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棟
一
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
林中虎那撕開嗓門的吼叫聲刺破了大石頭村的夜空,像炸雷般炸響在這個沉睡的小山村里。最先呼應的是他家的那條大黃狗,“汪汪汪”的叫聲一點也不遜于林中虎的大嗓門。緊接著便是從鄰居馬運來家傳出的雞飛羊叫以及牛“哞哞”的慘叫聲。
林中虎平時有起夜的習慣,這不,凌晨兩點多,他的小肚子又憋脹得歷害,把他給憋醒了。誰知剛打開上屋門,他一眼就看見了鄰居馬運來家失了火,便沖出大門叫了起來,那泡尿早驚得無影無蹤了。
大火是從馬運來家大院靠西邊的牲口棚里冒起的。
此時,只穿了一條暗灰色三角褲衩的馬運來,在院子里東奔西撞地像瘋了似的,邊跑邊叫喊著。可他究竟在喊些什么,誰也聽不清楚。可能他只是被嚇昏了頭,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應該干什么,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在院子里瘋跑著,嘴里嗚嗚啦啦發出些怪聲音。
火勢越來越大,血紅色的火苗直往天上躥,滾滾的濃煙迅速在他家的院子里彌漫,一群臥在院中大棗樹上的雞,“咯咯咯”地在院子里亂飛,然后又驚慌失措地飛出了墻外。而牲口棚里那頭受了驚嚇的老黃牛,鼻子都撕扯出了血,卻怎么也掙脫不掉那條拴在鼻孔里的牛韁繩。
“咕咚”一聲,老黃牛頭頂的草棚子一下子塌了下來。這是那頭受了驚嚇的老黃牛為了掙脫繩子用力過猛拽塌的。由于這拼命的一搏,卻使它引火燒身。草棚子垮塌那一瞬間帶來的風,把羊圈里的大火引了過來,可憐的老黃牛瞬間變成了“火牛”,“哞哞哞”的慘叫聲撕心裂肺,在村子上空打著旋兒回響著。據那夜聽見的村民說,那真是往心口里鉆的慘叫,直叫得人心頭震顫。
突然,只聽“咣當”一聲巨響,馬運來家那扇緊閉的大門被林中虎一頭砸開。他一個箭步沖進院子里,一把抓著在院子里亂轉圈兒的馬運來,迎面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吼叫著罵他:“你他媽的干啥呢,亂轉悠個屁,還不快喊人救火!”
這一巴掌打得響亮,馬運來像觸電般猛地跳了起來,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一看是林中虎闖了進來,雙手拍著屁股大聲叫道:“中虎哥呀,中虎哥呀!失火了!失火了!不得了啊!”
林中虎又大喝一聲:“你他媽的叫喚個球啊!你老婆在哪?你孫娃亮亮呢?”
林中虎這一聲喝又使馬運來蹦起老高,瘋了似的喊著:“哎喲我的媽啊!亮亮他奶,我的亮亮呀!”
林中虎忽然明白過來,一轉身沖進他家的上房屋,跑進臥室,把早已嚇成了一攤泥的亮亮奶拖了出來。由于是大熱天,亮亮奶只穿了一個花褲頭,白花花的一身肥膘本來就松弛,因為驚嚇過度,此時更是軟癱成了一堆泥。她有近兩百斤,林中虎都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硬是連拖帶拽把這個胖女人弄出了大門外,再用力一送,就把她扔在了門前的一堆干草上。
這時,馬運來也從上屋的東間里抱著亮亮沖了出來,還好,亮娃只是受到了驚嚇,并沒有受傷,正發呆呢。說來也巧,馬運來剛把亮亮放在奶奶的身邊,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西邊靠院墻的那兩間用各種木料、雜草和石棉瓦搭成的羊圈便塌了下來。另外一間用干樹枝搭起的牛棚早已化為灰燼,大火在地上熊熊燃燒起來,里邊用作椽子的竹筒被大火燒得噼噼啪啪作響,不時還發出“咚咚”的悶響。
院子里像打仗似的熱鬧起來,林中虎的老伴早已趕了過來,用一條花格子被單把馬運來老婆的上身包了起來。馬運來的老婆一看孫子亮亮被老頭子抱了出來,才如大夢初醒般尖叫一聲,一把奪過孫子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可奇怪的是,亮亮并沒有哭,也沒有絲毫的驚慌,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的,眼睛依舊像平時那樣木訥呆滯。他并不去看院子里的大火,只是呆呆地靠在奶奶的懷里。
亮亮的爸爸大偉和媽媽小芹,已經外出打工八個年頭了,其間只回來過兩次,一次是他三歲生日那天,一次是他六歲那年的春節。因此,除了爺爺奶奶外,亮亮好像并不認識他的爸爸媽媽。
此時,熟睡的村民們被驚醒了,村子里的狗也南呼北應地拼命叫了起來。
聞訊趕來的人們提著大桶,拎著臉盆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但定睛看去,都是些老頭子、老婆婆、小孫子、小孫女,少有的幾個粗壯勞力,其實也都是些五六十歲的“半老不老”的人了。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救著這場大火,可由于取水的路途較遠,一桶水、一盆水潑下去,真可謂是杯水車薪。第二撥人剛把水提來,早先潑了水又去取水的那些老人們,不是累倒在路邊喘氣,就是跌倒在路旁的小溝里呻吟。孩子們出來的也很多,但都是些小學生,只能遠遠地躲在一旁看熱鬧。
所幸的是,大石頭村離縣城不是很遠,不知是誰撥打了119,兩輛紅色的消防車一路嘶叫著沿著彎彎曲曲的村村通公路飛馳而來。人們急忙閃到一邊去,一群消防兵奔了過來,三道巨大的水柱噴起老高,足足一個鐘頭,馬運來家的大火才被撲滅。
折騰這么久,天空早已露出魚肚白。天大亮的時候,村里的人還沒有散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幫助馬運來家往外抬東西,整理被夜間的那場大火燒得亂七八糟的家什,用隨身帶來的桶和盆子從院子里往外舀著消防車噴出來的積水。腿腳還算利索的趙得富和幾個村民幫馬運來從門前的山坡上找回了驚散的幾只羊,飛出去的那群雞也零零星星地跑了回來,探著頭在門口轉悠。
人們清點了一下,這場大火燒毀了馬運來家的兩間羊圈、一間牛棚,西墻角的一堆干柴,還有放在那里的一些農具,以及三棵石榴樹和一棵大棗樹。幸運的是馬運來家的上房屋是四間水泥平房,除了門窗玻璃碎爛,上屋門被熏黑外,屋子里的東西都完好無損,這也多虧了消防車來得及時,否則可就慘了。
正屋下方靠東邊的那三間平房,一間是廚房,一間堆放雜物,一間里邊存放糧食,由于全都是安裝的木制門,門上刷的紅漆早已被烤成了黑紫色,同樣幸運的是里邊的東西并沒有著火。
這時,院子里的人們因為肚子饑餓方才聞到了滿院的烤肉味。仔細搜索時,才發現馬運來家的那頭老黃牛早已成了“烤全牛”。奇怪的是拴在牛鼻子上的那條牛皮繩依然完好無損地系在水泥柱子的鐵圈上。牛繩繃得很緊,牛鼻子已經撕裂,老黃牛的嘴巴大張著,舌頭僵硬地伸在外邊,牙齒深深地陷在舌頭里,兩只牛眼瞪得好像要爆裂出來,樣子恐怖極了。
人們拉起了跪在老牛前痛哭的馬運來,又扭過臉不忍心去看那頭可憐的老黃牛。
劉大貴家媳婦蘇二妮走過來對林中虎說道:“中虎叔,羊圈清理完了。一共燒死了十五只羊,加上外邊找回來的十一只,合起來二十六只。運來叔說,他家養的是三十三只羊,剩下的那七只找不到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林中虎苦笑了一聲說:“辛苦大家了,收拾完都趕快回家做飯吃吧。咱們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都折騰一夜了。羊燒死了不要緊,牛燒死了也不要緊,只要這老馬頭和老馬婆、小馬駒沒燒死就算他老馬家燒高香了。”
說完,林中虎又接連苦笑了幾聲。
日頭升起老高的時候,馬運來家的院子里才算安靜下來。這時,三個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員神色嚴肅地走了進來,一個拿著照相機,其余兩個戴著白手套、夾著公文包……
二
大石頭村這幾天炸開了鍋,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柳樹下坐滿了乘涼的人。大家翻來覆去地議論著同一個話題,那就是馬運來家的這把火到底是誰燒的。因為那天來勘察現場的幾個公安人員證據確鑿地宣布:“老馬家的這場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一向為人低調的馬運來到底在村中得罪了什么人,竟會對他下此狠手?
