自己的生活取向與生命歷程,只能任憑創造他們的“人類”,依照一己需要隨時取走他們器官乃至生命。他們為“捐獻”而“被出生”,又因“捐獻”而“被死亡”,他們的“人生”悲慘絕倫為何卻無意反抗?基于這樣的追問,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通過對小說克隆人倫理身份和倫理意識的釋讀,從其特定環境的倫理選擇書寫中,探賾《別讓我走》克隆人“順從”“責任”心理與日本民族“效忠”文化間隱性存在的倫理意識淵源,更好地理解作家與作品創作思想的深層所指。
一、權利規訓與倫理身份接受
初讀《別讓我走》的讀者幾乎都會疑問:克隆人為什么不思逃跑也無意抗爭? 細讀情節我們才初有了解,那是因為克隆人默認捐獻身體器官“是我們應該做的事”(石黑一雄,《別讓我走》207)。換言之,他們已自發地接受“器官捐獻者”這樣一種倫理身份的認定。克隆人這樣倫理身份的自我認定,又是怎樣形成的?
“在文學批評中……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聶珍釗21),倫理身份是個體在一定倫理關系中的定位歸屬,是形成個體倫理意識的基礎。也即是說,在一定倫理關系中,首先需要被歸屬者自我認同歸屬關系,如果自我認同錯位則關系失衡,抑或產生抗拒。《別讓我走》中克隆人面對身體器官捐獻和死亡,之所以不思反抗也不逃跑,正是由于他們認同器官捐獻為自我“責任”的倫理歸屬。
《別讓我走》最初的篇章中,作家濃墨重彩地書寫了克隆人對自我倫理身份的執著追問。他們一旦有機會外出,無論“在城里、在購物中心或者路邊的小餐館里,總是留心注意‘可能的原型”(石黑一雄,《別》127),這樣試圖“看到可能的原型的事層出不窮”(石黑一雄,《別》128)。作家之所以這樣表述,其意并不僅限于表現主體對自身身份認知的渴望。石黑一雄的良苦用心還在于,通過對克隆人強烈的身份意識表現,揭示他們與正常人類一致無二的思想情感屬性,以此與盲從赴死的“責任”感形成鮮明反差,再次使讀者存疑克隆人不思抗拒的原因。以便作家通過小說情節告訴我們,克隆人之所以會認同捐獻器官“是我們應該做的事”,繼而屈從這樣的噩運而不思反抗,完全是由于克隆人制造機構從最基本的倫理意識深處,對克隆人施行了“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的權力規訓(福柯,《規訓與懲罰》241-242)。最終使他們“根據擁有權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話語……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務,把自己獻給某種生活方式或某種死亡方式”(福柯23-24)。
“規訓”是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創造使用的關鍵性術語。“權力規訓”即指實現權力的規訓機構,通過一系列的規訓手段實現對被規訓者的控制。規訓既以權力干預訓化肉體,也不斷制造知識影響意識,是對人進行“權力——知識”相結合馴化的技術手段。“統治階級依靠權力生產各種知識話語、真理話語,從思想上牢牢地控制整個社會,而這也正是現代規訓權力的實質”(胡穎峰114-145)。毫無疑問,所有的權力規訓總是先從環境約束開始的。克隆人所在的黑爾舍姆是一所封閉的住宿“學校”,校舍“位于一個四周都是高地的平整山谷中……有時候我們好多天看不到一輛車子沿著那條狹窄的路開過來,那些開來的車子通常都是一些貨車或者卡車,給我們送來供給、園丁或者工人”(石黑一雄,《別》38)。學校不僅在地形上如同島國一樣四面隔離封閉,還鮮有外人造訪,除了那些“園丁或者工人”再沒有其他外人來到黑爾舍姆。這種與世隔絕的環境,導致克隆人心理封閉,構成了他們對外部未知世界莫名的恐懼心理。這些本應鋒芒展露的年青克隆人,除了每日目睹的生活內容之外別無所知,他們甚至懼怕窗外的森林:“遠處陰森森得忽隱忽現。最安全的地方是在主樓正面,因為從那兒任何一扇窗戶你都看不到樹林。即便如此,你總是不能完全擺脫它”(石黑一雄,《別》56) 。除了這樣直接的環境制約之外,還不乏實施意識恐嚇的奴役手段,學校一屆一屆的克隆人“學生”中,始終流傳著被故意散布的恐怖故事:
