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小妖

彭學軍

一

曉希打開衣櫥，當她的指尖觸摸到那件果綠色的連衣裙如水如云的涼滑與細膩時，她的心便如鏡湖中的漣漪一般輕輕地、愉悅地蕩漾開來。

這是一條怎樣美麗的裙子??！

曉希說不好它的質地，有幾分絲，有幾分麻，又有幾分綿，顏色也不是單調平板的果綠色，上半身淡淡的，有如小白菜菜心的顏色，然后漸漸地很均勻地深下去，有一種一束光從上射下來的效果。裙子輕曼地垂到腳踝，裙沿綴了一圈縷空的花邊，這是這條裙子僅有的一點點裝飾。裙子的式樣是極其簡潔的，就這樣一溜下來，中間很貼身地收了腰，有一種柔曼、純凈、潔雅的風范。

裙子是去年曉?？既≈攸c中學時姑媽從國外寄來的，當時曉希就喜歡得不得了，拿了就往身上套，結果被媽媽好好地奚落了一番。

“嗬，稻草人一般，你這樣豎到田里去嚇麻雀倒蠻合適的?！眿寢尡еp臂圍著曉希轉來轉去笑嘻嘻地說。

曉希頓時泄了氣，照照鏡子一看，裙子長出一截不說，哪兒都是空空的，根本撐不起來，雙臂平抬成“一”字，真是活脫脫的一個稻草人。

“明年穿吧，女孩子一年能長很多呢！”媽媽寬慰地說。

現在是“明年”了，曉希念初二，僅僅一年果然長高長壯了很多。新學期剛開始，過一段時間要競選班長，曉希對自己很有信心，功課、表現、人緣，曉希都不錯，如果發表競選演說的時候穿上這條果綠色的裙子效果是不是會更好呢？不是說要以貌取人，但感覺的東西誰說得清呢？

這天晚飯后，曉希洗了澡，就把自己關到房間里，想先試試裙子，誰想會是這樣的呢？

長短剛好，上身和下擺都很合體，就是腰小了，稍稍一彎腰，腰部那兒就堆起一圈一圈的皺痕，曉希讓那一圈一圈的皺痕弄得傻了眼，怎么就這樣了呢？也不經意哦，就有了這么粗的腰——這當然是說明曉希的腰不標準，裙子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做的。不可能是裙子做小了，只能是曉希的腰太粗了。

曉希萬般無奈地盯著穿衣鏡里那圓實的環繞著一些皺痕的腰。

恰恰就在這時，班上開始流行“小妖”。

二

小妖就是小腰，來源于鄰班剛轉學來的一個叫俞敏的女孩。

俞敏是市業余體校體操隊的，身材高挑勻稱，特別是那腰，纖纖一握，據說只有一尺七寸八。俞敏每每穿著一條收腰很到位的乳白色短裙從曉希他們班教室門口走過時，男生會心虛地用眼角慌慌地掃一眼，女孩們卻放肆地將視線全都非常羨慕地貼在了她的腰部……

“哇！小腰。”快人快嘴的李小瓊尖聲尖氣地嚷道。

以后，她們就背地里管俞敏叫小妖。當然一開始是小腰，后來覺得大凡妖的腰都是細細的，而且小妖也蠻可愛的，小妖都很漂亮，還不曉得作惡。于是，小腰就成了小妖。

有了小妖之后，初二（3）班的女生們就有了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人家班上都有小妖，我們班也應該有。于是女生中便興起了一股爭當小妖的熱潮。

那么漂亮的裙子穿不了，僅僅是因為腰粗了，而恰在這時盛行小妖，曉希自然也加入了爭當的行列。只是曉希不像別人那樣大張旗鼓，曉希是含蓄的，太那個會流于淺薄，曉希畢竟是班上的優等生，而且還在準備競選班長，曉希覺得自己得有檔次些。

大家用的方法都十分原始——餓飯。

好些離家遠的同學在學校食堂吃飯，曉希、李小瓊還有好幾個女生也在食堂吃飯。李小瓊堅持每餐只吃一兩，其他幾個女生倆人分三兩，曉希吃得最多，二兩，其實曉希吃三兩是根本不在話下的，一切為了小妖。

那段時間女生們都格外溫柔，說話細聲細氣，走起路來落腳也軟綿綿的，像是踩在云團上。男生看不懂，怎么一夜之間個個都成了林妹妹？

平時上課還好，肚子雖然餓得咕咕叫，還能撐著聽課；上體育課就苦了，本來就餓得頭昏眼花，還要跑投蹦跳，而且體育課多半是上午或下午的最后一節課，那些爭當小妖的女生們就越發林妹妹了，弄得體育老師唉聲嘆氣：怎么得了，一個個軟得像鼻涕蟲，體育不及格會影響你們升高中的。