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村里人都對馬運來家的這場意外火災深表同情,但人上一百,各樣各色。盡管馬運來一向為人低調謹慎,但還是與一些人有過矛盾的。這在平時是看不出來,但在關鍵時刻就顯露了出來,因此,一些和馬運來有過口舌是非的人就顯得有點幸災樂禍了。王木匠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天他也坐在老柳樹下乘涼,突然尖著嗓子叫喊道:“燒得好,燒得好,咋沒把老馬頭也燒死,燒死他才好哩!”另一個接了話頭說:“早就該燒了,那么大的火咋沒把他家的羊全燒死,燒死他家的那頭牛是老天開眼,燒死他的羊是報應。燒得好!燒得好!”說這話的是外號叫“老鱉一”的劉有財。
人們想不到王木匠和劉有財會這樣說話,一時間感到很震驚,但卻沒有一個人去接他們的話茬兒,只是從眼角里向他們投來不屑的神色。
王木匠如此幸災樂禍是有原因的。
王木匠在這個村子里的名聲很不好,別看他今年都五十多歲了,可人老心不老,偷雞摸狗、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憑著自己會個木匠活這把手藝,沒少禍害留守在村中的那些孤寡婦女。
可這個王木匠也自有他的高招兒,竟然從沒有出過一次大事,雖然在派出所幾進幾出吧,但每次總是抓進去不久又會放出來。因此,在大石頭村里,王木匠也就成了一個人物,是一個沒有人敢惹的主兒,人們對他總是惹不起躲著走。
說起王木匠這個人,還是很有故事的。
王木匠的大名叫王得水,還有個外號叫“王日冒”。“日冒”這個詞在當地就是愛說瞎話的人。其實王木匠根本就不姓王,他應該姓劉。王木匠的后爹王武魁三十多歲才結婚,娶的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叫賈桂花。賈桂花過門時帶過來的那個小孩就是王木匠。王木匠和他娘來到大石頭村時已經八歲了,親爹是姓劉的,但既然跟著娘改嫁,自然要改姓王。村里人當面不說,背地里都叫他“帶肚娃”(結過婚的女人改嫁后隨身帶過來的前夫的兒子)。
村子里的人們大多不知道王木匠他媽離婚的原因,只知道他媽的前夫是附近鄉鎮的一個殺豬頭,姓劉,外號“劉二混”。也知道王木匠剛被她娘帶過來時叫劉小娃,后來才改了名字叫王得水。長大后,又因為他學得一手過硬的木匠活兒,以及人們對他身世的鄙視,大家都叫他王木匠,大名王得水早被拋在了腦后。王木匠并不介意,似乎還很愛聽人們叫他這個名字。除去大石頭村人對他的鄙視不說,他自認為叫個木匠那也算是個技術稱號。因此,盡管王木匠心知肚明自己在這個村子里的地位,但叫他王木匠他還是很樂意地接受了。
在鄉下,每個人差不多都有個外號,人們相信“人無外號不響”這個理兒。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劣跡斑斑的王木匠在大石頭村和方圓幾十里的村子也就成了一個“響當當的人物”。
“帶肚娃”也好,“日冒”也好,“木匠”也好,他根本就不去理會這些事。
王木匠被他娘帶到這個村子里的第二年,就出了一個大新聞。住在村子東頭的馬運來老婆李大蘭,那天正在生產隊的地里打坷垃,忽然肚子痛了起來,大隊長林中虎批準她回家休息。可當她打開上屋門時,嚇得差點丟了魂,王武魁家的那個“帶肚娃”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家的上屋里,全身的口袋鼓脹脹地裝滿了花生,手里還拿著一個大饅頭,地下散落了許多大蒜皮子。看來他手里的這個饅頭已不是第一個了。李大蘭緊張地四下看了看,這才發現用來塞窗戶的那團稻草扔在了屋子的墻角里。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家里來了賊。
生性火辣的李大蘭二話不說,躥上去掏空了“帶肚娃”的口袋,又一把奪下了他手里的半個饅頭,那可是個花卷饃啊!蒸了一大鍋饃就只蒸了這三個花卷,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家里的小孩也不讓嘗,那是留給干重活兒的男人吃的。你他娘的竟敢翻窗偷吃我的花卷饃,別說是花卷饃,黑面饃也不許別人吃的。在當時大集體的生產隊里,能夠頓頓吃上這黑面饅頭,也算是一件奢侈的事了,更別說珍貴的花卷饃了。
氣昏了頭的李大蘭掏干了“帶肚娃”的口袋,奪下了他手中的饅頭后,又對他全身上下搜了個遍,發現再沒有其他東西后,就“啪啪啪”地甩了他幾個嘴巴,然后扭著他的小胳膊去老王家說理。
“帶肚娃”他爹王武魁當時是大石頭村西隊的隊長,生得人高馬大,魁梧粗壯,中午收工回來聽說了這件事后,氣得火冒三丈,當即取下來院子里捆柴用的繩子,把“帶肚娃”吊在房梁上一口氣打斷了三根藤條。要不是賈桂花跪在地上抱著他的雙腿苦苦求饒,憑他的脾氣,不打死這個“帶肚娃”恐怕也得讓他脫層皮。當時的王木匠也算條“小漢子”,無論后爹如何辱罵抽打,不僅沒有喊一聲求饒的話,連一滴眼淚也沒掉,甚至連哼一聲都沒有。
當他娘哆嗦著雙手給他解開繩子,從屋梁上把他放下來時,他竟然嘿嘿地干笑了兩聲,不軟不硬地沖他后爹只說了一句話:“你有種就把老子打死,老子姓劉不姓王!”
王武魁聽罷差點氣昏過去,順手又操起了門后邊的一個打坷垃用的榔頭,朝他的后背上狠命地砸了下去,不想由于氣憤至極加上用力過猛,這一榔頭沒有砸在“帶肚娃”身上,卻砸在門框上,榔頭疙瘩砸飛到院子中央,榔頭棍砸斷了三截,王武魁的虎口也被震出了血。強大的慣性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時竟不知所措。“帶肚娃”瞪起雙眼朝他翻了兩下,嘲笑兩聲揚長而去。
大石頭村其實并不大,但卻是個大雜姓的村莊,全村四百多口人,散散落落地居住在兩邊是山坡、中間是一片開闊地的山旮旯里。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山地村莊,村前有一條千年不變流水潺潺的小河,一條新近才修通彎彎曲曲的村村通公路,把這個小山村和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
村口有一塊孤立的大石頭,又高又大又黑,上邊刻有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大石頭”。據說這是王莽攆劉秀時,劉秀逃入村莊避難,村里人保護了他,臨走時為表達謝意和永遠記住這個村莊,便親筆在村口的這塊大黑石頭上寫下“大石頭”三個大字。村民后來又請匠人把這三個字鑿在了這塊大石頭上。聽說劉秀做了皇帝后,還派人來此地探視過。
大石頭右側是一口誰也說不清有多少年歷史的老井。這老井深有兩丈余,井水清澈見底,全村人吃了一代又一代。前年村村通公路修好后,村委會幫助大石頭村通上了自來水,這口老井便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只有在村里偶爾停電時,才會有人前來光顧。
村子東頭是一塊高高突起的荒山坡,當年的“大寨田”依稀還能看得見輪廓,如今卻又變成了一個荒坡。年輕力壯的村民都出去打工了,自家的責任田都閑著沒人去種,誰還有心思去種這“大寨田”。
村子中央的那棵大柳樹如今風采依舊,盡管樹干扭曲得變了形,干枯的樹洞里能藏下好幾個人,可每到春夏兩季,依舊枝繁葉茂,這自然成了村子里兒童們的樂園。據村里的年長者說,他爺爺的爺爺就曾在這樹洞里玩耍。
從前大柳樹底下做過戲臺子,吃食堂時支過大鍋,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這里成了全村男女老少吃飯的飯場。如今,這些都不復存在了。
唯一惹人招眼的是樹干上的那口老鐘,依舊頑強地吊在上邊。盡管無人再去敲打它,但它似乎還保留著當年的威嚴,向人們訴說著往事。
樹下放有許多石條,全都油光發亮,也不知是多少代人的屁股坐過才磨成這樣的。前年市里來人在樹干上掛了一塊牌子,上書“市級保護文物”,落款是大川市人民政府,這就更增添了它的幾分神奇。
如今的樹下再也看不到飯場了,很少有人坐在下面吃飯。偶爾能看到的就是幾個老頭子,老婆婆,小媳婦們在這樹底下扯閑話。而“帶肚娃”偷東西的事情也就很快在村子里傳開了,人們說什么話的都有。
老年人說:“這人啊,從小看大,‘帶肚娃將來長大了,肯定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可年輕人卻不認為他是個偷東西的賊,反而認為他是條小漢子。因此,有許多小伙伴自此后很樂意跟在他的屁股后邊胡混,偷瓜摸棗的活兒一樣也沒少干。
自此以后,“帶肚娃”又多了一個外號,那就是“賊”。有了他這個賊后,這個村子從這一天開始,家家大門上鎖,二門也上鎖,不得安寧起來。
為此事,王木匠從他九歲那年開始,幼小的心靈里就對馬運來兩口子產生了仇恨,很多次半夜里起來往他們家院子里扔石頭。由于是黑夜里干的事,馬運來雖然心知肚明,可只有物證沒有人證,也就拿他沒有辦法,只是多了點提防而已。
王木匠只上到初中一年級就輟學了,不是他后爹王武魁不讓他上學,而是他自己不愿上。他平時在學校里不學習不說,還隔三差五地在學校里鬧事,不是偷人家的作業本、文具盒,就是和他的幾個小弟兄一起打架斗毆。這家伙出手狠,打起架來命都拼上了,整個學校的學生沒有不怕他的,連一些老師也讓他三分。為這些事,他后爹王武魁沒少給他捏籮頭盤(方言:說好話),也沒少揍他,可都無濟于事。
上到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眼看混不下去了,王木匠自己提出了輟學,王武魁勸都沒勸就同意了,從此再也不聞不問他的事了。但不管咋說,王武魁給他改的大名“王得水”,他還是認賬了,作業本上是他自己寫的“王得水”這三個字。
王木匠輟學的那年才十一歲。這小子雖然來到大石頭村后名聲很不好,可人卻特別聰明,小腦袋瓜子轉得快,人又生得高大結實,下力活也很賣力,在學校里對學習一竅不通,可對木匠活卻特別感興趣。輟學在家沒事干,竟然無師自通地干起了木匠活,家里的農具壞了,屋子里的箱子爛了,經他一擺弄就又結結實實起來。傳出去后,許多村里人盡管討厭他,但又不得不來找他修家具、農具。
王木匠是個愛恨分明的人,雖說名聲不太好,可為兄弟、朋友打架肯出死力,還樂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以,憑他的一身力氣和拳頭,在這大石頭村里也討得了許多人緣。牛小七、曲二娃和他的關系就最鐵。
王木匠長到十六歲那年,王武魁把他送到了山東一家親戚那里,親戚姓李,按輩分他管人家叫表叔,也是當地出了名的木匠。
表叔看這小子天資聰明,悟性特別高,沒幾年工夫就把自己的看家本領全都傳授給了王木匠。經他手做出來的椅子不僅結實耐用,而且樣式也特別精致,就連表叔自己也自嘆弗如。
二十一歲那年,王木匠靠做椅子和其他的木匠活兒在山東賺了一大筆錢。一九八七年農歷八月十五,他從山東回到老家大石頭村,不僅騎回來一輛嶄新的嘉陵摩托車,還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山東女人袁小萍。袁小萍也是二十一歲,長得水靈靈的,放在這大石頭村里,絕對是一個大美人。那輛嘉陵摩托車也把村子里的年輕人羨慕得流出口水來,因為全村四百多口人中僅此一輛摩托車。更令全村人刮目相看的是,王木匠回來后短短的二十幾天里,竟然在自家的自留山腳下蓋起五間出前檐的青磚大瓦房,又用紅磚壘起了大院墻,下屋又蓋起了三間水泥平房。這在當時的大石頭村里,絕對是獨一無二的,放在現在就是別墅啊!這樣氣派的房子自然與他的那輛嘉陵摩托車一樣,又成了全村的第一戶。
村子里的老人們時常說:“起房蓋屋”不容易,可這個王木匠竟然這么輕松就做了如此大的動作,連他后爹王武魁、親媽賈桂花的一分錢也沒花。難怪就連外號叫“王別子”(指脾氣不好、任性的人)的王武魁自此見了自己的這個“帶肚娃”也點頭哈腰起來。
人就是這個樣子,一俊遮百丑啊!