一名男孩“從黑爾舍姆跑了出去。他的尸體兩天后在林子深處被發現綁在一棵樹上,手腳都被砍掉了。另一個傳言說,一個女孩……某天她爬過柵欄,僅僅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當她想要回來的時候,她就被拒之門外。她一直徘徊在柵欄的外面,懇求著允許回來,可是沒有人讓她回來……后來發生了什么事,她就死了。可是她的鬼魂總是在林子里游蕩,盯著黑爾舍姆,渴望著能夠允許回來”(石黑一雄,《別》46) 。
這兩則恐怖流言的性別針對性是十分明顯的,不說男孩被砍掉手腳不足以嚇住鋒芒初露的男孩;不被允許回來、死了之后哀求都不被允許回來,又足以嚇住充滿好奇、但又無從知道外面世界的女孩,使她們絕對不敢逾越柵欄半步。
《別讓我走》作品中,石黑一雄用大量的篇幅對克隆人的生活環境做了細致的描寫,這些敘述有效地釋解了正常智力的克隆人為何不敢擅越雷池的原因。克隆人制造者正是這樣以環境和意識的多重阻隔,壓制了克隆人了解外部世界的熱切渴望,使他們無從體會生命和生活的真正價值,無法想象如果離開黑爾舍姆之后他們能去往哪里?又怎樣生存?由此也無從知道除了“捐獻”自己之外,還可能會有什么樣的其他出路?進而迫使他們接受克隆人制造者機構的“權利規訓”,認同自己“器官捐獻者”的倫理身份。由此,他們只能遵循“已經被規劃好了的人生:“你們會長大成人,然后在你們衰老之前,在你們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們就要開始捐獻自己的主要器官。這就是你們被創造出來要做的事”(石黑一雄,《別》73-74)。這里的“權利規訓”以“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將“一種虛構的關系自動地產生出一種真實的征服”(福柯,《規訓與懲罰》227),從而使克隆人乖乖地恪守自己的倫理身份。嚴格意義上來說,《別讓我走》應屬科幻小說,純屬虛構并無類似的真實生活素材。作家杜撰出這樣一部純屬幻想虛構的小說情節,究竟意欲何為呢?
二、作品創作思想與倫理淵源索隱
有研究者評價《別讓我走》“以平常人心寫非常人的生活和情感”,認為“小說的悲傷和凄涼是這些不平常人偏偏擁有他們永遠無法享受的最平常的情感”(愷蒂 40-44)。可見,《別讓我走》故事講述的是關于人類倫理與命運的思考,作家以人道主義思想鞭笞非人道的器官捐獻行徑。并以細膩的描述,揭露了克隆人怎樣被權利規訓認同器官捐獻為“責任”的真實原因。然而,這些權利規訓究竟源于怎樣的倫理淵源呢?釋解這一意識困惑,無疑是幫助我們透過小說情節能指,深入探賾作家與作品深層所指的關鍵所在。
石黑一雄在回答關于文學創作動機時曾經說過:“我十分關注當代現實發生的重大事件”,“但我并不想把它設在這些特定的歷史事件中,讓它讀起來像報告文學……作為一名作家,我想寫一些更具有隱喻性的故事”。②這就解釋了小說為什么以科幻的虛構來揭示這樣一樁近乎直接屠殺的反倫理勾當。石黑一雄出生在蘑菇云升起的長崎,作家在接受采訪時,曾坦言自己創作思想與日本二戰悲劇的關系:“我父母那一代人確實是經歷了慘痛的戰爭。我想這對我是有影響的”,“日本遺忘了歷史,這本身就成為一個問題”(陳婷婷, 《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 石黑一雄訪談錄》107)。由此,石黑一雄通過小說表明的思想也是顯而易見的:“戰爭需要清算,否則依托‘遺忘手段而構建的虛假和平遲早會被打破”(陳婷婷 105)。透過作家的上述表述,我們不難覺察到《別讓我走》文學書寫與作家擔憂人類命運之間的內在聯系。
《別讓我走》克隆人的遭遇與日本二戰民族悲劇之間,存在怎樣的具體聯系?首先,小說主題貌似倫理批判。但稍加思索我們就能發現,如果僅限于批判人類中心主義的反倫理立場,小說敘事揭露克隆人培育者認為“這沒有關系”,克隆人“還不足以成為人類”就足夠了。但石黑一雄并沒有就此罷休,耐人尋味的是他筆下的湯米、露絲等所有器官捐獻者不但不反抗,反而視捐獻為至高無上的“責任”,這樣的書寫無疑是別具用心的。存疑本是石黑一雄匠心獨到的敘事風格特點,《別讓我走》據此給讀者懸置了一個大的疑問:低級動物都具有逃生意識,為何克隆人甘愿赴死?為何“他筆下的主人公永遠是安靜的犧牲品,對于‘責任認命且默默承受,不知道‘抗爭是什么”?(愷蒂 40-44)他們居然認為:“當我成為一個捐獻者時,我是相當有思想準備的。感覺該那樣了。畢竟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石黑一雄,《別》207) 。克隆人這種盲目順從的錯綜倫理意識,究竟緣何而來?為探賾解索這一懸念,我們不妨回顧一下作家所屬日本民族的二戰悲劇及造成這一歷史悲劇的文化淵源。
