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夢瑩 汪寶榮
內容摘要:英語世界對中國當代小說的翻譯場域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西方世界迫切想要了解新時期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現狀,小說成為提供信息的重要媒介,大量短篇小說以選集形式在英語世界翻譯出版。隨著中西文化交流的不斷增強以及網絡文化的蓬勃興起,來自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翻譯行為者紛紛參與到中國文學英譯隊伍中,翻譯和出版的策略也不斷革新。歷經三十多年的發展,當下中國當代小說翻譯場域發生了重要轉變。本文從描述性社會翻譯學研究范式出發,以布迪厄場域理論為分析工具,試圖勾勒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的歷史演變進程,探討這種演變背后的內外部原因,旨在打破目前學界對中國當代小說英譯的靜態認知,進而強調翻譯研究中歷史觀的重要性。
關鍵詞: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理論;描述性社會翻譯學;翻譯研究歷史觀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翻譯社會學視閾下中國現當代小說譯介模式研究”(15BYY03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蔣夢瑩,新西蘭惠靈頓維多利亞大學文學翻譯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翻譯與性別研究。汪寶榮,杭州師范大學/浙江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社會翻譯學、中國翻譯史研究。
Title: On the Dynamics of the Field of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 the Anglophone World
Abstract: The genesis of the field of translat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to English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1980s when the West showed a renewed interest in Chinas political and social conditions in the New Era.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was translated mainly for its political and social value. Many short stories were translated and published in the form of anthologies. With increased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s well as the burgeoning of cyber culture, translation agents of different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participate in this translation initiative, introducing new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strategies into the field. After three decades development, this translation field has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In contrast to the current static conceptualiz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 this paper adopts Pierre Bourdieus field theory to examine the evolution of this translation field and explore the underlying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asons so as to underscore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Key words: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field theory; the DTS-integrated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uthors: Jiang Mengying is Ph. D. candidate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Studies at 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 (Wellington 6140, New Zealand). 