王武魁對王木匠的態度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見了面就娃長娃短地叫個不停,親熱得好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他常說:“俺老王家有福,別看俺這個兒子是個‘帶肚娃,可也是俺老王家的后繼人哩,都說俺娃是個賴孫,可就是有本事。”
王木匠自此在大石頭村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就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結婚待客那天,王武魁把老親舊眷都請了過來,排排場場地待了四十多桌客,這在大石頭村又成了個第一,就連當時的大隊支書柴二根他娘死那天,也沒有這排場。
王木匠在村子的大柳樹下咒罵馬運來家的那場大火沒把他老兩口燒死,劉有財也在詛咒沒把他家的羊全燒死,這都是有原因的。王木匠當然是記恨九歲那年偷他家饃吃時挨了馬運來老婆的嘴巴子,又因此挨了后爹的一頓毒打。
而劉有財說這種風涼話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劉有財和老馬家的過節兒要從幾年前說起。那年,馬運來家的幾只羊偷吃了他家的麥苗,兩個人因為言語不和大罵了一場,后來雙方就不再搭腔說話了。這劉有財可不如王木匠出名,自然這事也就沒有被拿來當談資,漸漸被人們淡忘了,只在劉有財心里結了個大疙瘩。
大柳樹下一聲不吭的林中虎一聽從王木匠嘴里說出這樣的狗屁話,一下子從大石條上蹦了起來,手指著王木匠的鼻子罵道:“我日你媽,你個木匠姓,嘴那樣臭,你娃子將來生個孫子肯定沒有屁股眼兒,這火說不定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又咋球啦?你還真說對啦,我日他娘的,這火就是老子放的!他老馬頭和老馬婆還能把我吃了咋的!”王木匠狠狠地說道。
林中虎面帶譏笑地回著王木匠的話,“哼!人家才不吃了你哩,你的心臟,你的肉也臟,割了喂狗狗都不吃。真要是你娃子放的火,你這回就玩兒到頭了,等著進派出所去吧!”說完,林中虎輕蔑地看了王木匠幾眼。
“派出所老子又不是沒進過,進去咋啦?坐幾天他不還得將老子送回來!老子今天把話撂這,這火就是老子放的!你就趕快打110報警吧,別讓他們瞎忙活啦,把我抓起來這案子不就破了嗎!用得著三天兩頭來村里調查來調查去的嗎?”王木匠眼瞪著林中虎一字一板地說。
王木匠一個老子兩個老子地叫喚,一下子激怒了林中虎。別看林中虎今年都七十多歲了,可那身子骨結實得就像個壯小伙,年輕時又當過兵,還做過偵察員,學了不少拳腳功夫。長期的田間地頭勞作,使他本身就高大魁梧的身軀更加結實,滿身是肌肉,一兩個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對手。當年干大隊長時,有一次他去“地主分子”胡萬財家,當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剛踏進胡家大門時,胡萬財家喂養的兩只大黑狗一齊躥上來咬他。林中虎猛地跳起來,一腳朝沖在最前面的那只大狗踢去,那條足有五十斤的大黑狗被他一腳踢飛起來,腦袋撞在胡萬財家房屋的墻壁上,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就一命嗚呼了。后邊的那條狗一看這陣勢,夾著尾巴躲進了柴火垛里。
按村中的輩分,王木匠應該叫林中虎二叔,因為林中虎排行老二。盡管王木匠在村中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這林中虎他不但怕,而且是很怕。從山東回來的那年,王木匠憑著自己的手藝,手里頭又有幾個糟錢,不僅經常騎著摩托在村子里顯擺,還時常對村子里的小媳婦、大姑娘動手動腳的。一次他騎著摩托車在村子東頭的一個堰潭埂上扭擺,王麻子家的大閨女王小花剛好洗完衣服從潭埂上經過,王木匠就把摩托車橫在路中央,二話不說就上去摸人家的奶子。王小花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大哭。不想這一幕被在堤埂上巴茅叢里割草的林中虎看得一清二楚,只聽他大吼一聲,一個就地滾便從巴茅叢里沖了出來,一只手扯著王木匠的衣領,另一只手快速出拳打在王木匠的胸膛上。王木匠被這一拳打翻在水里。林中虎又跑過去抓起他騎的那輛摩托車,猛力一舉,便舉過頭頂。“轟”的一聲,摩托車被他扔到了坑里邊。王小花見有人救了她,連洗的衣服也不要了,雙手捂了臉哭著跑了。
林中虎怒氣沖沖地站在堤埂上看著王木匠在水里撲騰,看著看著,王木匠就沒影了。林中虎猛地一驚,心想:“壞了,這個王八蛋原來是個不會水的旱鴨子。”說時遲,那時快,林中虎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一猛子扎了下去,好長時間才抓著王木匠的頭發露出了水面。等他把王木匠拖到岸邊時,只見王木匠滿臉青紫,肚皮鼓脹,腦袋耷拉著,早已不省人事。林中虎哪里還敢怠慢,一路小跑地把王木匠背到了牛屋旁,橫放在牛背上在村子里轉了好幾圈子,王木匠才把肚子里的水吐干凈,人也活了過來。
這件事全村的人誰都知道,從此以后王木匠一撞上林中虎就雙腿打哆嗦,像老鼠見了貓,躲著他走。
林中虎雙眼圓睜,用手指著王木匠的頭說:“我日你娘的,你是誰的老子?你再敢說一個老子試試?”王木匠一看林中虎真的惱了,一聲也不敢吭地離開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其實,馬運來家失火后,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懷疑是王木匠干的,可又沒有證據。再說要真是他放的火,那派出所為啥沒有抓他呢?今天又聽他當著這么多村里人說是自己放的火,人們便不再猜疑他了。要真是他放的火,他是不會如此囂張地當著大家的面說是自己干的,除非他是個傻瓜,何況他又是個很精明的人。
劉有財雖然為羊吃麥苗的事和馬運來有過節兒,可劉有財干不了這事。劉有財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別說放火,就是看見房子著火腿也會打顫,何況那天夜里劉有財也跑到了現場。
那么,這火到底是誰放的呢?
三
馬運來家祖上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地主”,一直是大石頭村的首富,可惜世道滄桑,等到他父親馬文東這一代時卻徹底落敗。
在那個特殊的時期,不可一世的馬文東自然就成為了眾矢之的。昔日的家財萬貫均被公平地分給了過去他家的佃戶們。主持并出面辦理此項工作的就是當時的農會主席林豹子。這個林豹子就是林中虎的爹。
當時,馬文東有個親弟弟叫馬文彪,那會兒是大川市地方民團的一個副團長,眼見大勢已去,便帶了三四百人逃回到老家大石頭村北的山林里。當他得知哥哥家發生的事情后,十分惱怒,憑著自己手里還有人有槍,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偷偷地帶人潛回村中,打死了幾名工作隊隊員,打傷了林豹子的一條胳膊。臨走時又燒毀了大半個村莊的房屋,燒死了三個村民,還搶走了村中幾個年輕婦女。
這仇啊,算是結下了!
