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1910-1998),江蘇無錫人,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鍾書。中國現代作家、文學研究家。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 1937年,獲牛津大學艾克賽特學院學士學位。1941年,完成《談藝錄》《寫在人生邊上》的寫作。1947年,長篇小說《圍城》出版。1958年創作出《宋詩選注》。1972年開始寫作《管錐篇》,1982年《管錐編增訂》出版。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于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里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歷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發里發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復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么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么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里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干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
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說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么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里容得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們了。”
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里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復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么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混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猿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裊裊空中的余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仿佛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他找話出跟她講,問她進的什么系。蘇小姐不許她說,說:“讓他猜。”
方鴻漸猜文學不對,教育也不對,猜化學物理全不對,應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 me!難道讀的是數學?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說出來,原來極平常的是政治系。蘇小姐注一句道:“這才利害呢。將來是我們的統治者,女官。”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后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st 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臺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后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復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系,并不擅長打仗。女人對于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發、抓頭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干國事,更沒工夫生產,人口稀少,戰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
唐小姐道:“我并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蘇小姐道:“也許說你這樣一個人肯念算學,他從此不厭恨算學。反正翻來覆去,強詞奪理,全是他的話。我從前并不知道他這樣油嘴。這次同回國算領教了。大學同學的時候,他老遠看見我們臉就漲紅,愈走近臉愈紅,紅得我們瞧著都身上發難過。我們背后叫他‘寒暑表,因為他臉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學生距離的遠近,真好玩兒!想不到外國去了一趟,學得這樣厚皮老臉,也許混在鮑小姐那一類女朋友里訓練出來的。”
方鴻漸慌忙說:“別胡說!那些事提它干嗎?你們女學生真要不得!當了面假正經,轉背就挖苦得人家體無完膚,真缺德!”
蘇小姐看他發急,剛才因為他對唐小姐賣開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著急得那樣子!你自己怕不是當面花言巧語,背后刻薄人家。”
這時候進來一個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氣軒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趙先生”,蘇小姐說:“好,你來了,我跟你們介紹:方鴻漸,趙辛楣。”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問蘇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國的那位?”
鴻漸詫異,這姓趙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許這人看過《滬報》那條新聞,立刻局促難受。那趙辛楣本來就神氣活現,聽蘇小姐說鴻漸確是跟她同船回國的,他的表情說仿佛鴻漸化為稀淡的空氣,眼睛里沒有這人。假如蘇小姐也不跟他講話,鴻漸真要覺得自己子虛烏有,像五更雞啼時的鬼影,或道家“視之不見,摶之不得”的真理。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生,本在外交公署當處長,因病未隨機關內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可是她并沒向趙辛楣敘述鴻漸的履歷,好像他早已知道,無需說得。
趙辛楣躺在沙發里,含著煙斗,仰面問天花板上掛的電燈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鴻漸有點生氣,想不理他不可能,“點金銀行”又叫不響,便含糊地說:“暫時在一家小銀行里做事。”
趙辛楣鑒賞著口里吐出來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的是什么呀?”
鴻漸沒好氣道:“沒學什么。”
蘇小姐道:“鴻漸,你學過哲學,是不是?”
趙辛楣喉嚨里干笑道:“從我們干實際工作的人的眼光看來,學哲學跟什么都不學全沒兩樣。”
“那么趕快找個眼科醫生,把眼光驗一下;會這樣東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鴻漸為掩飾斗口的痕跡,有意哈哈大笑。趙辛楣以為他講了俏皮話而自鳴得意,一時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煙。蘇小姐忍住笑,有點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地笑著。鴻漸忽然明白,這姓趙的對自己無禮,是在吃醋,當自己是他的情敵。蘇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鴻漸”,也像有意要姓趙的知道她跟自己的親密。想來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時候,看兩個男人為她爭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讓趙辛楣去愛蘇小姐得了!蘇小姐不知道方鴻漸這種打算;她喜歡趙方二人斗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 。
趙辛楣的父親跟蘇文紈的父親從前是同僚,民國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蘇小姐自小一起玩。趙老太太肚子里懷著他,人家以為她準生雙胞。他到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傭人每次帶他坐電車,總得為“五歲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賣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卜。在小學里,他是同學們玩笑的目標,因為這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蘇小姐兄妹們游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姐姊妹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氣雖好,頭腦并不因此而壞。他父親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在老子之上。”從此他自以為政治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后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見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并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里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并無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把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里抽的煙卷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里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備等唐小姐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表說:“現在快五點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識我——唐小姐,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色。”
“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作戲的人,怎么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厲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亙的黃璧、蔣孟是,你不記得么?現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并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姐道:“我并沒有應酬,那是托詞,因為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愿意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空氣里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愿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姐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沒有什么。我在這兒望你,你為什么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愿觸犯她們,以后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新興趣,發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心里并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得摔一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桿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訓了幾句。回家手心涂了紅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細算賬,微笑從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只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圍城》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