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子

曹立光

1

意念的魚兒游移不定，淡淡的陽光搖曳在樹林上空，像耳中的知了歌唱陰影中的塵世，像炊煙吹拂高天上的流云，吹拂水上的微瀾，吹拂孱弱的村莊。

我行將就木的親人們，他們排著隊走向一個名字的歸宿。

中途他們會偶遇，或者注定會和親情、友情、愛情走上一段路程，并且在彼此相同的輪回里憧憬、沉淪。失望就是人生。

誰也想不到，我會在天熱的時候穿起長袍，在一條名叫道德的河流里逆水而上，不為朝拜，不為解脫。

年邁的母親埋首于土地，懷孕的妻子在稻田里揚起詩歌的花瓣兒……

2

老聃先生失眠了，昏黃的燈火里跳動思想的火花，灰白色的往事或躚，或猙獰，或樂天知命里藏著羞愧。

此時人世沉沉入睡，只有青草在夢中茁壯，只有柳樹下的流水，不舍晝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黑漆漆的夜晚像年輪一樣循環往復。你在考慮，誰的大肩膀能扛起這昏聵的亂世。突然一顆流星駕臨夜空。你在一瞬間看到黑暗里的一切。

“道”是什么？

……一切都在一個更為隱秘的所在。

把心里的冷焐暖，為睡夢中的母親掖好被。去國家儲備局倉庫轉轉，清理一下出入賬記錄。

你看見途中盛開的花像萬千烏鴉張開白色的翅膀，你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參透出日出東方。

3

來到秦地的時候，我看到了水中的鏡像。沙礫和塵土不再干凈輕盈如詩歌，潮濕的竹簡學會了沉默，并且開始迎風流淚。

流汗的農民，和夕陽籠罩下的墳地互為風景。官道上的戰馬四肢乏力，烏云載著萬物存在的定數。

我愛的山川、溝壑、稻田、河流……此時氣血兩虧；我愛的國家看似龐大實際在凋敗；我愛的春天，小雨，清風，小草……此時陰陽失調。

洪水中看不見路的魚兒，一次次在憧憬中把理想切碎，用木然、呆滯煎成的藥自我療傷，自我放逐。

4

目送孔丘背影消失在村口，你扶住門框的手，突然感覺出這個黃昏有了質感，軟潤里有艾蒿的青澀。

你意識到：有風，天就會遼闊；有水，人就會活泛！

生活大抵是這樣的：

打著哈欠的耕牛走在回家的路上，扎頭巾的笑聲，會肆無忌憚地把生活攤得又圓又香。

咬口煎餅，你看見陽光從廳堂里跑出來，一個褲子松松垮垮的孩子正攆著一只頭頂王冠的公雞。

得意忘形的童年，得意忘形的瞬間快樂！

5

是和大叢大叢的野菊花一起安身立命，還是在陽光燦爛的良辰，或新月當空的夜晚。

在林中、水邊、曠野里彼此調笑，舞蹈，拍手作歌。

我在百年的枯葉上看到了思想在心跳。

自隱無名就在眼前。老聃先生最后一次把故地的美好咬碎吞入腹中，頭也不回進入“道”。現世的喧囂也隨之沉靜下來，只有青牛不緊不慢留下幾團熱呼呼的牛糞。

6

有紫氣東來。函谷關令尹喜坐不住了，整整三天，他在城樓上踱來踱去，并不時在涼棚里把遠方眺望。

遠方，遠成尹喜一個人的遠方。

有青牛陪伴，老聃先生在楚、宋、鄭、衛、晉、周等國間旅游，便不覺得孤獨，即使有片刻無語，那也是大道蒙塵時的世運民生。

……虛則能容，虛則逍遙，虛則遨翔，虛則合道……

7

青牛怎么會停下腳步，老聃先生睜開睡眼。

厚厚的城墻穿著破棉褲站在黃沙里，城樓上高掛的牌匾和老聃先生一樣風燭殘年。

大容納小，小歸于大。沒人把守的關，是一個人的關！

你沒有像太史公寫的那樣，接受尹喜跪拜求書。

你只接受了食物和酒，當然你很愿意和尹喜坐而論道，看天象，看星宿，看云氣。

能為知音著述不亦樂乎？再說，有生于無——

你知道，在王朝興衰百姓安危之間，有一條宇宙本根之路，有一條蘊長生久視之道。

而你就是那個舉燈之人，帶領混沌的人們，走出內心的荒天古木和無邊黑夜的嘯叫。

8

函谷關緩緩關上破敗的大門，倒騎青牛的老聃先生便成為老子，在一部書中道法自然，無為無不為。

陳年的月光，把香爐上的灰鋪滿求仙問道的路，那些被世俗蒙蔽了眼睛的世人，他們是不會看到你發髻上流淌著的智慧的銀子。

端坐陰陽魚上，鶴發童顏的老子，在更梆之中，在剛剛建成的道觀里想念最初的燈光。

直到清朝辮子被剪斷，才在水中打撈上自己的影子。

9

在秋天的云陽山，我在香火氤氳里，寫下露珠的抱樸守真和鳥鳴的清靜恬淡。

竹林深處誦經人寬大的袍袖卷起泉水潺潺。

一枚陽光在上。萬物欣欣向榮。

經卷里生長出來的嫩芽，在一個名字的滋養下，盛開成遍山遍野的七彩道德之花。

一種水在下。意念中的魚兒一動不動。

白云變換喜歡的發型，我用詩歌里的頌詞，垂釣水之外的水。空之外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