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 廖凡 彭于晏 邪不壓正

姜文：電影暴露了我的內(nèi)心

姜文新作《邪不壓正》的主角李天然是個不能原諒自己的人。13歲時，李天然眼見師父被殺，嚇壞了，像根棍杵在那兒，沒能相救。收養(yǎng)他的美國醫(yī)生亨德勒說這是應(yīng)激障礙恐懼癥，可他一直長到28歲，還是不能原諒自己，開始復(fù)仇。

“一個人不原諒自己的時候，一可能就要干成一件大事”，姜文說。

電影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故事有關(guān)成長，“復(fù)仇”是裝載萬象的殼。不原諒自己的李天然，同時是個需要父親的孤兒。

姜文發(fā)覺人很奇陘，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你媽生你，你見過嗎？那你干嗎相信她是你媽？相信他是你爸？最沒見過的事兒你都信了。他倆其實是一樣的”。

李天然和殺死師父的孤兒朱潛龍都對父親與自我身份有天真而固執(zhí)的認知《俠隱》的版權(quán)拿了10年，一直沒拍，因為姜文無法找到所有角色的準備位置。直到幫他們找到歸屬，確認朱潛龍的殺機成立，姜文才知道該怎么拍。“我對他這個角色（李天然）有多么感動，對他那個角色（朱潛龍）也同樣感動。”姜文說。

李天然一度將藍青峰視若親父。后來信任破滅，藍青峰開著車，李天然躲在后座的陰影中，舉槍對準藍青峰，場面悲壯，他突然感到某種希望，希望中又有破滅，他想干掉藍青峰，但又糾結(jié)。

這場戲，姜文拍得滿意。他感動于片中人物對自我和“父親”的認知。父與子的關(guān)系遠沒人們想的簡單，可也沒那么復(fù)雜，他一直在琢磨這些事兒。

現(xiàn)實世界中，姜文的父親最近患了腦部疾病，認知出了問題，變回孩子，說話聲都變了。這個父親與姜文50多年前認識的父親判若兩人。姜文困惑，自己究竟該把父親當成同一人，還是另一人對待。

父親是姜文現(xiàn)實世界“擺不平”的部分之一。他最近發(fā)現(xiàn)自己擺不平很多事，這不多見。至少在外人看來，他在電影中向來呈現(xiàn)出掌控一切的自信。

如今他承認：“我以為我可以成長，可以變得很牛逼，可以控制局面，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因為這個局面是假的。”

過去兩三年，每當脫離電影這個可控的場景，姜文時常感到只剩虛幻的時間。他說人類數(shù)千年，不過幾個劇本，大劇本中穿插無數(shù)小劇本，人類照著劇本生活。一個舞臺，劇本多了就要開打，打得一塌糊涂。劇本是人寫的，可死的是真的生命，“我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我也搞不懂這個，是生命重要，還是劇本重要？確實糊涂。”

可以擺平的是電影《邪不壓正》的世界。不過，他倒不是為了用電影擺平什么，而是希望通過電影找到擺平問題所需的東西。比如復(fù)雜敏感的女人、陽氣的男人、雌雄同體的梟雄。

他的電影中，女人是智慧，男人是孩子。《邪不壓正》里，女裁縫關(guān)巧紅比李天然復(fù)雜。她拿李天然當試驗品，李天然不覺得被利用，反而幫助她，愿意跟她走天涯。

女人可以隱忍，可以復(fù)仇，關(guān)鍵時刻“挺管用”，即便梟雄，也一定沾了女人的思維。“我的電影暴露了我的內(nèi)心”，他說自己很“女性崇拜”。

《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米蘭、《太陽照常升起》的瘋媽、《讓子彈飛》的花姐、《一步之遙》的武六，個個充滿生氣，倒顯得他浪漫，畢竟，他是那個謳歌的男性。

浪漫始于“嗅覺”，來源可能是一段音樂或一個短篇。他的好幾部作品是從音樂開始的。寫劇本時，他常將音樂聲放大，在巨大的聲響中，細節(jié)被一點點擦亮，他清楚地看見人物的衣服、表情和對話。

創(chuàng)作《陽光燦爛的日子》時，他在馬斯卡尼的《鄉(xiāng)村騎士》里聞到兒時唐山老家柏油路及用于燒焊金屬的乙炔的味道。他在味道中追趕畫面，有時追不上，東西變了，他就把音樂倒回來聽，追上了，再寫下來。

但在他的敘述中，浪漫在他這兒無需發(fā)掘。浪漫的是生命本身。生死疊加，人人注定走向死亡，父母對待孩子卻如對待不死的希望，人明知要死，卻認真生活，“這多浪漫呀，同時也多悲涼啊。你不浪漫你根本沒法生，必須要用浪漫來解釋這件事”，他說。

