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紙屑

肖復興

有一天，我和孫子高高一起去美術館看剪紙展覽。

我問高高：“好看嗎？”他回答我說：“挺好玩的！”高高只有四歲半，他的這個回答讓我很高興，因為他沒有順著我的問話回答說好看，而是說好玩。剪紙和正兒八經的油畫不同，正在于好玩，有一把剪刀和一張紙就足夠了。

我和高高說話的時候，高高的爸爸正在馬蒂斯的一張剪紙前觀看，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那一刻，我想起了他的小時候。有一天，我和他媽媽有事外出，把他丟給奶奶照看。他磨著奶奶和他一起玩，玩他的變形金剛和電動火車。那時候奶奶已經七十多歲了，哪里會玩這些新式玩具？沒有辦法，奶奶從針線笸籮里拿出一把剪刀，讓他找張紙，說奶奶教你剪紙吧。

他眨著眼睛望著奶奶，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來了興致，飛快地跑去找紙了。那時我家里有很多雜志，花花綠綠的封面正好成了剪紙的好材料。不一會兒，他抱來一摞雜志遞給奶奶，說你教我剪紙吧。

其實奶奶哪里會什么剪紙！除了鞋樣，她一輩子也沒有剪過一回紙，實在是被這個小孫子磨得沒招兒了。奶奶拿起剪刀沖著雜志封面開剪了，剪刀沒有任何章法地隨意游走。彩色的紙屑抖落在奶奶的衣襟上，剪出來的剪紙，雖然祖孫倆誰也認不出是什么，卻都很開心。孫子說了句真好玩，便從奶奶的手里拿過剪刀，沖著另一本雜志的封面下手了。他覺得原來剪紙這么簡單，一點都不難。

我回家的時候，看見床上和地上都是彩色的紙屑，桌上鋪滿祖孫倆的杰作。他跑過來對我說全是他和奶奶剪的，并問我好不好看，我連說好看。那一張張剪紙比馬蒂斯的剪紙還要抽象，完全看不出剪出來的是什么東西。然而，隨意甚至肆意的線條如水如風，在彩色的紙上游龍戲鳳，留下了祖孫倆想象的痕跡。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家總是一地彩色紙屑，如同開春后開滿鮮花的草地。奶奶成為孫子的剪紙老師，祖孫倆讓家里的那些雜志變廢為寶。我從他們兩個人的剪紙里各挑出一張夾在我的筆記本里，把這段美好的記憶保留下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兒子長到我當年的年齡，而高高和他當年一樣大了。生命的循環是以日子的逝去為代價的。

那天從美術館回到家后，我拿出剪刀對高高說：“去，看看你爸爸那里有沒有過期的雜志，爺爺教你剪紙！”高高眨著眼睛好奇地問我：“你會剪紙？像馬蒂斯的剪紙一樣？”我信心滿滿地對他說：對，比馬蒂斯的剪紙還要好看好玩！

又一地彩色的紙屑。（摘自《我的父親母親》新星出版社 ? 圖/劉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