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he study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translation and gender. E-mail: Mengying.Jiang@vuw.ac.nz. Wang Baorong is professor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t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nd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310018,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ocio-translation studies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history. E-mail: 13285815890@163.com
一、引言
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剛從政治和意識形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文學創作如火如荼,出現了“反思文學”、“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改革文學”等多種文學類型,引起了海外中國研究學界的關注。海外中國研究學者開始積極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和介紹,推出了大量英譯短篇小說集①。中國改革開放之前,中西交流不暢,西方對中國的了解有限。不少當代小說從現實主義出發,反映了中國當下和過去的經驗,成為西方讀者獲取有關中國政治、社會、文化信息的重要媒介。而伴隨著80年代以來文學研究的文化轉向,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學者也傾向于從文學現象入手來探討中國的社會、政治問題,這些因素導致中國當代小說譯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影響。通過分析當時的譯本信息可知,早期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中的西方行為者(agents),即在場域內具有能動性、能發揮影響的社會個體(Bourdieu and Wacquant 107),類型較為單一,主要是海外中國研究學者,包括金介甫(Jeffrey Kinkley)、杜邁可(Michael Duke)、詹納爾(W.J.F Jenner)、林培瑞(Link Perry)、白杰明(Geremie Barmé)等。他們的翻譯活動大多服務于學術研究和教學需要,選材和翻譯策略較為嚴謹保守,傾向于選擇主流作家,側重充分表達原文的信息,譯本多用作教材,讀者主要是對中國歷史文化感興趣的學者和學生。
到了21世紀,越來越多來自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行為者進入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他們帶來了新的翻譯理念和實踐策略,翻譯場域的界限得以重新定義,總體呈現出以下新特征:中外合作不斷加強、傳統出版和網絡傳播并進、類型文學如偵探小說、網絡小說的翻譯在國外廣受歡迎。21世紀的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呈現出與20世紀80年代迥然相異的圖景,究其根源在于場域內部關系變化以及經濟、社會、文化、科技等外因的雙重影響。本文從描述性社會翻譯學的研究范式出發,借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場域理論的相關概念,嘗試建構一個分析模式以探討英語世界中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的歷史演變及其內外因,不局限于“政治”、“意識形態”等因素對翻譯活動的影響和操控,而是突出行為者對場域的影響,旨在更深入、細致地分析影響翻譯活動的社會文化因素,強調翻譯研究中的社會性和歷史觀。
二、場域的“關聯性”“動態性”與“建構性”
社會翻譯學在過去20余年的發展中已形成描述性社會翻譯學、文化產品社會翻譯學和基于行動者網絡理論的社會翻譯學3個分支領域(汪寶榮,《社會翻譯學》)。雖然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已被廣泛運用到社會翻譯學的研究當中,但迄今鮮有學者對翻譯場域的內部結構與歷史演變進行系統分析。薩米赫·漢納(Sameh Hanna)(Bourdieu in Translation Studies)的研究從布迪厄的反思社會學(reflective sociology)出發,指出了場域與結構(structure)、系統(system)相比所具有的獨特優勢,解釋了場域理論中的相關概念,探討了翻譯場域的性質及其內部特征,并從歷時角度分析了引起場域變化的內外部因素。