后來,剿匪反霸開始后,林豹子滿腔怒火,一心要為死去的同志和村民報仇。于是,他帶著民兵給解放軍帶路,并配合解放軍一同作戰。在深山老林中,他們一舉殲滅了這股頑匪,馬文彪被當場擊斃。
事情發展至此,馬家算是徹底完蛋了。記得馬文東去世的那一年,馬運來才三歲,是馬文東的小老婆蘭玲所生。
蘭玲小時候家境富裕,進過學堂讀過書,是十里八村公認的大美女。由于馬文東的大老婆不會生育,他才續娶了蘭玲。蘭玲那年才二十歲,而馬文東已是三十五歲的人了。按蘭玲當時的條件,她是不可能嫁給馬文東的。可她父親蘭立榮救過馬文東的命,馬文東為了感恩,給了他家一大筆錢,讓蘭家有了富足的日子過。后來,馬文東看上了蘭玲,提親時蘭立榮便滿口答應。蘭玲礙于父親的威嚴,不得不屈從了這門婚事。可惜她只享了三年福,便大禍臨頭了。
后來,馬文東的大老婆因為當時的壓力太大,人就瘋了,后來又跑了出去,從此再無下落。蘭玲沒再改嫁,在以后風風雨雨的日子里,硬是咬著牙把馬運來拉扯成人,也算為馬文東留了一個種。可惜這蘭玲的命也太苦了,好日子才開了個頭,就得病去世了。
馬運來一九八三年才結婚,那年他都快四十了,娶了集鎮上劉玉振的女兒劉小翠。劉小翠是結過婚的,時常遭著家人和鄰居的白眼。后來在媒人的撮合下,盡管馬運來比她大七歲,劉小翠還是跟了他。
結婚后第二年,劉曉翠便生下了兒子馬大偉。馬大偉中學畢業后,不負馬家的重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學的是農業技術專業。畢業后被山西省一家農業示范區聘為農藝師。他雖然是個農藝師,可還是個打工的,那里的房價太高,買房、孩子上學都成問題。無奈之下,孩子亮亮剛滿月,馬大偉就把孩子留在了家里,由父母代為照看,兩口子每月按時往家里寄些錢。
馬運來老兩口平日里養了一群羊和一頭牛,但生活也很艱難。他們也理解兒子和兒媳的難處,心里邊也樂于這樣做,自己再苦再累,也要為孩子分憂,何況自己的身子骨還很硬朗。更使他們欣慰的是,兒子馬大偉真是給他們長了臉,現在的大學生雖然不值錢,但他老馬家幾輩子哪出過一個大學生?別說是自己老馬家,這大石頭村的幾百口人中也沒有上省城重點本科大學的,上完初中的男娃女娃們也是少有的。許多人家的孩子很早就出去打工了,兒子馬大偉絕對是村中文憑和學問最高的人。
有了這個第一,他的心中就有了些驕傲,回想起祖父輩們在這大石頭村昔日的風光,他更是百感交集。“蒼天啊!你可開了眼,我老馬家后繼有人了。”他心里時常這樣想著。
記得那年,馬大偉去上大學的前幾天,為了表示慶賀,馬運來一連在大石頭村請人放了三場電影,把附近的老親戚和村里人都吸引到了他老馬家的大門前。有一次馬運來喝醉了酒,竟然搖搖晃晃地跑到幾里外的祖墳上,驚天動地地大哭了一場,可見他的內心里是多么壓抑啊!
就憑這些,他馬運來累死也心甘情愿,他一邊發展著養殖業,一邊和老伴悉心照看孫子亮亮,他要讓兒子和兒媳有足夠的時間去發展自己的事業,去為他們老馬家光宗耀祖!
亮亮出生于二○○七年,今年八歲了。三歲以前的亮亮還看不出什么來,可剛過了三歲,這性格特點就體現了出來,整天都懶得說一句話,好幾次爺爺奶奶還以為他啞巴了。其實,亮亮并沒有啞巴,偶爾高興的時候,也會大聲叫著爺爺奶奶,甚至還叫著找爸爸媽媽。
但馬大偉和妻子小芹打工在外已經八年了,中間只回來看過亮亮兩次。第一次回來時,亮亮躲在奶奶的懷里不肯出來叫媽媽。爺爺奶奶早就哄他說爸爸媽媽要回來看他了,要給他買許多好吃的東西,亮亮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勁兒地嚷著叫爸爸叫媽媽。每晚奶奶哄他睡覺的時候,小家伙總是鼓起小嘴問道:“奶奶,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呀?人家的媽媽天天都在家呢。”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就心酸起來,抹著眼淚哄他道:“快了,快了,再過幾天媽媽就回來了。”
這年的六月初七那天,是亮亮三歲的生日,晌午的時候,亮亮爸爸馬大偉和媽媽小芹回到了家中,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孩子已經長這么高了,高興得站在院子里看著亮亮笑了起來。
小芹急忙從袋子里掏出香蕉,剝了一根就跑過去要往兒子的嘴里塞,可亮亮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急忙跑過去躲在了奶奶身后。奶奶又把他從后邊拽了過來,扯著他的胳膊讓他叫爸爸、媽媽。亮亮卻認生得很,就是不肯上前,后來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馬大偉心疼了,急忙走過來抱他,可他卻用小手去推他,嘴里哭叫著:“你不是爸爸,你不是爸爸,我要爺爺,我要爺爺。”小芹也心疼起來,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慌忙又從兜里掏了一輛小汽車往亮亮手里遞,又去抱坐在地上哭泣的亮亮,嘴里說道:“亮亮不哭,亮亮乖,讓媽媽抱。”誰知道亮亮用小手抓過小汽車后,一下子摔出去好遠,哭叫著說:“我不要小汽車,你不是媽媽,你不是媽媽!”
一看孫子如此地認生和無理,一向疼愛他的爺爺馬運來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大聲沖亮亮吼道:“哭什么哭,你這娃子咋這樣不懂事啊,他們不是你爸爸媽媽是誰?”這一聲吼根本沒有起到作用,亮亮反而哭得更起勁了。小芹抬頭看了看公公,皺了一下眉,哇的一聲也哭了起來。馬運來知道自己吼錯了,非常沒趣地走到廚房里燒火去了。
馬運來兩口子怎么也沒想到,整天鬧著他們要爸爸媽媽的孫子見了自己的親爸、親媽竟然會如此地生疏。大偉和小芹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會不認他們。可這些能是亮亮的錯嗎?亮亮剛滿月,眼還睜不圓,乳汁還沒有品出什么味道的時候,媽媽就狠心地把他一個人留在了老家……
這件事對一家人的觸動太大了,馬運來說什么也不讓兒媳婦再出去打工了,如果非出去不可,一定要把亮亮帶走,這孩子太可憐了,有媽跟沒媽一個樣,你說還要這個親媽干啥哩!小芹也感到很心酸,可把孩子帶過去怎么辦呢?兩個人的工作剛剛有起色,每天中午飯都是在打工的單位里吃。兩個人又不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孩子帶過去了誰照顧,以后上學怎么辦?
最后一家人商量的結果是丈夫馬大偉先回去上班,妻子小芹向公司老板打電話陳述事情的特殊性,先請假十天,回去后情愿扣工資交罰款,老板才勉強同意了小芹的請求。
在家的這十天里,小芹變著法子討好亮亮,哄他吃飯,哄他睡覺,帶著他到集市上買各種各樣的玩具。到底是血緣關系親近,才幾天的時間,亮亮便親熱地喊起了媽媽,小芹高興得流出了眼淚,爺爺奶奶也高興得合不攏嘴。
眼看著十天的假期就要到了,媽媽又要走了,剛和媽媽建立起來感情的亮亮,雖然不懂得大人們的事情,可他幼小的心靈已經深深地印上了媽媽的影子,原來這就是自己的媽媽呀!躺在媽媽的懷里睡覺,真是舒服極了。好幾次夜里小家伙還本能地撲到媽媽的懷里拱著吃奶,盡管早已沒有了奶水,可媽媽總是把乳頭塞到他的小嘴里。每吃一下,小芹的心就顫抖一次,淚水便刷刷地流了出來。她的心刺痛得直流血,摸摸睡熟的兒子的臉頰,痛苦地自言自語道:“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呀。”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打工是為了這一家人未來的生活,不也是為了孩子能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嗎?打工,打工,她還得打工去!