眾所周知,二戰期間日本軍國文化絕對“效忠”的權利規訓,將整體日本國民由“虛構的關系”幻化成“真實的征服”,驅動他們忠于天皇去投入戰爭,最終走向幻滅。二戰初期由于法西斯同盟曾一時得逞,從而使日本軍國主義夢想空前膨脹,以為摧毀美國海軍就能獨自征服亞洲,進而建立“大日本帝國” 的“大東亞共榮圈”“皇道樂土”。一時間,“大日本皇軍”所向披靡的“捷報”和軍國主義者的瘋狂蠱惑使得日本舉國沸騰,舉國上下群體沉浸于效忠天皇、為法西斯戰爭捐軀、重新創造“大日本帝國”歷史的“責任”意識之中。但他們始料不及的是蘇聯紅軍的合剿和美軍原子彈的轟炸,頃刻間據亞洲為己有的“大日本帝國”黃粱美夢徹底破滅。日本戰敗,尤其是長崎原子彈爆炸的傷痛,使人們“將心愛的小提琴置之高閣;懷孕了卻并不高興;懷孕六七個月的女人每周都在死去親人的墓前哭泣;清晨夢醒時,人們覺得仿佛依稀還是災難發生之前的美好時候;小村莊炸毀后留下的廢墟,和大片坑坑洼洼的荒地依舊提醒人們留意過去的慘痛;接二連三的兒童謀殺案昭示著戰敗后的暴力犯罪現象的增長”(賴艷45)。那時的日本,舉國上下籠罩在“道德和精神的大崩潰”之中(步平16)。戰敗的嚴酷現實,終于使人們認識到盲從“效忠”的慘重代價。
每一種倫理意識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形成它的歷史文化淵源。人們普遍認為,“石黑一雄的作品具有濃厚的歷史色彩”,他的“主要作品似乎意在詮釋日本在二戰中的歷史悲劇。在回憶的斷片之上架起了當代闡釋的凸鏡。透過這一凸鏡,人們看到的是日本文化的基因”(唐岫敏30)。其實,這也是石黑一雄架構《別讓我走》小說故事人物“責任”感的重要文化基因。石黑一雄的多部作品,都以人物“效忠”“順從”行為與最終命運的巨大沖突,表現了作家對造成悲劇成因的深刻理解,向讀者展示了作家揭示和深化作品主題的哲學思考。《別讓我走》中,受害者和施害者在被權力規訓為“馴服的身體”的同時,也自覺建構成了他們“臣服的主體”,即心甘情愿地接受宰割和宰割他人,都成為理所當然的責任和義務。這一現象與二戰期間無限“效忠”天皇的臣服倫理觀如出一轍,南京“這樣的屠殺在城內外一連干了十天的光景,當然是按命令干的……因為這是命令,就什么都不想了”(森山康平 40)。“個體不再認為對自我行為負責,而是將自我定義為執行他人愿望的工具”(Stanley 134 )。不管作家初設與否,《別讓我走》中器官捐獻者的悲慘命運和無奈處境,以及他們絕對“順從”不抗爭的倫理意識,無不與“唯以主君為重,一旦發生了什么事,就以死狂的沖動奉獻自己”(山本常朝,《葉隱聞書》88)的日本傳統“效忠”文化,有著毋庸置疑的內在聯系。《別讓我走》雖是一部倫理題材的小說,但小說既沒有過多關于倫理因果的表述,也沒有任何人體器官捐獻場景的直接描寫。而作品落筆最多的卻是對器官捐獻者進行權力規訓的過程及器官捐獻受害者和施害者心路歷程的書寫。可見,作家意欲表現的重點并不是對人類反倫理立場的揭露批判,而是藉此影射二戰時期日本國民的盲從與無奈,著力引導人們去深切反思日本二戰民族悲劇成因。至此,作家良苦用心可謂彰明昭著毋庸置疑了。
《別讓我走》代譯序中寫道:“好作家必須是講故事的高手,擅長閃爍其詞,能夠耐著性子掩藏秘密” (愷蒂 40-44 ),透過《別讓我走》的“閃爍其詞”,我們看到其中隱藏的“順從”和“臣服”的日本文化基因,透露的是作家對日本民族“效忠”文化悲劇的悲憫詰問。造成日本民族二戰歷史悲劇的成因是歷史性的,是日本反動勢力長期實行權利規訓,追捧武士道精神、奉行軍國主義教育,狂妄鼓吹民族優越感、無視生命價值的必然結果。日本右翼勢力早在十九世紀末就躍躍欲試企圖擴張領土,早已形成了精心建構的戰爭思想體系。武士道古典《葉隱》(Hagakure)開篇就宣稱;“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山本常朝,《葉隱聞書》1)。寸土島國要想實現稱霸于世的目的自感力量不足,因此竭力以武士道精神激勵其國民以必死的決心去克敵制勝。為了鼓舞士兵的殺人底氣,他們又蓄意向民眾灌輸“神創造了日本”,大和民族至高無上等妄自尊大的極端民族主義思想,將其他民族蔑視為“次人類,他們活該被屠殺”(Herbert 50)。這一切系統的權利規訓,日積月累逐漸構成了二戰期間日本極端的民族主義國家觀,形成了日本國民對民族和天皇絕對服從的強烈“責任”意識。由此,受狂妄擴張的侵略野心唆使,軍國主義者通過一系列規訓手段,把全體國民規訓成自動真實的征服者,將他們一步步誘入了二戰災難的深淵。