漢納指出,與“結構”、“系統”不同,布迪厄的場域概念強調動態性,具有更豐富的解釋力,是對社會學中系統和結構概念的進一步發展。“結構”強調社會的客觀性和可預測性,旨在置身其外、客觀地理解和描述社會,從而總結出具有解釋力的模型用以觀察和預測社會現象的發展趨勢。這種結構化模型導致對社會現象的理解過于僵化,固化了社會中的各種關系,忽視了行為者對社會結構的影響。“系統”則注重社會內部的凝聚力和系統自身的調節能力,忽視了系統內部存在的差異和沖突。總之,這兩個概念工具簡化了社會的內部關系,對社會現實的理解過于抽象,內部關系相對靜態封閉,沒有充分考慮社會行為者的能動作用。場域理論則明確場域中相聯位置間所存在的差異和沖突,指出行為者之間的差異會引起場域的變化,從而彌補了這些不足。場域則將文化產品置于一系列復雜的關系網絡中進行討論,強調用關聯性視角審視文化行為和文化產品,將產品與場域中的行為者、行為者所采取的立場、文化場域與其它場域的關系以及社會空間的等級結構聯系起來進行思考(Hanna, 18)。“動態性”和“關聯性”是場域區別于結構和系統的主要特征,為我們從歷時角度探討翻譯活動的多重影響因素提供了一個有效的理論工具。
布迪厄在討論文化生產時并未明確提出“翻譯場域”這一概念,目前西方學界對于“翻譯場域”的界定存在分歧,而國內學者似乎尚未關注這個問題。讓·馬克·古安維克(Jean-Marc Gouanvic)認為翻譯不能自成一個場域,而應視作文學場域的一部分, 因為“翻譯文本和譯入語環境里生產的文本受制于同樣的客觀邏輯”(Gouanvic, The Stakes of Translation 160)。最近他又指出:翻譯場域目前還不存在,或者說尚處于萌芽階段(Is Habitus as Conceived by Pierre Bourdieu Solubl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38-39)。米凱拉·沃爾夫(Michaela Wolf)(The Loc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Field”)則提出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第三空間(Third Space)”概念來取代翻譯場域,因為前者更強調動態性,能更好地體現翻譯是個不斷協商、再協商的過程。這些對“翻譯場域”的質疑主要源于翻譯活動中各種關系的不穩定性,比如:譯者沒有制度化,一旦翻譯活動結束,譯者在場域中的位置也不復存在。翻譯活動的跨文化和跨領域屬性衍生了比文學場域更為復雜多樣的權力關系和運行規則,從而難以確立為一個相對獨立、具有特定規律的場域。盡管如此,筆者認為在討論“翻譯場域”的構建時,可基于對場域自身結構的理解,從研究問題出發,結合場域的特質和運行規律,靈活合理地運用場域理論。場域概念的主要優勢之一是其“建構性”(constructedness),也即它本身不是一個實體,而是一個探索性的構想,是為了解釋現代社會關系而創造出來的概念,研究者可以根據自身需要建構相應的分析工具(Hanna, 18; Gouanvic, A Model of Structuralist Constructivism 99)。
三、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分析模式
基于場域的上述特征,筆者借鑒漢納對場域理論在翻譯研究中的闡釋和運用,嘗試建構一個探討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的分析模式。首先,場域自身內部的特質和結構。場域是“由不同位置(position)之間的客觀關系所形成的一個網絡”(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231),場域里的成員占據不同的位置,這些位置通常以對立的形式出現。如果可供選擇的位置范圍發生改變,行為者的立場也會隨之改變,不同的翻譯場域根據其自身特征給行為者提供了可供選擇的一系列位置。行為者的慣習②和場域之間是一種辯證關系,慣習由場域決定,是場域的產物,而場域的價值和意義又由慣習構建(Bourdieu and Wacquant, 127)。其次,翻譯場域與其它場域的同源關系。翻譯場域是在和鄰近場域的互動中發展起來的,與周邊場域互相滲透、互相影響。以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為例,當代小說中國本土創作、西方對當代小說的研究評論都與政治和意識形態密不可分,加之早期譯者多為中國研究學者,所以當代小說英譯場域和文學場域、文學批評場域、政治場域以及學術場域密切相關。而文學譯作作為文化產品又涉及傳播和市場推銷,繼而又與經濟場域中的行為者和機構具有同源關系。再次,翻譯場域的變化。翻譯場域的邊界并不是固定不變的,由場域的成員、翻譯的類型和生產模式決定。隨著新成員的加入,場域的邊界可以被重新定義。場域的變化通常由新加入場域的行為者引起,他們與先前的行為者在場域中的“占位”(position-takings)不同,引入了新的選材策略、翻譯方法、傳播理念和閱讀趣味。行為者通過自身持有的資本在場域里進行斗爭,整個場域可以看作一個游戲場,而資本則是行為者的賭注。新成員進入場域需要遵循游戲中的“幻象(illusio)”,即:“對游戲抱有不斷更新的信念,對游戲和游戲賭注始終保持興趣”(Bourdieu, The Rules of Art 227)。場域中的“信仰(doxa)”則指場域中某段時間內被普遍接受的合法行為,可以看作是游戲的規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當行為者意識到信仰,他們會采取兩個相對的立場,創造兩種話語即正統話語(orthodoxy)和異端話語(heterodoxy)(轉引自Hanna 58)。前者通常由場域中占主導位置的行為者創造,傾向于采取“保守策略”以維護場域的現狀和他們自身的位置。后者主要由新來成員或占被動位置的行為者創造,傾向于采取“顛覆策略”來挑戰已有的信仰,打破信仰對場域的主導(同上)。