分別的那一天,爺爺奶奶還有周圍的許多鄰居都趕過來送小芹,小芹也預先給亮亮講了很多外出打工的道理。亮亮雖然聽不明白,但他隱約也懂得媽媽要走了,要離開自己了,要去外地打工掙錢給自己買好吃的東西了。亮亮不明白這些道理,可經媽媽一說,他每次都會點頭同意,還嚷著讓媽媽給他買好多好吃的東西。
可當媽媽把他從懷里放下來要走時,亮亮卻不依了,他蹣跚著跑了過來,一把摟著媽媽的雙腿哭開了,嘴里喊道:“我不要媽媽去打工,我要媽媽陪我,我不要媽媽走,我不吃外邊的好東西啊!”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小芹痛苦地彎下腰伏在亮亮的身上也跟著哭了起來,在場的鄰居們也都跟著抹起了眼淚……
四
馬運來兩口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亮亮養到八歲,其間的酸甜苦辣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完的。剛剛滿月的亮亮被媽媽留在家里后,正是孩子需要吃奶的時期,在開始的幾天里,馬運來去集鎮上給他買來了最好的奶粉,還買了一個十分精致的奶瓶,白砂糖也是買最貴的。可不知怎的,每次把奶嘴送到亮亮嘴里時,小家伙都用舌頭把它頂了出來,一口也不愿意吃。急得老兩口像熱鍋上的螞蟻,圍在亮亮的身旁團團轉,但還是不解決問題,一連三頓竟然沒吃一口。這可把馬運來兩口子嚇壞了,幾次都要打電話讓兒媳婦回來。可眼下兒媳婦剛走,怎么好意思開口呢。為此,他撥了幾次手機號碼硬是沒有打出去。
亮亮白天不停地哭,晚上還是哇哇地叫,折騰得兩口子兩天兩夜沒合眼,亮亮奶奶竟被折騰得暈倒了。實在沒有辦法,他倆就試著喂他點溫開水,里邊放了點白砂糖。也許是小家伙折騰夠了,也可能是餓急了,竟然慢慢地喝起水來。這下子把老兩口高興壞了,趁機又趕緊把奶嘴子送到他嘴里,想不到他竟吃了起來。兩口子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孩子吃奶粉了,那就餓不死,兩天里的疲勞也一下子煙消云散。
想不到麻煩又出現了,亮亮白天吃完奶粉就睡覺,晚上便沒覺了。馬運來的老婆劉小翠剛剛閉上眼睛,小孫子就哭了起來,她趕緊摟了他用手輕輕地拍,拍著拍著自己卻睡著了。可手一停,小家伙又哭了起來。如此反反復復,天就亮了,劉小翠這一夜就算又干瞪眼了。后來,他們改變了習慣,白天喂了奶后,就換著法子逗他玩,目的是讓他白天少睡點,晚上好好睡。可這根本就不起作用,這奶嘴還在嘴里噙著人就睡著了,搖也搖不醒喊也喊不醒。無奈也就只好由他了。到了晚上,麻煩就又來了,喂奶也不吃,只是哇哇地哭著。
半個月下來,劉小翠可就垮了,雙眼紅腫,頭昏眼黑,一下子就瘦了半圈。雖然亮亮的爸爸就是她親自喂大的,可兒子剛滿月時卻比孫子乖得多,雖然晚上也會哭鬧,可把乳頭往他嘴里一放,吃幾口就不哭了。如今兒媳婦不在家,上哪里讓他吃母乳呢?無奈之下,她就學著當年喂兒子的樣子,把自己干癟的乳頭塞到亮亮的嘴里,誰知亮亮吸了幾下沒吸到奶水,就把小嘴挪開了,又哭了起來,并且哭聲更大了。劉小翠便趕緊起來給他燙奶粉,慌得一邊用熱水沖一邊用嘴吹。等到把奶粉放進孫子嘴里時,他仍是往外吐,還一個勁兒地哭,累得劉小翠快要崩潰了。她嘆息著對馬運來說:“我這輩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到老了要受這份罪。年輕時,陪著你整天抬不起頭來做人,活得連個人樣子也沒有。后來又因為你,整天在自留地里累死累活地干,晚上還得回來喂牛喂羊做飯吃。剛把兒子供到大學畢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享幾天清福,就又弄了個小累贅,白天晚上顛倒睡,夜里快要鬧死人。再這樣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整到頭兒了。”說完就流著眼淚嘆氣。
馬運來也耷拉著腦袋在一旁嘆氣,嘟噥著說:“實在不中了就讓亮亮跟我睡。”
“跟你睡?我生過兒子的人都哄不著他,跟你睡把你鬧死你也哄不了他!”老婆子搶白得馬運來無言以對,他也是干著急沒有法子,有力也使不上。內心里很想幫幫老伴兒,卻苦于沒有辦法,只得干著急。
一次,鄰居趙二嬸來串門,聽了劉小翠的訴苦后,給她出了個主意。趙二嬸對她說:“你家孩子可能是中邪了,你趕快抱著他去后山的廟里燒燒香拜拜神,讓孫道士給他瞧一瞧,再使個破法就好了。那廟上靈得很,孫道士更是個活神仙!”
這一下子提醒了亮亮奶,她一拍大腿說:“哎喲,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真傻!”于是便來了精神,送走趙二嬸后,便急忙喚上丈夫馬運來抱著孫子亮亮一同去后山的廟里求神仙去了。
大石頭村后邊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孤山,這座山叫夢花山。山頂上修了一座廟,這廟叫小頂祖師廟。相傳真武大帝祖師爺在修成正果前曾在此處修行,后因嫌這里山小,便云游去了湖北的武當山。后人為了紀念他,就在這夢花山上修了一座廟,這廟就叫小頂祖師廟。
在方圓幾十里,夢花山雖不是最大最高的山,海拔只有五百多米,卻因為其獨特,也就顯得神奇起來。正如古語所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不過說也奇怪,附近的大山小山都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可謂是層巒疊嶂。唯獨這夢花山卻是一座孤山,它的四周都是些小山崗,只有這里的地勢最高,山上光禿禿地全是些黑石頭。
祖師爺為什么會選中這個地方修行,誰也說不清楚。按照流傳下來的說法,這里從前的香火十分旺盛,周圍十里八鄉的香客絡繹不絕,很多外鄉人,甚至外縣、外省的人都遠道而來,燒香求神。以前山頂上有一座古老的大殿,主殿的東西兩側還蓋有陪殿,前方是一個拱形的大門樓,上書“小頂祖師廟”。據說這塊匾還是明朝的一位皇帝御書。后來,這廟被扒掉了,只留下廟門正前方的一條由幾百塊大石條砌成的臺階。
夢花山的東側是一條大河,距夢花山只有二三里地,河的下流建有一座中型水庫——劉家河水庫,那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如今在這座水庫的上邊已建起了甚是熱鬧的水上游樂園。在夢花山上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幾條寬闊的大河,便是劉家河水庫的上游河道。憑借這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一九九○年農歷三月初三,也就是祖師爺生日的那天,方圓幾十里的村民在出家人孫道士的倡議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又按照這座廟過去的樣子,重新修建了一座新的石頂祖師廟。從廟里的功德碑上看,除鄰近的村民外,南方有兩個無名大功德主每人捐了五十萬元。
大石頭村所在的行政機關——林堂鄉政府的決策者們也乘勢而上,很快采取“民辦官扶”的政策,把這夢花山開發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旅游地。因此,這里每逢重大節日就成了人們游玩和求神問道的地方。每年的廟會和春節期間,這里更顯得特別地熱鬧。
馬運來和老伴兒抱著孫子上了山,兩個人剛踏入廟門,孫道士便迎了出來。孫道士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這一帶解放那年他才八歲。在此之前他一直跟著母親,也就是當年的道長住在這座廟里。他的父親孫得義死得早,家里就他一個男孩,長大后也沒有去過紅塵生活,一直同母親住在這座廟里。
小頂祖師廟在解放前是非常興盛的,僅廟里長住的出家人就有三十多個。荒坡上開有二百多畝地,種有各種各樣的糧食作物、油料作物和蔬菜,每年的收獲也很多,平時還不斷有香客前來丟些香火錢。所以,廟里的經濟也是十分寬裕的。廟里的財產豐厚了,道士們也沒有獨享,除了建新殿之外,周圍村子里有特別困難的鄉鄰,他們也時常會去救濟。遇有災荒年月,道士們更會在山中支上幾口大鍋,為民眾開舍飯。
后來,廟宇殿堂、神像被人為毀壞,四周的圍墻也被推倒了,就連廟里的那些歷朝歷代留下的大石碑,連同刻有人名的功德碑也都被拉走,不是做了修水庫的基石,就是被修鐵路時砸成了小石子,有的干脆被弄到小河里做了人們過河時的墊腳石。唯有廟門上方的那塊據說是明朝皇帝親手御書的“小頂祖師廟”的橫匾被孫道士的母親拼命保存了下來。改革開放后,老道長不知又從什么地方把它取了出來,并且還保存得完好無損。如今這塊橫匾就掛在廟門的正上方,有關部門經過考證,已把它確定為保護文物了。
孫道士從小就隨母親在這廟里居住,也許是早已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吧,被迫還俗后,他竟然終生不娶,并偷偷自學了許多經書。一九八二年三月,政策又允許民眾開展宗教活動后,孫道士的母親一下子又振奮起來,利用自己的影響和兒子孫道士一起四處化緣,僅兩年時間就用籌來的款項重新恢復了“小頂祖師廟”過去的模樣。她的這些義舉和功德,贏得了鄉民們的崇敬。
孫道士的老母親是這個廟里的道長,活到了九十九歲。她耳不聾眼不花,思路清晰,身體硬朗,三年前無疾而終。安葬她的那天,省里、市里、縣里宗教部門的領導都來了,省內外許多寺院、廟院的主持和道長也來了,周圍的老百姓連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信士把夢花山的山頂都站滿了,大家一起送走了這位飽經風霜而又執著的老人。憑著他母親的威望,也憑著自己的修行,孫道士自然就成了這座廟里的新道長。
馬運來和孫道士是很熟悉的,想當年他們倆可是“難兄難弟”,一起挨過了那個艱苦的年代。自然,也有著非同尋常的情誼在。
孫道士一看馬運來老兩口抱著孫子進了廟,便趕緊從屋內出來迎接,熱情地把他們帶到了下殿的“結緣室”內,親自為他們泡了茶,并端上來各種各樣的干果、水果、糖塊讓他們吃,還湊近看了看他們的小孫子,直夸這孩子長得好,長得機靈,并順手撥弄掉了亮亮奶懷里的桃樹枝,說道:“在這里不用這個,這里住的都是神仙,妖魔鬼怪近不了身,祖師爺會保佑你們的。”說完,又忙著去給他們削水果。馬運來平時并不太迷信,也不太愛燒香,偶爾前來也都是老婆子逼著來的。他時常對老婆子說:“道士、和尚如果都是神,那幾年他們咋不顯顯神威哩,咋不能替我挨打受罵、受苦哩?”老婆子責怪他道:“那都是過去,現在不一樣了。”馬運來就更沒好氣地說:“有啥不一樣,要不是上邊的政策好了,他們能住在這里?”老婆子無言以對,馬運來就得意地哼哼小曲。但不管怎么說,馬運來的心里對孫道士母子倆還是很佩服的,他也非常贊賞他們母子的為人,他們起碼是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的好人。
馬運來當然也有他的信條,那就是“吃齋不吃齋,只要心不歪”。因此,不管老婆子怎么嘮叨,他也不多說些什么。這次老婆子叫他和自己一起上山求孫道士為孫子驅邪,雖然心里不太愿意,也不大相信,但還是陪著她來了。
馬運來一見孫道士這么客氣,便有點承受不起的感覺,急忙站起來說:“孫道長,我知道你很忙,我們也就不耽誤你時間了,我們老兩口子今天是求你指路來了,你就幫幫我們吧!”劉小翠趕緊抱著亮亮站了起來,急忙應和道:“對,對,我們是來求你指路的!”孫道士急忙把頭探了過來,很仔細地看了看亮亮的面孔,問道:“這孩子怎么啦?”劉小翠急忙回答說:“別的倒沒有什么,就是白天睡覺叫不醒,夜里哭成一鍋粥,兒子和兒媳婦都出去打工掙錢去了,把娃留在家里讓我帶。你說這孩子剛滿月他們就出去了,不是坑我這個老婆子嗎?我自從嫁到他們老馬家,伺候了老的還得伺候小的,現在老了,還得伺候這更小的,伺候不說,他還不聽話。這晚上一哭起來就是一個囫圇夜,不把我折騰死都不算完!”
