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一刻
每一個人的成長經歷中,都遭遇了或多或少的創傷,而有一部分創傷是來自我們的原生家庭。這些傷害可能是源于父母的忽視、不公平的對待、對自由的限制,或者某方面的過分滿足。當我們逐漸認識到這個真相,會有委屈、憤怒、怨恨等等情緒,但是我們自己可能難以化解這些情緒,陷入了對父母的仇恨、不滿和攻擊中難以自拔。
這個時候,我們到底該怎么辦?32歲的小麗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三個月前,小麗因為抑郁問題接受了心理咨詢,我們在咨詢中一起尋找抑郁背后的原因,發現原生家庭對她的重要影響,導致她特別在意他人的評價,而且對他人又沒有足夠的信任感。
隨著我們咨詢的進展,小麗的情緒有了較為明顯的好轉。可是,最近她又遇到了新的困境,她發現自己對媽媽越來越沒有耐心,會因為一些小事情發脾氣。她知道這樣做很不孝順、不應該,但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小麗舉了最近發生的一個例子。“我媽媽總是重復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比如每天早上出門前都要問我幾點下班,我基本上每天都是5點下班的,有事情肯定會提前打電話,但是她還是每天都問。臨下班還有半小時,她都要給我打一個電話,然后問我幾點下班,跟誰一起,從小區哪個門進來。我每天幾點下班、跟誰一起、從哪個小區門進來難道她不知道嗎?但是她仍然每天都這樣問,真是煩得不行。”小麗一邊講述自己的經歷,一邊表達自己的不耐煩。
在這樣的情況下,小麗的家人、朋友、同事往往會勸她,“這是你媽媽對你的愛啊,你怎么能不知足呢?你居然還抱怨你媽媽,真是太不孝順了……”但是,作為心理咨詢師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講這些內容的,因為單純的說教往往并沒有什么效果,只會讓來訪者體驗到被批評、被指責的感受,這對于來訪者走出這種困境是沒有太大意義的。而小麗現在最需要的,是理解。
所以,我試著和她進行共情,“你的媽媽每天都問同樣的問題和內容,的確會讓人心里產生厭煩。不過,我會感覺到,這些不滿好像不僅僅是當下的事情造成的。”
小麗做出了非常肯定的回應。自從接受心理咨詢以來,來訪者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喜歡抱怨、對別人沒有信任、特別敏感多疑等問題都與父母早期的養育方式有很大關系。“而且,我的性格中非常保守的部分也和我媽有關。本來我大學畢業有很多機會的,而我媽一再勸我進國企,結果在這個偏僻的小城市呆了這么多年,把我的大好青春都浪費了。”小麗與自己的大學同學做對比,人家要么賺了錢,要么有社會地位,要么享受自由生活,相比之下自己什么都沒有獲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卻如此辛苦、乏味。
為什么小麗會把所有的原因都歸結到媽媽身上呢?
小麗解釋道:“我之前看了很多心理學的書,書上說人的性格都是父母培養出來的,我現在這樣子,就是我媽的錯。所以,我對她態度不好,我覺得那是她罪有應得。”小麗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仇視和痛快。
客觀來講,小麗對于媽媽的抱怨有合理之處,只是把所有原因都歸結到早期養育方式是有失偏頗的。一方面,這與小麗心理發展階段有關,她的內心還不夠成熟,這個階段還無法全面地看待問題、面對問題;另外一個方面,這與社會上的“父母有害論”有關—他們一味地把自身問題歸結為父母的原因,這個歸因可以減輕自身的心理負擔,但是如果停滯在這個階段不再發展,將是非常有害的。
所以,在我們后面的咨詢中,我會試著引導小麗表達對父母不滿的同時,從母親的視角、第三者的視角去看待童年的經歷,更好地去理解創傷發生的原因。當然,這次咨詢中我重點關注到來訪者的感受,這些受傷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只有被看到、被關注到、被理解到,才有可能得到療愈。
我試著詢問小麗童年的經歷,原本充滿怒氣的她竟然委屈地哭起來。等到她情緒慢慢緩和,她跟我講起她內心最強烈的童年感受—孤獨。
小麗從小跟著爺爺奶奶在老家長大,父母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也就能見一次。后來父母離婚,小麗就被媽媽寄養到姨媽和舅舅家。小麗總是要看親戚的臉色行事,擔心被他們訓斥。在小麗小學三年級時,媽媽回到了老家,但是每到暑假寒假還是會被媽媽強行送到親戚家住一段時間。盡管小麗非常不喜歡這樣,但是迫于無奈,只能聽從媽媽的命令。每當去親戚家,姨媽或者舅舅都會給幾十塊錢,在小麗看來,媽媽讓自己去就是為了要錢的。當然,錢不是白拿的,小麗要忍受在親戚家的白眼和冷嘲熱諷。而這也是小麗后來為什么斷絕了與這些親戚交往的主要原因。
這次咨詢時間過了大半,小麗的情緒緩和了不少,開始描述對媽媽的另一種感受—歉疚與自責。
“我這樣對待媽媽好像是不應該的!”小麗跟朋友抱怨的時候,朋友會說小麗的要求太高,媽媽也是有自己苦衷的,我們要多理解她。而且,老公也會覺得小麗對媽媽沒有耐心。所以,每次小麗在對著媽媽發完脾氣之后也會自責,擔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接下來幾天,小麗會通過很多方式做出補償,比如給媽媽買衣服、買首飾、忍著不發火等等。可是,等過了一段時間,怨恨又壓抑不住了,小麗又忍不住發脾氣。等發完脾氣呢,小麗就又開始自責。就這樣,小麗與媽媽的關系陷入到一個循環中走不出來。
在這個循環中,讓小麗痛苦的不僅僅是對母親的攻擊和攻擊之后的自責,還有反反復復的自我矛盾和自我糾結。小麗始終尋找不到一條正確的、確定的路。這讓小麗非常地迷茫和困惑,好像陷入一條情緒的大河,隨波逐流。
我和小麗一起去討論這種情緒背后的原因和想法,幫助她更加完整地理解自己的反應—這種自責、迷茫和糾結,其實是一種試圖化解矛盾的努力與動力。只是長期來講,單純地壓抑和否定自己的情緒有諸多負面效果。而心理咨詢,可以為小麗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讓她充分地表達,更加客觀地審視和對待發生的一切。
來訪者內心的創傷需要處理和療愈,需要一定的時間,至于最后能否原諒父母,取決于很多因素,包括來訪者受傷害的嚴重程度、心理成熟程度,來訪者父母自我反省的能力、改變的意愿,以及來訪者和父母彼此溝通和努力的程度等等—有的人能較快地和解,有的人則保持較長時間的怨恨。至于親情這棵樹是否能夠結果,結出的果實是甜的還是酸的,也要順其自然。
我需要澄清的是,咨詢師看到來訪者的創傷、體驗到她的感受,并不代表認可她的所有觀點,也不代表同意她所有的解釋—理解和贊同是絕對不同的概念。當你看完這篇文章,不知道你的內心中是否也存有對父母的不滿和怨恨呢?你又是如何化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