以上討論用下圖呈現,簡要說明如下:翻譯場域里的幻象和信仰影響場域結構及其運行,主要行為者包括大學出版社、商業出版社、學者型譯者和非學者型譯者,他們根據自己的慣習和各自的資本在一系列位置中做出選擇。翻譯場域會受到周邊場域(如文學場域、學術場域、政治場域等)的影響。權力場域(field of power)處于最高位,操控著整個文化場域。隨著新晉的行為者如民間機構紙托邦(Paper Republic)、網絡出版商Amazon Crossing以及一些職業譯者加入場域,他們不同的慣習會導致場域內部的結構發生變化。同時,外部社會空間的改變也會引起場域內部的變化。權力場域里的變化培養了新的讀者需求,為了生產新的文化產品以滿足讀者,場域內的行為者會挑戰原有場域的正統話語。
圖1 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分析模式
將場域理論運用到翻譯研究之中可以突破主要關注語際轉換的語言學研究范式和陷入意識形態決定論的文化研究范式。場域理論利用關系主義方法論考察影響翻譯活動的多重動因和多種變量,強調社會文化變量和翻譯生產之間的雙向互動。社會學路徑的翻譯研究需要基于歷史意識才能揭示翻譯活動的復雜性。布迪厄和華康德(Bourdieu and Wacquant 90)指出:“將社會學和歷史分離開來是災難性的……只有通過對場域結構的共時分析才能把握場域的運行動因,也只有對場域的構成、其位置間的張力以及場域與其它場域尤其權力場域間的張力進行歷史分析才能把握場域的結構。”下文運用上述分析模式嘗試探討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的起源、結構及演變。
四、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從單一走向多元
4.1 80年代的翻譯場域:政治話語主導
中國的改革開放提供了相對自由的文學創作環境,推進了新時期文學的發展,也拓寬了中國文學在英語世界翻譯與傳播的范圍和渠道。當代中國小說英譯場域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左右,主要源于西方對中國社會的獵奇心態,他們想要了解這個與西方隔絕了三十多年的東方國度。當時西方讀者對中國以及中國人的生活狀態知之甚少,小說成為獲取信息的重要媒介。
80年代的當代小說英譯場域尚處于形成初期,結構相對單一,與中國研究學術場域以及政治場域聯系緊密,主導行為者為海外中國研究學者,譯本主要在中國研究學界里流通。譯者沒有與翻譯場域相關的資本,他們利用在其它場域內積累的文化、社會和象征資本,依據在其它場域里形成的慣習,成為向英語世界介紹中國文學的權威人士。這些學者在文化生產場域內被公認的資歷、學術地位和聲譽(文化資本)以及與出版社、同行及其他有關機構建立的良好工作和社會關系(社會資本)能轉化成可觀的符號資本,成功招募到出版社出版他們的譯作(汪寶榮,《中國文學譯作》3)。他們在80年代編譯了大量短篇小說選集,如:Wild Lilies, Poisonous Weeds: Dissident Voices from Peoples China《野百合、毒草:來自中國不同政見的聲音》(1982); People or Monsters and Other Stories and Reportage from China after Mao《人民或魔鬼以及毛澤東時代之后的其它故事和報告文學》(1983); Stubborn Weeds: Popular and Controversial Chinese Literature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頑固的野草:文化大革命后具有爭議性的主流中國文學》(1983);Seeds of Fire: Chinese Voices of Conscience《火種:中國良知的聲音》(1986); Spring of Bitter Waters: Short Fiction from Todays China《苦水的春天:當下中國的短篇小說》(1989)。這些選集的名字本身就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意味,有的編者在簡介里大篇幅梳理了中國的政治事件,強調政治對文學和社會的影響。盡管選集各有側重,但是編者和譯者在選材和翻譯過程中基本都采取了“保守策略”,對政治事件特別加注說明,鞏固了翻譯場域中政治先行的正統話語。盡管有些譯者以傳播中國文學為主要目標,但還是會提醒西方讀者有關中國作家所受到的政治壓迫,突出中國的社會現實,讓自身的慣習和場域的運行準則達到一定的平衡,比如:在《頑固的野草》的前言中,林培瑞特意指出:“盡管中國作家希望國外讀者不要只關注政治對文學的操控,而是更多地關注文學質量,但為了幫助國外讀者更好地思考中國的文學藝術,了解意識形態對藝術的壓制,我在引言中還是重點介紹了政治對文學的操控這一主要話題,我為此表示歉意”(Link 1)。
無論是來自不同學術背景的中國研究學者還是普通大眾讀者,他們更關注的是作品所反映的社會、文化和政治信息,文學藝術價值退居次位,在場域里形成了“把中國當代小說當做文獻閱讀”的幻象。商業出版社和學術出版社在本階段的競爭并不明顯,都出版了短篇小說選集。此外,商業出版社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張賢亮的Half of Man is Woman《男人的一半是女人》(Viking 1988)和戴厚英的Stones of the Wall《人啊人》(Sceptre 1987)也呈現出明顯的政治傾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譯者瑪莎·艾弗里(Martha Avery)試圖忠實再現政治因素,對政治內容采取直譯,并通過腳注對一些跟政治有關的內容進行解釋說明,有些地方甚至過度翻譯(孫會軍、鄭慶珠,論《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英譯本中敏感因素的跨文化傳遞與譯介原因)。《人啊人》的副文本更是充滿了意識形態色彩,譯者吳芳思(Frances Wood)在序言里重點介紹了故事發生的政治背景,強調大學知識分子和學生在各種政治運動中所受到的迫害;扉頁特別指出“這部小說評論了現代中國政治意識形態的道德觀念和基本概念,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文化大革命”;封底簡介則特別說明這部小說是“關于個人和集體政治的故事,是對神秘東方的一瞥”(Dai, Stones of the Wall)。中國研究學者、出版商、讀者等行動者進入場域的幻象是關注中國的社會政治現實,他們的信仰是注重譯介具有較強現實意義的作品。八十年代整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與政治場域的同源關系緊密,形成了一個他治的文化生產場域。場域內提供的位置有限,譯者、學者、文學評論家、出版商、讀者的占位大體上一致,內部關系相對穩定。
