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火車在軌道上奔馳。車廂里,除了我和朋友,還有另外一對夫婦。
這對夫婦,年紀很老了。男的鬢發盡白,盡管臉上皺紋千回百轉,可是,一雙眸子,卻是清澈晶亮的。女的很瘦,臉似胡桃,一條條橫來豎去的皺紋,不經意看時,好似一道道擦拭不去的淚痕。
天氣陰冷,女的縮著脖子,疲憊地靠在座位上。車行不久,男的無言地把大衣脫了,披在女的身上,兩個人默默相對,微笑。接著,男人從褲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夫妻倆你一粒、我一粒地吃得不亦樂乎。不久,女的把頭斜斜地靠在男人堅實的肩膀上,甜甜地睡去了。男的不經意地用鼻子在她花白的頭發上摩挲了一下,也閉上了眼睛,假寐。
我看著他們,仿佛是在讀著一首以浪漫主義手法寫成的雋永詩篇。
這詩,意境是那么的優美,情感是那么的真摯,內蘊是那么的豐富,我有眼眶發熱的感動。
旅行經年,不時在旅途上“讀及”這種感人的“詩篇”。
許多夫妻在年輕時把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孩子的撫養上,旅行對于他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等孩子羽翼豐滿,離巢而去后,兩個垂垂老去的人,便在“責任已畢”的輕松里,把臂環游世界。
現實里沒有任何令他們牽腸掛肚的事,所以,他們離家去國一年半載,也全無后顧之憂。生命里有許多可堪咀嚼的閃亮片段,老人在異國的街道牽手同行時,便一樁一樁地拿出來反芻。
在匈牙利旅行時,我曾在露天咖啡座里邂逅一對來自美國紐約的老夫婦。他們手捧飲料,氣定神閑地看著往來行人,臉上露著怡然自得的微笑。攀談之下,知道年過六旬的他們,打算以長達半年的時間遨游歐洲,身穿鮮亮夏威夷襯衫的老人,語帶幽默地說:“這一趟旅行,我已經策劃了整整四十年啦!”他們不折不扣的是“快樂銀發一族”。
每每在異國的舞廳里看到鬢已星星的老夫妻相擁起舞,在風景絕佳的旅游點看到體態臃腫的老夫婦蹣跚相扶,在博物院內看到皺紋滿臉的配偶對著那些比他們更老的古董細聲討論,我心里便熱切而又深切地感覺“與子偕老”,實在是人世間最最美麗動人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