姜文一早就明白，人生建立在誤讀之上，人跟人交流是困難的，溝通只能通過電影，“如果說沒有《俠隱》的故事，我們仨溝通不了”，飾演李天然的彭于晏和朱潛龍的扮演者廖凡在一旁大笑，“你以為我們能溝通？溝通不了。當然，通過共同的酒，或者共同的菜，也許能達到一時的溝通。但是不比通過一個劇本能夠達到的持久”。

他的問題和求解都在電影中。他想在故事中尋找答案，在各種信念、價值觀和生命的自由性里探索，從不同樣貌的人身上多了解點人性。

對真相的追尋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就開始了。“我”的記憶不斷被“我”的敘述推翻。當夏雨扮演的馬小軍用破碎的啤酒瓶扎向耿樂扮演的劉憶苦時，笑聲突然打斷了畫面：“千萬別相信這個，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勇敢過，這樣壯烈過。我不斷發(fā)誓要老老實實講故事，可是說真話的愿望有多么強烈，受到的各種干擾就有多么大。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法還原真實。”

真實無法還原，只能無限接近。接近的方法之一是破除常規(guī)。他塑造的角色多數(shù)是不尋常的，那些“不正常”的男男女女反而貼近現(xiàn)實《太陽照常升起》里的瘋媽，不教育兒子，甚至打罵兒子。不是理想中的、“正常”的母親，觀眾覺得奇怪。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仔細去問，哪一個人的媽像一個正常的媽”，在和電影學(xué)者焦雄屏的對話中，姜文說，人們生活在不標準的生活里，卻在電影中要求標準。

角色是這樣，臺詞也是。當臺詞的功能性被舍棄后，看起來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其實更符合邏輯和心理。

請客吃飯，當主人的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叫“主隨客便”，有魚有肉，有葷有素，盡量滿足所有人的需求，禮數(shù)周全。還有一種叫“客隨主便”，但凡主人覺得好吃的，恨不得全都招呼到桌子上。看起來有點“霸道”，卻是實實在在的掏了心窩子，呈上的都是他認為最好的。

姜文顯然屬于后者。

《一步之遙》有人說看不懂，他覺得有點可惜，但是也沒關(guān)系。因為《邪不壓正》肯定能懂。問他為什么這么篤定，他伸出一只手，把指頭豎起來，“我有五個手指頭，每個都是不一樣的。”

廖凡：也該輪到你了

攝影師艾曉明曾經(jīng)記錄過2014年2月的一次拍攝。當時廖凡憑借電影《白日焰火》摘得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帶著銀熊獎回國，迅速被密不透風(fēng)的采訪和活動包圍。在采訪現(xiàn)場等待了一下午，艾曉明被告知不得現(xiàn)場拍照，當即與工作人員爭執(zhí)起來。是廖凡走過去調(diào)停，得知情況后，他對攝影師說，沒關(guān)系，可以拍，公司那邊他來溝通。

“那時他征服了我。”提起這段往事，廖凡的眼神產(chǎn)生了片刻的遲疑，似乎正在腦中調(diào)取當時的記憶。對廖凡而言，這樣的瞬間數(shù)不勝數(shù)。在朋友的描述中，這個留著一圈小胡子的個性派男演員，有著與外表反差極大的敏感。他習(xí)慣處處照顧別人的情緒，也容易被周遭的狀況牽引。

當天的采訪多少能印證這些說法。與廖凡的交談中斷了兩次。一次是因為彭于晏沖進化妝間，一邊嘴里叫著“師兄”，一邊給了廖凡一個用力的擁抱;另一次則是因為導(dǎo)演姜文到來，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廖凡的眼神不由隨著他們移動。

這是廖凡的工作習(xí)慣，“隨時保持全場高能”。“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自己腦海里琢磨，想著要把臺詞、動作配合起來，坐在那兒都是傻呵呵的。”導(dǎo)演劉奮斗曾經(jīng)對媒體這樣評價廖凡。廖凡和他兩度合作，電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收獲了一個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提名，《綠帽子》在新加坡國際電影節(jié)拿下了最佳男演員獎《綠帽子》里廖凡演一個女友出軌的男孩，先劫持人質(zhì)，最后開槍自殺，有股血氣方剛的憤怒。電影拍攝時，一個簡單的場景，廖凡拍了38條。

話劇導(dǎo)演孟京輝形容廖凡進入表演有種“狠勁”和“敢勁”。1997年，上海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廖凡考入中央實驗話劇院，跟著孟京輝排戲。在孟京輝的印象里，當年廖凡外表上還青澀，但在人群中一站，眼神、做派、說話，讓人就能一眼看出他和別人不一樣。孟京輝拍電影《像雞毛一樣飛》，臨場換角找不到合適的人，是廖凡痛快地接了下來。那是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作品。