4.2 90年代的翻譯場域:與政治話語的初步抗爭
進入90年代,一些文學研究學者和大學出版社逐漸注重小說的文學性,場域里出現了不同的占位,各行為者之間開始互相競爭。商業出版社仍傾向于選擇與歷史和現實有關的作品以滿足讀者的幻象,如:馮驥才的《感謝生活》(Let One Hundred Flowers Bloom)(1995)、《一百個人的十年》(Voices from the Whirlwind: An Or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1991)以及李銳的《銀城故事》(Silver City)(1997)。編者或譯者則更關注那些背叛傳統的激動人心的新作,如趙毅衡編譯了The Lost Boat: Avant-Garde Fiction from China《迷舟:中國先鋒小說選》(1993)。他在序言中批評了早期的文學選集過于關注社會和政治,并指出自己的選擇標準只基于作品的文學價值。一些文學研究學者開始與場域內的政治話語抗爭,試圖讓當代小說英譯脫離意識形態的禁錮。他們認為當代小說的譯介不能止步于短篇小說選集,應讓讀者了解單個作家的寫作風格,于是長篇小說逐漸取代中短篇小說成為翻譯場域里的主導文學類型。大學出版社在推廣當代文學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場域內文學性的缺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推出了“現代中國”小說系列,總主編為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旨在介紹中國文學的新聲音,打開通往20世紀中國的新大門。該系列在選材上采取了“顛覆策略”,不局限于意識形態,而是聚焦于在文學上有所創新的作品,如余華的The Past and Punishments《往事與刑罰》(1996)、白樺的The Remote Country of Women《遠方有個女兒國》(1994)、馮驥才的The Three-Inch Golden Lotus《三寸金蓮》(1994)、古華的Virgin Widows《貞女》(1996)。
與此同時,90年代的電影場域與翻譯場域的共生關系十分密切,拓寬了場域的邊界。90年代幾部由小說改編的電影的走紅促進了西方大眾讀者對當代小說的興趣,培養了一批對中國當代文學感興趣的讀者。莫言的《紅高粱》和蘇童的《妻妾成群》被視為“因為電影成功而流行的國際小說”(Cahir 142)。在整個文化場域中,文學翻譯場域和電影改編場域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共生關系。電影改編場域會影響翻譯場域里譯本的選材、翻譯和推銷策略,促進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之間的轉換,改變場域的內部關系。憑借電影的魅力,莫言、蘇童、余華的作品在文化場域里積累了一定的經濟資本和象征資本,在后續的二十年內一直占據主導地位,取代了之前頗受歡迎的張賢亮、王蒙、王朔等作家,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西方讀者對中國當代小說的印象。本階段場域提供的位置越來越多,行為者的占位不再一致,不再統一地為政治話語服務。
4.3 21世紀的翻譯場域:逐步走向多元化
21世紀的當代小說英譯場域日趨成熟,主流作家莫言、蘇童、余華和翻譯家葛浩文在翻譯場域里積累了不少資本。商業出版社繼續譯介這些主流作家,同時也依賴葛浩文的象征資本,委托他翻譯了在翻譯場域里知名度不高的作家作品,如張煒的《古船》、畢飛宇的《青衣》和《玉米》、姜戎的《狼圖騰》以及春樹的《北京娃娃》。在全球商業主義的影響下,經濟場域與翻譯場域的聯系日趨緊密,商業出版社更加注重推銷在中國被禁的小說,引發讀者的獵奇興趣。在國內飽受爭議的“美女作家”的作品均得到譯介并在西方獲得了廣泛關注。
場域里由來已久的“商業性“與“文學性“之爭仍在繼續。大學出版社以“文學性”為導向,推出了不少在中國國內已經獲得認可的主流文學作品,繼續挑戰場域里的信仰,爭取場域的自治權。哥倫比亞大學推出“Weatherhead Books on Asia”系列,呈現了豐富多樣的文學主題和風格。各行為者之間的競爭引入了更多新的文學類型,加之經濟場域和電影場域培養了新的閱讀需求,撼動了80、90年代場域中形成的以政治閱讀為主導的信仰。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上升,西方對中國文學閱讀的需求也在不斷增長。自2010年起,大量來自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新行為者(譯者、文學代理人、出版商)加入場域,帶來新的翻譯理念和生產方式,對正統話語形成挑戰,譯介活動逐漸走出學術范圍, 場域內部的結構開始變化。社會空間出現的一系列變化導致一些新進入場域的行為者開始拒絕傳統的譯本生產方式和翻譯規范。首先,網絡媒體的日益普及不僅帶來的新的翻譯生產方式,形成了新型翻譯網絡,還培養了一批新時代的讀者。“紙托邦”逐漸成為當代小說譯介的重要平臺。亞馬遜出版商的分支Amazon Crossing主要負責出版文學翻譯的電子書,由其出版的中國偵探小說和網絡小說高居亞馬遜中國文學暢銷書榜首。新興的網絡媒介Wuxiaworld(武俠世界)已將中國網絡小說的魅力傳播到全世界,許多華裔以及一些學過漢語的外國人自愿承擔了免費翻譯的工作,致力于推廣中國的網絡文學。這些新的翻譯生產和交流模式將逐漸改變場域的內部結構,滿足新的讀者需求。