《別讓我走》源于作家對日本戰后創傷的認識體驗,以小說“責任”情節折射出二戰時期日本盲從“效忠”文化的危害性,以此警示世人不可遺忘而重蹈覆轍。正如石黑一雄所言,作為民族文化根基的“大多數人對周圍的世界不具備任何廣闊的洞察力。我們趨向于隨大流,而無法跳出自己的小天地看事情,因此我們常受到自己無法理解的力量操控,命運往往就是這樣”(李春,《石黑一雄訪談錄》136),石黑一雄在這里表述的“受到自己無法理解的力量操控”的現實窘況,與《別讓我走》幻境中受害者和施害者可悲的倫理意識困境是何等的相似不二。他接著表白說:“大多數人無能為力,而只能隨波逐流……這似乎是回顧20世紀時所意識到的諸多痛苦之一”(李春 135),石黑一雄透徹地認識到底層人在意識困惑中掙扎:“盡管他們的動機是善意的(想為人類謀福等等),但因為他們對周圍的世界看不清楚,結果發現自己做的事違背了本意,在我看來,這種事情似乎是很容易就會發生的”(李春 136)。克隆人被器官捐獻機構規訓,認為獻出器官和生命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情”;發動二戰的罪魁禍首同樣堂皇規訓日本國民,使他們認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圣戰,是至高無上的歷史使命。這里內在的必然關聯性絕非偶然,不管作家是出于深思熟慮的故意,還是有意無意的潛意識釋放,《別讓我走》中克隆人的悲慘命運和無奈處境,以及他們絕對“順從”不抗爭的倫理意識,無不與日本文化“效忠”、“捐軀”責任意識緊緊關聯。尤其選擇人體器官捐獻這樣似有切腹之痛的故事來寄寓這樣的關聯性,使讀者感同身受,不乏體現了作家對日本民族二戰歷史悲劇的無限悲憫之情。回顧二戰噩運,石黑一雄感慨:“讓人難過的是人類有時認為他們生來如此,還自以為是。可事實上,他們通常并非真的獻身于他們一直認可的事”(李春 136)。至此我們不難理解,《別讓我走》克隆人“安靜犧牲”捐獻的倫理意識書寫,正是對二戰時期日本國民盲目“效忠”天皇、為法西斯戰爭捐軀行為的直接影射。
三、結語
通過以上對作家創作思想的探賾索隱,我們認識到《別讓我走》是石黑一雄“創造想象”的、“以某種方式來傳達縈繞糾纏著我的思想和情感的風景”(Swaim 96)篇章。作品以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從倫理學的角度展開敘事,但作家并無意針對克隆人技術的社會倫理、科技倫理和生命倫理等諸多倫理問題展開深入探討,也沒有更多的道德批判。小說以缺陷重重的現實世界為故事背景,濃墨重彩地描述了克隆人不可違逆的既定命運和他們痛楚無比的心路歷程,突出展現了他們身不由己的生存狀態所折射出的、人類世界普遍的生存問題。作家講述的是一個“隱喻性的故事”,以此影射二戰時期日本國民的盲目與無奈,著力引導人們去深刻反思戰爭悲劇成因的痛楚淵源。對盲從倫理與“效忠”文化的深重災難后果,提出了深刻、沉痛的詰問與批判。他的這種以“反常的邏輯表達自己的心聲”的文學敘事(楊金才72),不僅表達了對“安靜犧牲”者的無限悲憫之情,更飽含著作家醒世警人的良苦用心。這便是他作品的創作思想和倫理意識的深刻淵源所在了。
注釋【Notes】
①澎湃新聞:中國社科院專家:石黑一雄得諾獎出乎意料。2017-10-5
②NRP, “The Persistence—and Impermanence—of Memory In ‘The Buried Giant.” Feb. 28, 2015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步平:《超越戰后:日本戰爭責任認識》。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Bu, Ping. Beyond the War: the Responsibility of Japanese War. Beijing: Social Sciences Literature Press, 2011.]