后來，終于有一天李小瓊出了事。

李小瓊臉蛋長得蠻漂亮的，就是胖了點，其實也只是稍稍胖了點，放寬些要求完全可以用豐滿形容的。以前李小瓊并不太在乎，現在有了小妖的參照，李小瓊覺得自己慘不忍睹，實在是太不窈窕了，就決定對自己采取嚴厲的措施，一定不能讓這種令人沮喪的局面再繼續下去了?？墒抢钚…偘炎约吼I得太狠了一點。

那天體育課是練跳馬，練了兩遍后，李小瓊就覺得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第三遍時差點摔倒，體育老師在她的腰部扶了一把，然后不滿地說：“腰要硬，怎么軟得像面條似的?！崩钚…偮犃诵闹邪迪玻⊙际沁@樣的啊。

李小瓊再跳時就栽了下來，還好體育老師眼明手快保護得好，才沒有傷著皮肉。

有了李小瓊的教訓，大家都有點心虛，而且這樣“林妹妹”了一段時間，腰部的變化微乎其微，大家都有點泄氣，特別是那天在食堂看見俞敏吃飯以后。

俞敏從來沒到過食堂吃飯，那天可能是學校有事不能回去。當林妹妹們饑腸轆轆地捧著相當于貓食份量的飯碗，想狼吞虎咽又不能不非常淑女地細嚼慢咽時，親眼看見俞敏端了滿滿一碗飯、兩個菜還有一碗湯，扭著纖細的腰從她們面前走過，她們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貓食”，都有點慚愧，又覺得有點滑稽。曉希當即就站起來，毅然決然地去加了二兩飯。

三

下午放學回家，媽媽一見她就神秘又得意地說：“去你房間看看?！睍韵Ｒ蛔哌M自己的房間就看見床上鋪展著一條果綠色的裙子，顏色質地和原來的那條一樣，就是式樣不同。這是一條短套裙，上面是吊腰衣，下面是短短的A字裙，顯然是媽媽用那裙子改的。媽媽是很能干的。曉希從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媽媽做的。

曉希趕緊換上，一照鏡子，感覺好極了。原來的那條飄逸、淑女、典雅，這條明快、青春、很有動感。曉希穿著如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樹，很跳躍、很有朝氣。

曉希一回頭，看見媽媽笑瞇瞇地對她說：“怎么樣？現在不用節食了吧？”

曉希的臉就紅了起來。她節食是瞞著媽媽的，可還是讓媽媽看出來了，有什么能瞞住媽媽呢？

媽媽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看著她說：“其實青春期的女孩子，自然質樸是最好的了，不要刻意地去做什么。”

曉希記住了，后來在班長競選的答辯中，曉希把它當語錄引用了出來。

曉希當然是穿著這條果綠色的裙子去競選的。當曉希以一棵樹的形象往臺上一站，立即收到了由臺下面一片贊嘆和欣賞的目光而反饋來的信心。曉?？邶X清晰、神情鎮定、從容不迫而又充滿激情地宣讀完她的競選演說后，開始進行競選答辯。

當然曉希的答辯也是流利、言簡意賅的。最后，李小瓊站了起來，問：“請問班長競選人，你是怎么看待小妖的？”

李小瓊在醫院里吊了幾瓶葡萄糖恢復后，對小妖仍舊依依不舍。

班主任和男生們都愣住了，他們不懂小妖，那是女生們的秘密。女生們全都興趣盎然地盯著曉希。

曉希的腦海中立即閃出了媽媽那句話，于是她用一種朗誦格言的沉緩而清朗的語調說：“其實青春期的女孩子自然質樸是最好的了，不要刻意去做什么?！?/p>

說完曉希往旁邊挪了兩步，避開擋住自己的講臺，讓自己更完整地展露在大家面前，然后補充道：“這條裙子腰小了，后來我媽媽改了改不是很好嗎？要相信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貼近自己的那一種?！?/p>

嘩！女生們報以潮水般的掌聲，班主任聽懂了，也跟著鼓掌。男生依舊云里霧里，莫名其妙地望女生，女生望著男生傻乎乎的樣子，巴掌拍得更瘋了……

掌聲中初二（3）班的女生們大徹大悟地告別了小妖。

（原載于1998年10月《東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