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一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最難看。俗語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怒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種變化。年少氣盛,一言不合,怒氣相加,但是許多年事已長的人,往往一樣的暴躁。
盛怒之下,體內血球不知道要傷損多少,血壓不知道要升高幾許。而且血氣沸騰之際,理智不大清醒,言行容易逾分,于人于己都不相宜。減少生氣的次數便是修養的結果。修養的方法,說起來好難。一位哲學家這樣說:“你因為一個人的無恥而憤怒的時候,要這樣地問你自己:‘那個無恥的人能不在這世界存在么?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壞人不是不需要制裁,只是我們不必憤怒。如果非憤怒不可,也要控制那憤怒,使發而中節。
在電影院里,我們都常遇到一類不愉快的事。在你聚精會神地靜坐著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著的椅子顫動起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游地在那里抖動。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后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行為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志過于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別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態度。
“旁若無人”的境界表現在日常行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張開巨口,再加上伸胳臂伸腿,那樣子就不免嚇人。《禮記》:“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對人伸胳臂張嘴,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體。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畢竟還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擾的乃是高聲談話。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群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
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一套禮貌。我們是希望時常地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地伸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