其次,全球化進程加速了各國人員的流動性,越來越多懂漢語的國外譯者在中國居住生活,與中國各種機構合作,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工作,為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發揮著實質性的作用。一些非學者型譯者陸續加入當代小說的英譯隊伍,拓寬了當代小說英譯的脈絡,如徐穆實(Bruce Humes)、韓斌(Nicky Harman)、陶建(Eric Abrahamsen)。這些新晉譯者和傳統學者型譯者的慣習不同,對當代文學不僅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還注重選材的廣度,打破了80、90年代以政治閱讀為主的譯介標準。學者型譯者在挑選文學作品時往往以自己的學術愛好或者能否代表中國文學的水平作為標準,忽略了文學的娛樂性功能,非學者型譯者則更注重譯介有獨特趣味的作品。
社會空間里的這些變化改變了翻譯場域里的權力關系,嚴肅文學、學者型譯者和大學出版社不再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近年來通俗文學在西方大眾讀者中廣受歡迎,麥家的諜戰小說《解密》熱銷海外,科幻作家劉慈欣憑借《三體》、郝景芳憑借《北京折疊》先后斬獲“雨果獎”,2016年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又榮獲“安徒生獎”。翻譯場域內文學類型的等級結構正在慢慢轉變,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之間的競爭可能會引發一系列的變革,進一步改變場域的結構。
新行為者在加入當代小說英譯場域時不再以“文學作為政治文獻閱讀”為幻象,而是從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性和可讀性出發,逐漸改變了場域的信仰。另一方面,西方讀者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愈發了解中國,對中國的認識也不再停留在異域的他者想象之中。正如中國企鵝出版社主編周海倫(Jo Lusby)所言,“過去人們傾向于認為中國只有一種聲音、一種體驗……現在讀者開始注意到來自中國多元化的聲音和不同的意見”③。新讀者的新要求需要新的生產方式來滿足,新的生產方式繼而會引發場域內部的變革。場域內出現了經驗豐富的文學代理人,如王久安和譚光磊,以及越來越多熱衷于譯介中國文學的小型獨立出版商,并設立了多項翻譯資金。場域提供的位置越來越多,行為者之間的競爭越來越復雜,積累資本的渠道也越來越豐富。場域的變化由內外部因素引起,新行為者所采取的“顛覆性策略”以及內部翻譯文學類型的等級變化都會帶來場域結構的變化,而引起變化的內部因素又與外部社會空間所發生的變化具有共生關系。外部社會空間的變化培養了新的讀者,對場域的文化生產提出新要求,場域內必須有相應的變化來滿足這些新要求。
五、結語
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在過去三十幾年內發生了重要轉變,從過去單一地以海外中國研究學者為主、注重意識形態的解讀走向現在多方參與、多種閱讀體驗并存的多元化姿態。場域的行為者不再局限于原來占場域主導地位的海外中國研究學者,嚴肅文學也不再是被譯介的唯一文學類型。對于當代文學英譯的認知不能只停留在“政治”和“意識形態”等宏觀因素的操控上,而應深入到具體每個階段的翻譯活動,探討不同的社會文化因素和行為者慣習對翻譯選材和譯介策略的影響。本文只是初步描述了三個時期中國當代小說英譯場域的基本情況及其運作方式,對場域內各行為者的活動、具體翻譯和出版策略、資本的分布和競爭等等還需進一步討論。
場域理論所強調的關聯性和歷史性有助于挖掘翻譯活動中的多重因果聯系,不僅涉及不同階段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因素對場域的影響,還強調行為者慣習對場域結構產生的作用。將布迪厄的場域理論運用到翻譯研究中有助于研究者改變對翻譯活動的靜態認知,進而對翻譯與社會文化的歷時關系、譯者和出版商等行為者的主觀能動性、不同文學類型的譯介策略以及譯者不同時期的慣習提出更細致、深入的見解。
注釋【Notes】
①與此同時,中國官方機構也在對外力推當代中國文學,如英、法版《中國文學》雜志和《熊貓叢書》等。本文僅討論由英語世界主動發起并實施的譯介活動。
②“慣習”指“行為人一生中持久穩定并促使其參與各種不同場域活動的性情傾向系統(system of durable, transposable dispositions),是傾向于作為生成并組織社會實踐和再現的原則運作的被結構的結構”(Bourdieu, The Logic of Practice 53)。
③轉引自Christina Larson, “Chinese Fiction Is Hot.” Bloomberg Business, October 23,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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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