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佩瑾
童年時代,我很喜歡作文。說不清為什么,或許,只有這門課最能讓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吧?讓一個孩子的想象自由飛翔,真是件有趣的事。一拿起筆,世界立刻變得神秘而奇異:倒映著藍天白云的小池塘,深得令人害怕;山崗上的樹木,到夜里都成了駭人的巨獸;路邊的野花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打瞌睡;鳥兒用人們聽不懂的語言預告著人間的吉兇禍福;水蛇們聚在一起,是開會決定追蹤那些打過蛇的人;玩水的時候腳底抽筋,是水鬼來討命……
那時候,我就讀的小學設在村外一個破舊的小廟里。課堂就在神臺前。神臺上排坐著幾十尊羅漢泥塑,比學生的人數還多。他們有的低眉垂眼,神情詭譎;有的凸眼揮臂,威猛猙獰。每次進課堂,望著他們就心驚,可又忍不住時時要偷望一眼。
有一次上作文課,老師指著泥塑說:“同學們別怕,他們是老同學了,年年留級。你們看,那個低著頭瞇著眼的,是不好意思;那個發火瞪眼的,是課本又找不到了。”
同學們哄笑起來,馬上就不太害怕了,似乎這些羅漢都成了同學。我和幾個膽大的調皮鬼,甚至還根據他們各自的表情編出不同的故事,在他們面前大聲講述。或許,那也是一種作文吧。
不過,使我最難忘的一次作文卻是“采野菊花”。那一天,老師帶我們上山去采集野菊花。這位四十多歲的老師是這個小小的學校唯一的一位教師,不同的年級,不同的課程,都是他一個人教。這位老師平日喜歡吟詩填詞,講《聊齋》里的鬼怪狐貍,還喜歡帶我們到別的村子“遠足”。這一次,他出了一個新鮮主意:誰采的野菊花最多,獎一本作文本;回校后每人要以采野菊花為題寫一篇作文,誰寫得最好,也獎給一本作文本。他要我們在采集野菊花的時候,用心看看山,看看花,看看同學們,還要留意自己的心情。為什么?老師笑著說,你們寫作文的時候就知道了。
這個活動真讓人開心。山坡上,處處盛開著野菊花,一簇簇,一片片,被陽光照耀得燦爛美麗,令人陶醉。同學們呼喊著,追逐著,笑鬧著,忙著搶摘野花。我忽然想起老師的話,用心看著這一切。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這平日看慣了的熟悉的山坡和小溪,竹林和野花,還有那些朝夕相處的男孩女孩,好像與往常有了某種不同。更使我吃驚的是,我覺得自己也和往常有了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野花采回來了。老師讓同學們摘下花朵,鋪在竹子墊上讓太陽曬,等曬干了用布袋裝起來,給他當枕頭。他說,睡在有花香的枕頭上,做起夢來會“飄飄欲仙”。這又一次引起驚喜和歡呼。不一會兒,廟門外曬場上,灑滿了金色的花朵,校里校外花香飄溢。
那一次采野菊花,我沒得到第一,不過寫作文我卻得到了一本作文本的獎勵。在那篇作文中,我寫下了那些與往日不同的感受:寫到了山坡上的野花如何在山風中互相悄聲低語,寫到了溪流邊的花枝如何在飛濺的水珠里不住地點頭,寫到了男孩們如何追逐一條驚慌的蜥蜴,寫到女同學如何把花環套進別人脖子,寫到菊花枕頭會讓人做一個什么樣的好夢,結尾還寫到如果神臺上那些“老同學”能和我們一同去該有多好,那樣,他們就會和我們一樣開心,不會總是怒氣沖沖地板著臉了。老師給這篇作文評了一個“甲”,在好些句子下面用紅筆畫了三個圈,末尾那一句更是畫了四個圈。這使我真有點兒“飄飄欲仙”了。
半個世紀過去了,童年的往事已經消逝得非常遙遠。可是這次作文活動卻深深地留在記憶中。我寫了不少小說,每寫到深山峻嶺,就會想起那山野上漫開的野菊花和當年一起嬉笑追逐的同學們。這時候,我會又一次想到,那位愛講故事的老師,是第一個教我如何觀察生活,從生活中取得真切感受,從而使想象插上翅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