劉小翠的一通牢騷話顯然激怒了馬運來,他狠狠瞪了老婆子一眼,嘴里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劉小翠也自知在這種場合發牢騷不合適,話說得有點過了頭,非常沒趣兒地紅了臉,抬手就朝自己的臉上打一巴掌,嘴里罵道:“我讓你這臭嘴胡說。”
孫道士一聽便明白了原因,二話不說就帶著他們向大殿里走去。
大殿是一排出了前檐的大瓦房,與一般瓦房不同的是,它建得又高又大,房頂上的瓦全部是青灰色的,屋脊上還安放了許多千奇百怪的獸,獸的下邊是用瓦排成的花格子。房子東西兩頭的椽沿上掛有許多小銅鈴,風一吹,還會叮叮當當地響。前后兩坡的房頂上扣著魚鱗狀的小柴瓦,一茬茬地甚是好看。正門出了前檐的屋頂下有六根粗壯的圓木柱子,柱子染成大紅色。屋檐安裝了刻有各種神像造型的雕刻,上面涂了各色的顏料,使這座大殿顯得既宏偉又莊嚴。殿內一溜排開放著四尊大神胎,中間的那兩位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兩側分別是真武大帝祖師爺和三清君,還有一些較小的神胎,分別是土地爺、土地奶,關公也威武地立在那里。
東邊靠墻的地方是一個大桌子,上面孤零零地放了一尊神像,從造型上看那就是送子娘娘了。大殿的西邊還擺有一張桌子,上面放有一筒竹簽,旁邊的墻上釘有一塊黃布,上邊有許多小格子,格子里邊放著許多解簽的黃紙,一個老道士正襟危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身后的墻壁上掛著許多錦旗,上面金黃色的字都是些“祖師爺顯靈救苦救難”或是“有求必應”的贊美詞。神像前的貢桌上擺著許多水果和一些做道場用的法器。玉皇大帝面前的那盞用純銅制作的長明燈,非常精神地跳動著火苗。神像前的地面上放有一排大蒲團,不用說,那是善男信女和道士們經常拜神下跪的地方。緊靠中間大蒲團的右側,是一個做工非常精巧的功德箱,上書“功德無量”四個大字。從入口處磨得已經褪了色的痕跡上看,這功德箱里邊決不會是經常空著的。
孫道士領著馬運來夫妻二人進了大殿,先站著點燃了一炷香,然后又燒了一團黃裱,接著又虔誠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詞起來。一看孫道士為自己的孫子做道場,劉小翠也慌忙地把亮亮遞到馬運來的懷里,學著孫道士的模樣上香、燒裱,下跪叩頭。可惜她不會念經,扭頭看著孫道士,想跟著他念,可卻聽不出來孫道士念的是什么。于是只好連連對著神像作揖,嘴里卻不敢出聲。她在心里邊求道:“求菩薩開開恩,顯顯靈,救救我這個老婆子吧!”誰知她還沒念叨完,亮亮卻在馬運來的懷里掙扎著拼命哭了起來。因害怕影響孫道士,馬運來急忙抱了孫子走出殿外,到大門外哄他去了。可亮亮的哭聲還是很響地傳到了殿里邊。
孫道士念完經后,引導著亮亮奶走到“送子娘娘”的神像前,非常莊重地對她說:“剛才我問過了,他們說你這孫子是天上二奶奶送來的,二奶奶送來的孩子都是夜哭郎,你就趕快求求娘娘吧,她會幫助你的。”經他這么一說,劉小翠慌得趕緊跪倒在“送子娘娘”的面前,頭磕得像搗蒜一般。
臨走的時候,亮亮奶從褲兜里掏出了幾張錢,有十塊、五塊、一塊的。她先拿出那張十塊的,猶豫了一下就往功德箱的小口里塞,可突然又把手縮了回來,又換了張五塊的,又是一瞬間的猶豫,便又換成了一張一塊的,可剛要塞進去,卻突然又變卦了。她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兒,這一下卻是非常堅定地把那張十塊的投了進去。這下,她顯得踏實多了,但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看孫道士,自己的臉又紅了一下。孫道士也不搭話,只是把雙手交叉著合在一起,微笑了一下,彎腰向她施了個禮。口中念道:“心誠則靈!”
劉小翠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大殿,臨走時孫道士又送給她一張黃紙,上面寫道:“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并囑咐她回去后,兩口子一定每天都念幾遍,照這樣做不出一個禮拜,孩子夜里就不再哭鬧啦。劉小翠信服得連連點頭,不住地向孫道士道謝。又急忙喚了在廟門前抱著孫子晃來晃去的馬運來,急急地下了山。
等他們下山回到家里,已是吃晌午飯的時候了。
上山的時候,他們帶有奶水瓶,回來的路上劉小翠抱著孫子坐在路邊喂了他兩三次,每次都吃了許多,快到家時這一瓶奶水也就吃完了。一路上亮亮吃了奶就趴在她的懷里睡大覺,怎么搖也搖不醒。一看這樣子劉小翠就又害怕了,她害怕這小家伙夜里還哭鬧,便急急忙忙做了中午飯,午覺也不讓馬運來睡,催著他趕快把事辦了。
馬運來心里不太相信這事會靈驗,但也不得不這樣做,眼看他老伴兒真的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他非常心疼她,哪里還敢怠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抱著這樣的心理,他跟劉小翠一起念了好幾遍才算完事。
可這天夜里,亮亮還是哭到了大天亮,馬運來便泄了氣,但劉小翠堅持說,還沒到一個禮拜呢,到時候再說!馬運來非常理解睡不好覺人的苦惱,便不再說話了。眼看一個禮拜的時間過去了,亮亮的生活習慣一點也沒有改變,依舊是白天吃了睡,晚上睡了哭。這下子又把兩口子愁壞了。
一天,林中虎來找馬運來下象棋,聽說了這件事,指著馬運來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老混蛋,虧你還是個識字人,咋能這么沒腦袋呢?你的孫子說不定是生什么病了,都什么年代了,還去貼什么‘天惶惶地惶惶,你不把老馬婆折騰死,還不安心哩!”
這一罵倒提醒了馬運來,他急忙又和劉小翠抱著孫子到林堂鄉的衛生院找了兒科醫生。醫生給亮亮做了全面檢查,并沒有發現患有什么疾病,只是教給他們一些育嬰常識,什么時候喂奶,什么時候喂水,什么時候逗他玩,等等。回來后他們就按醫生說的去做,調整了以前的一些護理方法,想不到當天晚上亮亮就不哭了,吃了奶呼呼地就睡著了。
亮亮的生活習慣慢慢調整過來了,劉小翠也就安生了。老兩口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后來每次說起這件事,馬運來就挖苦劉小翠說:“哼!那個嘴碎的趙二嬸可把老子坑苦了,沒事胡說個球哩,還有那個所謂的孫道士,更是個騙子。我就說嘛,什么年代了,哼!這回我倒是要看看,是醫院里的醫生厲害還是他孫道士厲害!”