陳婷婷: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訪談錄。《外國文學動態研究》1(2017):105-112。
[Chen, Tingting. “How to Face ‘Buried Giant – A Visit by Kazuo Ishiguro.” A dynamic Study of Foreign Literature 1 (2017): 105-112.]
米歇爾·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Foucault, Michel. Society must be Defend. Trans. Qian Yu.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9.]
—:《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
[---. 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 Trans. Liu Beicheng and Yang Yuanying. Beijing: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2003.]
Herbert G. Kelman. “Violence without Moral Restraint: Reflections on the Dehumanization of Victims and
Victimizers .”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4 (1973): 25-61.
胡穎峰:規訓權力及規訓社會——福柯權力理論新探。《浙江社會科學》1(2013):114-145。
[Hu, Yingfeng. “A New Exploration on Foucaults Power Theories—Discipline Power and Discipline Society.” Zhejiang Social Science 1 (2013): 114-145.]
愷蒂:平常人心非常人。《書城》 6(2017):40-44。
[Kai, Di. “Preface to the Chinese Version of Never Let Me Go.” Book Town 6 (2017): 40-44.]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朱去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Trans. Zhu Quji. Nanjing: Yilin Press, 2007.]
賴艷:《石黑一雄早期小說中的日本想象》。《外國文學研究》。5(2017):44-52。
[Lai, Yan. “Japanese Imagination in the Early Novels of Kazuo Ishiguro.”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5(2017) : 44-52].
李春:《石黑一雄訪談錄》。《當代外國文學》4(2005):135-136)。
[Li, Chun. “The Interview with Kazuo Ishiguro.” Contemporary Foreign Literature 4 (2005): 135-136.]
森山康平:《南京大屠殺與三光作戰》。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84。
[Moriyama, Kouhei. Nanjing Massacre and Battle of Sanguang. Chengdu: Sichuan Education Press, 1984.]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外國文學研究》 1(2010):12-22。
[Nie, Zhenzhao.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Fundaments and Terms.”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1 (2010): 12-22.]
Stanley, Milgram. Obedience to Authority. New York: Harper, 2009.
Swaim, D. “Interviews Kazuo Ishiguro.” In 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 Ed. Brian W. Shaffer and Cynthia F. Wong. Jackson, USA: UP of Mississippi, 2008: 89-109.
唐岫敏:《歷史的余音——石黑一雄小說的民族關注》。《外國文學》 3(2000): 29-34。
[Tang, Xiumin. “The Historys Remain—National Concern of Kazuo Ishiguros Novels.” Foreign Literature 3 (2000): 29-34.]
Welty E. A. Place in fiction The Eye of the Story.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9.
山本常朝:葉隱聞書。李冬君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Yamamoto, Tsunetomo. Hagakure. Trans. Li Dongjun. Nanning: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 2007.]
楊金才:《當代英國小說研究的若干命題》。《當代外國文學》 3(2008):64-73。
[Yang, Jincai. “A Number of Studies on Contemporary English Novels.” Contemporary Foreign Literature 3 (2008):64-73.]
余靜遠:文藝簡訊:石黑一雄斬獲諾貝爾文學獎。《世界文學》 6(2017):310-312。
[Yu, Jingyuan. “Literature Newslette: Kazuo Ishiguro Won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6 (2017): 310-312.]
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