“那會兒拍過地下電影、小成本電影，后來才慢慢有初會參與商業(yè)片。但是好的東西——它之所以是‘好的，那肯定是不多的。”廖凡說。

姜文籌備電影《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廖凡去和他見過面，但并沒有合作。過了三年，副導(dǎo)演打電話給他，他騎了一輛自行車過去，五句話就敲定了合作：“姜文導(dǎo)演問我你干嗎呢，我說在休息。干嗎不拍戲啊？我說沒有好戲。他說那你跟我拍戲吧。我說好啊，能看劇本嗎。他說劇本還在修改，再等等，你會騎馬嗎？我說不會。他說，明天去騎馬吧。”

《讓子彈飛》里，廖凡飾演麻匪“老三”，和他以往演過的保安、皮條客、歹徒一樣，身上有股亦正亦邪的勁。他覺得有意思的角色往往是這樣的，并不那么分明。“在某一個層面，你看不出他的好與壞，加在一起才是全部，那樣會更深刻一些的。”這樣的角色通常不是主角，但廖凡覺得比起主角，這些配角的戲劇性更強，給自己的發(fā)揮空間更大。

柏林電影節(jié)拿了影帝，很多人覺得一直當綠葉的廖凡終于熬出頭了。但是廖凡對“熬”這個詞非常有意見。“對一個有興趣的事情是需要熬的嗎？還算是一種享受吧。”而且從出道開始，他從來不缺戲演。別人調(diào)侃他“戲紅人不紅”，他自己也跟著調(diào)侃，但這并不是真正引發(fā)他焦慮的事情。“不是我吹牛，你對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會一樣，對工作、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是會有訴求的，但是并不在于紅不紅。”

他也會回顧自己以往的表演，比如《綠帽子》里的歹徒，“有雜念，缺少控制力”。他覺得自己這些年多拍了幾部電影，與不同的導(dǎo)演合作，“也許能夠?qū)⒚恳粋€導(dǎo)演要求的是什么了解得更準確一些，把拍攝過程中的雜念去得更干凈一點”。他特別在“也許”上加重了一點，說話留有余地，這是廖凡的習(xí)慣。

2016年，姜文導(dǎo)演找到他。“說來聊聊，聊了好幾遍，也不知道要演什么。”聊了三、四次，姜文把電影《邪不壓正》開頭第一場戲拿給廖凡看。“他說怎么樣？我說精彩啊。他說，后面每場戲都如這場一般精彩！”

對于姜文的武俠片（電影），廖凡（總是）心生期待。“姜文導(dǎo)演把日常的東西屏蔽了，在他的世界中，人物的走向是極具想象力、意料之外的，然而仔細琢磨又是成立的。”他甚至沒問電影要拍多久就應(yīng)允下來，“反正就是拍到結(jié)束為止唄。”《邪不壓正》從開機到殺青前后五個多月，遠超過一般電影拍攝周期，遠低于廖凡的預(yù)期。電影開拍前，他和在電影里飾演他師弟的彭于晏到山里和武術(shù)指導(dǎo)們一起訓(xùn)練，主要是體能訓(xùn)練，也有一些拳路。電影真正開始拍攝，他發(fā)現(xiàn)事先準備的拳路根本用不上。“電影里打斗都是死磕型的。”

他在徐浩峰導(dǎo)演的《師父》里演過民國的詠春拳高手。徐浩峰拍戲有個習(xí)慣，片中所有的招數(shù)和套路都要到了片場，根據(jù)地形、兵器、人數(shù)，再按照拳理的一招一式和助手們?nèi)ヌ壮鰜怼Q句話說，廖凡要等到了現(xiàn)場，才知道自己要拍什么。

電影《邪不壓正》的拍攝過程也類似，只是姜文的工作方式似乎更能激發(fā)廖凡的。腎上腺素。“臺詞非常密。第一場戲我感覺已經(jīng)說完了之前一部電影的臺詞。新鮮滾燙的詞給到你，是在拍攝十分鐘之前。臺詞寫得非常精彩，說不到位你會覺得非常遺憾。”

他回想起上次與姜文合作《讓子彈飛》。麻匪“老三”在片中沒有幾句臺詞，廖凡在拍攝現(xiàn)場看見葛優(yōu)、姜文和周潤發(fā)三人言語間你來我往，神采飛揚，心中有一絲羨慕。等到自己上陣，才明白神采飛揚背后是什么。“你跟他拍過一次戲，但是最好還是把其他想法都拋開，當然你也沒有機會去預(yù)設(shè)什么，因為臺詞到開拍才發(fā)到你的手上。怎么準備？”廖凡斜著嘴角笑了，“保持你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