劉小翠雖然心里承認,但嘴上卻不認輸,不服氣地沖他說道:“我不罵你就行了,你還敢來罵我,你知道那東西為啥不靈嗎?都是你這個老龜孫心里邊不誠,人家都說了,心誠則靈,你心里邊壓根兒就不信這事,咋會靈?還有臉罵我!”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只要亮亮好,也就是大家都好了。
五
亮亮過三歲生日那天,好不容易把兒媳婦盼回來了,誰知孩子剛和媽媽有了點母子感情,兒媳婦就又出去打工了。無奈之下老兩口就又承擔起撫養孫子的任務來。
自從亮亮那次和媽媽分開后,人一下子就變了,盡管那時他才三歲。按常理說,一個三歲的小孩子的個性并沒有形成,可不知怎的,在媽媽離開他后的幾天里,亮亮總是一個勁兒地哭著要媽媽,哭鬧了幾天就有點變了。爺爺奶奶逗他玩,他也不怎么搭理,總愛把一個小手指頭放在嘴里吮。馬運來還以為孫子受了刺激變傻了,幾次有意地翻著他的眼睛看眼珠子,可感覺這孩子并沒有傻,因為傻子的眼珠子不是這個樣子。
也許是孩子太想念媽媽的緣故吧。
但自此以后,亮亮就不愛說話了,甚至連一個笑容也難見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亮亮已經六歲了。大石頭村的村子里沒有幼兒園,離村子兩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叫小張莊的村民小組,那里有一所小學,里面設有一個學前班。
學校共設有七個班級,一個學前班和一至六年級六個班。校長是一位五十多歲叫魏珍的老民辦教師,聽說早已轉正了。另外還有五個歲數和校長差不多的男教師。前年鄉里分過來一個師范生孫麗麗,可這所學校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在這里報個到,先后只來過三次就又調走了,期間只給五年級的學生上過一節語文課。
小張莊隸屬大石頭村管轄,也是大石頭村村委會的所在地。大石頭村雖然是個古老的村莊,但歷來的村級行政機關都沒有設在這個村子里,也許大石頭村是個大雜姓村莊的緣故,但不知怎的,有史以來這個村對外的行政稱謂上都叫大石頭村,而不稱小張莊。
大石頭村小學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原來只有二十幾間破草屋,但入學率卻是很高的,在高度重視文化的年代里,這里曾經是全村人的希望所在,那些一輩子吃了不識字虧的公社社員們,再苦再累也都要讓自己的孩子來上學。學生最多的時候有四百多人,教師也達到三十多人。當年許多教師都是三四個人擠在一間辦公室里辦公,學生們更是擠滿了所有的教室。高年級的學生還會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到操場上去上課,有的甚至是兩個不同年級的學生湊在一起上課。從這所小學里走出去的學生,如今有許多還做了不同崗位上的領導干部,這里還走出了兩個解放軍少將,三個副廳級干部,處級干部也很多。在市、縣里影響較大的大老板也有十幾個人。因此,大石頭村小學曾經有過它的輝煌。
如今,這大石頭村小學早已變了模樣,再也不是過去破破爛爛的樣子了。在自下而上都更加重視教育的今天,在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的今天,林堂鄉政府也不甘人后,很快就在原有的基礎上把新大石頭村小學建了起來。原有的舊校舍全部變成了二層的紅磚樓房,教室里也都配備了現代化的教學工具,操場更是擴建得又大又漂亮。校園內新栽了許多花草樹木,教師的宿舍里還安裝了空調,教師人均兩間房子,并特意為這個小學新修了一條小公路。
學校大門前也新建了高高的大門樓,門樓上“大石頭村小學”幾個紅色大字,據說是上邊的一個領導親自題的字。
按說這里應該是書聲瑯瑯,桃李滿天下了。可不知怎的,這里的學生卻在逐年減少,如今,偌大的一個校園,如此優美的教書育人環境,卻只剩下連同校長在內的六個教師了。雖然還開設著一至六年級六個班,外加一個學前班,可這里的學生加起來也只有九十多個。
這到底是怎么了?人們不得其解。
但有一個原因是明擺著的,那就是這里過去的許多有點頭腦和本事的教師不是調到了城里就是下海做起了生意,許多父母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小孩,連小學都沒有上完就輟學了。等到稍大一點,便也外出打工去了,這應該說是一種悲哀吧。
不管怎么說,馬運來還是很有眼光的,他時常對老伴說:“咱不和別人比,現在就講究個本事高低,什么才是真本事?讀書學習掌握知識才是真本事,不管社會咋發展,沒有知識沒有學問永遠都不是本事。張家、李家的小孩很小就不上學了,都會出去為家里掙錢了,咱不眼氣,錢掙得再多,總會有花完的時候,知識學到腦子里了,永遠都用不完。都什么時代了,小小年紀就不上學啦,那不是新文盲是什么?咱老馬家可不能再出新文盲。”
馬運來的妻子在大道理上雖然講不過馬運來,可老伴兒說的這些話她還是很明白的。于是就堅定地支持孫子要好好地上學。這可苦了老兩口,每天天剛亮,劉小翠就起來給亮亮做飯吃,馬運來要親自送亮亮去上學,中午放學和下午放學都是馬運來去接的。
亮亮在學校和家里表現得一模一樣,總是寡言少語的。據他的班主任孫中有講,這孩子雖然話少,學習還是很用功的。聽了這些話,馬運來和老伴兒的心里是非常高興的。
馬運來知道孫子不愛講話,所以平時也就很少和他交流溝通。有次送亮亮上學的路上,馬運來問他:“亮亮,爺爺整天送你上學,接你回家,你怎么就不和爺爺說話呢?”誰知亮亮說出的一句話讓馬運來的心里涼了半截。亮亮說:“爺爺,我和你沒有啥話可說的,和奶奶也沒有啥話可說的。”
亮亮稚嫩的回答,聽在馬運來耳朵里雖然很不舒服,可他畢竟是個讀過書的人,事理是非常明白的。他嘴里不說,心里邊明白這是代溝的問題。后來他發現,盡管亮亮在他們老兩口面前的話很少,可見了自己的小伙伴,人就活潑起來,話也就比在家里說得多。
村子中央有一個叫張十一的人家,兒子兒媳也都在外地打工,留下個小孫子張石頭在家里和他們一起生活。這個小石頭和亮亮是好朋友,平時放學后總愛找亮亮玩。一次晚飯前,兩個人在屋里一起看動畫片。馬運來那天身體有點不舒服,就躺在里間的床上休息,兩個小家伙的一段對話把馬運來嚇了一跳,他豎起耳朵驚恐地聽了起來。
小石頭說:“亮亮,我媽媽不要我了,她只知道在外邊打工,只知道往家里寄錢,可她不知道我多么想媽媽,等我攢夠了錢,我就坐汽車找他們去。”
亮亮說:“你愛去你去,反正我是不會去的,媽媽不要我就算了,長大了我就遠走高飛,也去外邊打工去,就當我沒有媽媽了。”
小石頭又說道:“亮亮,你最恨誰?反正我最恨我爸爸、我媽媽!”
亮亮說:“我最恨我爺爺,也恨我奶奶,還有俺家的那一群死羊,他們老讓我去拔草,那群羊死了才好哩!”
兩個孩子的對話把馬運來嚇了一大跳,這哪里是兩個剛八歲的孩子說的話。一想自己和老伴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扯大,這個小孽杖不領情也就算了,心里邊還恨我們哩!讓你去地里拔點草喂喂羊又怎么了,我像你這么大,都跟在大人屁股后邊下地里干活了。這還了得!
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外邊電視里的動畫片演完了,小石頭走了,馬運來就忽地坐了起來,衣服還沒穿整齊就闖了出來,指著亮亮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你剛才和小石頭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真是個小狼娃,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和你奶奶是怎么把你養大的?你知道嗎?弄到底,你心里邊還恨我們哩!還沒脫掉開襠褲子就不是你了,長大了那還了得!”
亮亮顯然對爺爺的突然出現沒有一點準備,他沒有想到爺爺會在屋里睡覺,更沒有想到爺爺還偷聽他和小石頭說話,驚嚇得有點發抖,一下子勾著頭坐在那里不敢吭聲了。馬運來并沒有解氣,順手從墻上取下了一個雞毛撣子,照著亮亮的屁股就是兩下子,亮亮就站在那里捂著屁股哭開了。
劉小翠當時正在灶屋里做飯,聽到亮亮的哭聲趕緊跑了過來。一看這陣勢,心里便明白了,她一把奪過雞毛撣子順手把它扔到了院子里,沖著馬運來罵道:“你個得豬瘟的,感冒發燒還沒有燒死你,你拿孩子出什么氣,孩子看看電視又怎么啦?你就知道讓他寫字,腦子累壞了咋辦?”說完氣惱地走過去把亮亮拉到了懷里。
馬運來一聽老伴兒誤解了自己,急得直撓頭,沖著老伴兒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你知道個屁!”劉小翠也生氣了,又指著馬運來罵起來:“我知道個屁,就你知道得多,那幾只羊今天不吃青草就餓死了,那么多羊飼料不讓它們吃,留下來你自己吃哩!”馬運來知道老伴兒不明白事情的原因,當著亮亮的面又不好把話挑明,氣得朝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腳,簾子一掀又回屋里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馬運來才把亮亮和小石頭的對話內容給她講了。劉小翠一聽也傻了眼,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愣怔了半天,傷心地哭了起來。
這一夜,老兩口都失眠了……
六
王木匠因為偷盜村民墳塋里的大樹,被村民舉報到鄉派出所。此事由于犯了眾怒,所以,上邊的領導催查督辦得很緊。
這天,林堂鄉包村鄉干馬國甫和派出所民警謝小林、趙懷玉三個人一同來到大石頭村座談,核實有關村民舉報王木匠的犯罪問題。當他們在馬正順家了解情況時,無意間聽到馬正順的小孫子馬壯說出的一句話,立刻嚇了一跳。
當時民警謝小林正和小馬壯的爺爺談論村中經常有人夜里放火的問題時,馬正順氣憤地說:“是的,我們村有好幾家的麥秸垛在半夜里被人點了,還有兩家的柴火垛也被人點了。這火都是半夜里放的,不可能是小孩子干的,肯定是放火人與這些人家有什么仇恨才這樣干的。”
謝小林試探著問道:“馬大叔,您看這火會是誰放的?”
馬正順:“依我看這事八成也是王木匠干的。”
謝小林:“為什么?”
馬正順:“一個是王木匠自小就愛偷東西,偷了一輩子啦,哪會不被人看見一次?這家伙心眼兒歪得很,被他放火的人家說不定都是些發現了他的人。二是王木匠心眼兒小得很,報復心強,村里人有時和他吵幾句嘴,他就揚言讓人家不得好過。你說這些事不是他干的還能有誰干?”
謝小林:“現在曲二娃和牛小七也跑了,會不會有些事是這兩個人干的呢?”
馬正順:“這兩個人不可能親自干,因為村里人都知道他們兩個是一對二百五(方言:指不聰明的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就算是他們倆干的,也是王木匠在背后指使的。”
由于去年村中馬運來家的那場大火是謝小林親自接的案,但至今案件未破,他的心里一直壓著塊石頭,聽馬正順這么一說,便立刻來了精神,沖馬正順笑了笑說:“馬大叔,你還記得去年馬運來家的那場大火嗎?”
馬正順:“咋不記得,還燒死他家一頭牛和十幾只羊哩!要不是林中虎發現得及時,他老兩口說不定也燒死啦!”
謝小林:“馬大叔,那依您看這火會是誰放的呢?”
馬正順:“那還有誰,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王木匠已經露餡了,這事除了他還能有誰?全村人都知道他和老馬家有仇,他小時候翻窗進去,到人家屋子里偷東西,被當場抓著挨了揍,他能不記仇?王木匠可是一個好記仇的人。再說王木匠也背地里多次對人說過,一定要讓老馬家不得好過。村里的大多數人也都以為這事肯定是王木匠干的。”
謝小林還想再問什么,正在一旁很專心地聽他們談話的小馬壯突然站起來揮動著小手說:“爺爺說得不對,這事不是王木匠干的,是亮亮放的火!”
