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韻
一
閏土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城門口。雨止,鮮亮的城門被洗得一塵不染。城外,幾處坑洼里蓄著雨水,水坑里有幾根稀稀疏疏的狗尾巴草,迎面吹來的風,冰涼地從鼻尖掠過,閏土不禁打了個寒顫。
“老爺,這,進去嗎?”閏土又束了一下系在腰上的長布條,彎下腰滿臉堆笑朝著那人靠了靠,手不住地摩挲著上衣。那人瞥了一眼閏土,“第一次進城?” “是的啊,老爺。”
那人又從頭到腳打量了閏土一番。閏土急忙捧著瓜遞到那個人的面前,“老爺,家里剛摘下的新鮮的瓜,可甜了!”皺紋被笑容擠得滿臉都是。
“就這瓜?”那人朝城內一撅嘴,手從大衣的口袋里放出來,接過瓜,他像鴨子一樣伸長了脖頸朝閏土身后的袋子望了望。
“粗人,粗人,自家種的一點小菜,嘿嘿?!遍c土討好似的連忙說道。那人點了點頭離開了。
“我呸!”閏土望著那個人的背影走遠了才憤憤地罵了一句。城里,遠處的天剛剛透出一絲亮光,閏土望著城內,嘆了口氣,拖著身后的布袋進城了。
二
“城里人就是懶,太陽眼看著就要爬過屋頂了,這街道上還是人跡稀少。”閏土拽了拽身后的袋子,“唉,還是趕緊把東西賣了要緊啊。”閏土四處打量了一番,“這城里可真大啊!”閏土又用力系了一下腰上的布條,邁著深淺不一的步子向集市走去。
“新鮮的瓜果,新鮮的菜哎,瞧一瞧,看一看哎。”閏土喊著,四周的人依然很少。他們大多是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然后看了看閏土便又離開了。偶爾有幾個人駐足詢問一下價錢,又都搖了搖頭離開了?!霸趺?,我賣得貴了嗎?”閏土望著路邊馬車濺起的水,在心里默默地想,“這么好的蔬菜瓜果,城里人是怎么想的?”閏土摸了摸頭等著人來買。
“哎呦喂,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哦,大爺大娘們,新鮮的水果,您瞧瞧,賤啊。不甜不要錢不甜不要錢哎。哎呦喂,大娘,您瞧瞧,您今天皮膚真好,再看看我這瓜,保準讓你甜得像蜜。來,嘗嘗。”不知什么時候,在離閏土不遠的地方,一個男子在大聲叫嚷招攬著過往的路人,閏土踮起腳朝那邊瞧了瞧,男子的生意很好,買東西的人絡繹不絕。閏土傻眼了,看了看男子面前的瓜,閏土伸手摸了摸口袋,摸到幾張皺巴巴的藥單子。他低下頭,看到了坑洼里積水映出的模樣。他用手攥緊了藥單子,學著男子開始叫嚷。他的臉憋得發紅、發紫,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
閏土用手摸了摸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這錢夠我給孩子買藥嗎?”他撿起浸濕的布袋子,又將腰間的布條系緊了些,朝藥鋪走去。
三
“老爺,您瞧瞧,我要這些藥。”閏土從口袋掏出藥單子。先生推了推眼鏡然后接過,摸著算盤打了幾下,豎起五根手指頭,然后望了一眼閏土。閏土顫顫巍巍地遞過帶著一絲余溫的鈔票,一手接過那袋藥,將它系在腰間,走出了藥鋪。
他舒了一口氣,城里的空氣還算清新。閏土慢慢地沿著街道走著,肚子不時“咕咕”地叫一下?!熬腿コ詡€饅頭吧!”他自言自語道。
對面,一個男人走了過來,盯著閏土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輕輕地走過他的身邊。閏土也看了看他,男人緊緊裹住上衣走了。
四
店里饅頭的熱氣從蒸籠升起,氤氳了閏土的眼角,閏土在桌子旁坐下。他向店家要了一小杯酒,喝了一口,臉色通紅,臉頰抽搐了一下,嘴張開往外哈著氣,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一會兒,他竟醉意蒙眬地睡著了,他夢到了家鄉的瓜田,還有銀項圈,月光下的猹在瓜地里到處亂串。
城里再好,也沒有鄉下親切,閏土在夢里終于笑了。
藏在平淡歲月里的愛
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庭是平凡的、平淡的,偶爾甚至會覺得是冷淡的。父親永遠是匆匆忙忙,我很難有機會和他說上幾句話。母親風風火火地上班下班,每件事準確地跟著時間的節拍,根本沒有空隙和她聊聊天,甭說母女間的知心話了。
我很羨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同學,他們可以和父母說上知心話,可以和他們做朋友,偶爾還可以發點脾氣、撒撒嬌,和他們一起手牽手地散步。這些溫馨的畫面,我有多久沒有體會過了?
父親關心的永遠是我考試成績怎么樣,像是一架冰冷的機器,沒有一點愛的溫度。母親似乎更喜歡給我加壓,督促我做這項作業,讀讀那本書。他們何曾關心過我內心的想法,或者傾聽一下我真切的心聲?