馬正順:“什么?亮亮放的火?小孩子家可不能瞎胡說,亮亮怎么可能會放火燒他爺爺的牛啊!你要是敢胡說瞎話,公安局就把你抓走!”
小馬壯顯得有點委屈,眼淚差點流了出來,他幾乎是用哭腔說道:“爺爺,我沒有說瞎話啊,是亮亮自己給我說的嘛。”
謝小林用眼神示意爺爺馬正順別打斷小馬壯的話,讓他繼續說,同時用和藹的語氣哄他道:“壯壯是個好孩子,叔叔相信你不會說假話,你就給叔叔講講亮亮是怎么對你說的。”說完急忙掏出筆記本記錄起來。
小馬壯:“那次爺爺讓我去地里給俺家的大白鵝拽草吃,我想叫亮亮和我一塊兒去,就去他家找他。可亮亮說他不用去拔草了,他家那頭該死的牛早死了,羊也被他爺爺賣了。我倆是好朋友,亮亮不用拔草了,但他還是愿意陪我一塊兒去地里拔草的。我們在拔草的時候,亮亮說他以前恨自己的爺爺,因為他爺爺總讓他給那頭牛和那些羊拔草吃。他也恨透了那些牛和羊,是他在羊圈里點了火,把他們都燒死了。亮亮還說,這件事不要告訴大人,我要是說了以后他就不跟我玩了。叔叔,你可不能對亮亮說這是我說的啊。”
“啊?”謝小林和馬正順互相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叫聲。
小孩子嘴里說實話,他們立刻斷定小馬壯說的不是瞎話,可這也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亮亮的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好幾年沒有回來了,爺爺奶奶除了讓他寫作業外,就是教訓他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他心里苦悶極了,心里雖然很想爸爸媽媽,可又不愿意去找他們,有時爸媽給奶奶打電話也想和他說說話,可他總是不肯去接。他和爸爸媽媽早就生疏了,他現在想不起他們到底長什么樣子。他感覺自己沒有什么話跟他們說,與他最熟悉的只有爺爺奶奶。可爺爺奶奶總愛嘮叨,從來也沒有給他講過什么新鮮事,說的都是些他不愛聽的老掉牙的話。剛記事時奶奶就教他唱:“月奶奶,黃巴巴,爹織布,娘紡花,小妮兒打穗子,嘩啦啦……”到現在都上三年級了,奶奶還教他唱這首歌,一聽到奶奶哼哼唧唧地教他唱,他都惡心死了。爺爺對錢摳得緊,說爸媽在外掙錢不容易,從來沒有給他買過什么玩具,人家的小孩都玩變形金剛了,他還領著亮亮玩“凹屋”“黃鼠狼攆雞”(方言:指從前農村小孩玩耍的泥巴玩具)。亮亮雖然話很少,可心里卻覺得委屈,盡管爺爺奶奶對他很疼愛,可他卻不愿意和他們多說話。
亮亮和小馬壯是好伙伴,平時兩個人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小馬壯對他特別好,亮亮就把他看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心朋友。一次,亮亮無意間竟然把自己放火燒死那頭牛和那些羊的事給小馬壯說了,幼稚的他相信小馬壯不會對別人說的。
謝小林不再猶豫,立馬告別馬正順轉身和同事一塊兒去了馬運來家。
剛走出馬正順家大門,身后卻傳來了小馬壯的哭叫聲。他們心里明白,肯定是小馬壯的爺爺嫌他多嘴而打了他。可他們哪里還顧得了這些,便急匆匆地朝馬運來家奔去。
那天正好是個星期天,當他們走進馬運來家時,亮亮正在院子里寫作業。
兩個警察的到來,亮亮一點感覺也沒有。因為他知道這些天警察經常來他們村子里,到他們家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只是抬頭朝他們看了一眼,依舊趴在桌子上寫他的作業。
馬運來和亮亮奶見兩個警察進來,趕緊從屋里走出來熱情地接待他們,又是讓煙,又是倒茶。他們知道這段時間警察們很辛苦,幾乎三天兩頭往村子里跑,今天來家里肯定還是了解王木匠的情況。
馬運來和林中虎為了幫村民除害,早已把他們搜集到的有關王木匠的問題向派出所做了書面報告,今天警察又來到他家里,肯定是又有什么新情況,他心里邊這樣猜著。
上一次警察來馬運來家時,問起過去年家里失火燒死牛羊的事。可當他得知村民們舉報了王木匠在這個村里的犯罪行為時,馬運來當即斷定那場燒死牛羊的大火肯定也是王木匠干的。因為他們知道王木匠的心里一直都在恨著他們。就連前來串門的趙二嬸也曾悄悄地對他們說,你們家那次半夜里失了大火,這火為什么會在半夜里燒起來呢?那還不是王木匠恨你們,半夜里跑過來放的火?等把王木匠抓到了,找他娃子報仇去!”
這些天來,大石頭村的村民也都在議論這件事,大家都猜想這件事肯定也是王木匠干的。
可是馬運來卻忽然發現這兩個警察今天來他們家的表情和前兩次有點不一樣,雖然還是客客氣氣的,但表情卻有點嚴肅,兩個人還用疑惑的眼光朝亮亮身上看。馬運來認為可能是他們怕和自己說話,亮亮在一旁聽著不合適,就會心地走到亮亮身旁,把他拉了起來,讓亮亮去外邊玩,不要影響大人們說話。
誰知兩個警察站了起來,用手勢制止了他,倒是很客氣地對他們夫妻兩個說道:“馬大叔,請大嬸你們兩個先回避一下,我們要和亮亮說說話。”“讓我們倆出去,你們和亮亮說話?”馬運來有點不解地重復了一遍。“是的,我們現在要和亮亮說說話!”謝小林語氣堅定地說,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
馬運來和亮亮奶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一塊兒走了出去。他們不停地扭過頭看看亮亮,又看看這兩個警察,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么。爺爺剛才讓自己出去玩,亮亮并沒有多大反應,現在兩個警察讓爺爺奶奶出去,把自己一個人留在院里,亮亮就開始害怕起來。他不明白警察叔叔為什么這樣做,膽怯地朝他們看了兩眼,就把頭勾了下來,雖然還坐在凳子上沒動,但身子已開始不自在起來,臉上也現出了恐慌,幾乎快要哭了。
謝小林臉上帶著笑,示意同事原地不動,自己則輕輕地走到亮亮跟前,彎下腰和藹可親地問道:“亮亮,你今年多大啦?”
亮亮眼也不敢抬,一只手不停地揉搓著胸前的一個紐扣,另一只手扶在桌子上有些顫抖,兩條腿也開始搖擺起來。亮亮本來就內向,更何況是這種場合呢?他用哭腔回答道:“八歲啦!”
謝小林:“上幾年級啦?”
亮亮:“三年級。”
謝小林:“想爸爸媽媽嗎?”
亮亮:“不想!”
謝小林:“你怎么會不想自己的爸爸媽媽呢?”
亮亮趕緊改口,一連說了兩個“想”字。
謝小林:“爺爺奶奶對你親嗎?”
亮亮:“親!”
謝小林用溫和的口氣和亮亮交談了幾句后,見亮亮的緊張情緒有些緩解,便又說道:“亮亮,叔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叔叔今天有個事想問問你,你可要對叔叔說實話呀!”亮亮不停地點頭,表示同意。
謝小林:“亮亮,你家以前的那頭牛和那些羊呢?”
亮亮遲疑了一下,把頭慢慢地抬了起來,用眼睛朝院子里看了一圈,見爺爺奶奶都沒在院子里,就用低得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它們都死了。”
謝小林:“亮亮真乖,真是個好孩子,你能告訴叔叔它們是怎么死的嗎?”
亮亮又遲疑了一下,抬頭看了看謝小林的警徽和胳膊上的臂章,似乎有些顧忌,嘴一嘟不再說話了。謝小林趕緊又哄起他來:“亮亮你別害怕,警察叔叔最喜歡不說謊話的孩子,叔叔知道你是誠實的,很喜歡你這個乖孩子,叔叔只是想知道你家的那頭牛和那些羊是怎么死的,只要你對叔叔說實話,叔叔保證不告訴你爺爺奶奶!”
謝小林真是個善于溝通的高手,不一會兒就取得了亮亮的信任。亮亮畢竟是個小孩子,心里存不了多少秘密,見眼前的這個警察叔叔對自己這么好,就一點顧忌也沒有了,直直地說了句:“是我點了火,把它們燒死了。”
謝小林的心頭一緊,雖然他早已從小馬壯的嘴里知道了這些。他的心里還是又咯噔一下,他不愿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如此靦腆、膽小而又內向的小男孩竟然會在半夜里起來放火,燒了爺爺奶奶的羊圈,要不是親耳聽見他這么說,他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這樣做呢?謝小林又經過一陣耐心的勸導,亮亮什么話都對他說了。他說自己如何不喜歡下地拔草,而爺爺又時常讓他干這種活,所以他就恨爺爺,更恨那頭牛和那群羊,心想要是沒有了這些牛和羊,爺爺就不會再讓自己給它們拔草了。他學著在電視里看到的夜行黑衣人放火的動作,在那天夜里悄悄地起了床,用爺爺抽煙的打火機點著了羊圈棚子下面的一捆干草,點著火后他又趕緊跑回屋里睡覺去了。因為他害怕爺爺奶奶看見了會罵他。他想得很簡單,哪里會想到這樣做會有什么后果呢。
這么長時間之所以沒有說出來,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怕爺爺知道了會罵他。
事情的性質是非常嚴重的,又何況造成了損失和影響,還差點釀成更嚴重的后果。可站在兩個警察面前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了。在謝小林十幾年的偵破工作中,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
當馬運來和劉小翠從警察嘴里得知真相后,都驚呆了,大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