如果不是母親那次生病那次,我也許難以改變我固執的想法。我一直渴盼的溫暖是那樣近地藏在我的身邊,只是我從未曾發現。那份溫暖,它平實,卻無處不在,只是被歲月細細地打磨得格外平凡,原來珍貴無比的情感被我徹底地漠視了。
直到一向風風火火的母親,因為生病,不得不住進醫院。
誰會去照料她呢?我的內心還是掛念母親的,周末,我想去醫院陪陪她。
那些日子,母親生病住院,終日都須待在病床上,可我的母親偏偏又是那種耐不得一點兒閑、偷空兒就喜歡說幾句話的人,這次可真難為了她。
我印象里的父親,一直都是奔波于職場的男人,他早出晚歸,話也極少,跟我在一起時也很冷淡,沒有露出過多少微笑。
父母就是這樣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卻奇妙地在一起波瀾不驚地生活了這么多年。
那天中午,我來到醫院,聽到從病房里面傳來母親爽朗的笑聲。我遲疑了片刻,母親怎么會笑得這樣開心?隱隱地,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是誰?我的內心充滿了不安。那個男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與母親的對話從容又充滿了歡笑。
我下意識地敲了敲病房的門,在母親的回應聲里推門而入。發現母親旁邊的男人側身坐在病床邊,手里拿著削了一半的蘋果,蘋果皮竟連續流暢地被削了下來,他的蘋果竟會削得如此之好!
我急切地向前跨了一步,原來,這個男人就是父親!原來,他也會爽朗地笑;原來,他也會給母親削蘋果。這些,都是我從未見過的。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未削過蘋果,倒是母親為他倒茶、削蘋果。
父親笑瞇瞇地望著母親,仿佛母親就是他最親愛的公主,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愛,把手里削好的蘋果遞給母親,輕聲問:“還要吃嗎?”母親搖搖頭,他這才轉身把蘋果遞給了我。
接過父親遞來的蘋果,我仿佛接受的是一份珍貴的禮物,內心有著莫名的快樂。
母親開始說起他們年輕時候的事,父親只是輕聲地應和,不時朝母親笑笑。我不曾發現過他們之間竟有如此的溫暖與默契。
正午的陽光從頭頂移到了一邊,母親還在不停地說著往事,風輕輕地吹來,把他們帶回到舊時光,把他們的頭發吹得變了顏色。
父親倒了一杯水,輕輕地啜了一口,再遞給母親,那水不熱不涼,像極了母親和父親之間的愛戀。
母親想要出去轉轉,父親站起來攙著她,生怕磕著碰著。那日的黃昏很美,圓圓的夕陽鑲嵌在地平線上。我不記得那日下午父親的模樣了,只記得,在那片黃昏里,一高一矮的身影,在夕陽里很長很長,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
我佇立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淚水漸漸地模糊了雙眼,化出生命里那么美的景致。
就像悄悄翻開的書頁,重新去閱讀父母,我才發現,父親既不冷淡,又不冷漠,只是他不善表達,許多關愛,都是那么自然地融于庸常的生活中,被我忽視。而母親,也不是一味地要求于我,她期冀于我能夠悄悄地積蓄更多的力量,綻放出生命中精彩的花朵。
站在另一個角度再去審視,原來我也是那么地幸福,父親像一座山,默默地承擔與奉獻,讓我有了如此安靜而美好的生活;母親的諄諄教誨,是那么地重要,百煉成鋼,我還需要更多地淬火,才能堅韌地迎接更多未知的挑戰。
吹散霧霾
那片天空終于又變得湛藍,一大片麥苗在金色的光輝下閃閃發光。
婆婆愛麥子。
“麥子是生命的根,最重要的就是這麥子!”婆婆說,她半弓著的腰隨著麥浪起伏。
田頭上爺爺望著婆婆,嘴里吐出裊裊煙圈,在微風中散去。婆婆向他招手,他便拄著拐急忙為婆婆遞上茶水,土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小坑。他們的影子相偎在一起,像烙在金色陽光下,定格成一幀相片。
歲月無情,時間悄無聲息地吞噬了婆婆的生命,那片天空,塌了一半。
爺爺不再走出家門,不再望向天空,只是整日地面對曾經勞作過的土地發呆,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婆婆的名字。那段日子對他來說,像是有霧霾籠罩,難見陽光。
爺爺說,老伴兒走了,他也沒有什么再留戀的了。他開始整理婆婆的舊物。“這個紅發卡,是我送給她的信物。那時候家里窮,買不起啥好東西,攢了好久的錢,才給她買了這個發卡?!睜敔斪⒁曔@只發卡,好久好久,終于,露出了好久沒有見過的笑容。他的眼神清澈,仿佛見到了婆婆。
“還有這個。”爺爺不說了,他低下了頭。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摸著那早已爛得不成樣兒的鞋,是婆婆的。我知道那雙鞋,也知道婆婆一直穿著它下田。我仿佛又看到婆婆穿著它在田里勞作的身影。一樣地,爺爺在田頭望著她。眼中的柔情滿滿的,像是不斷流淌的溪水。
爺爺直起身,用拐杖用力地搗了搗腳下的土地,然后向麥田深處走去。那一上一下趔趄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他的手里緊握著的是婆婆的那雙鞋,轉過那片麥地,爺爺慢慢地坐下,用旱煙袋在地上用力地敲了敲。
陣陣微風吹過,有些涼意。爺爺心中的那片霧霾也被漸漸吹散。那片天空變得湛藍,爺爺的心頭明亮了吧?
“喂,你說,麥子應該快收了吧?”爺爺用手攥緊那雙鞋,好久沒有看見過這么藍的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