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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劫

2018-05-14 00:32:15王永坤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2期

王永坤

荒地變良田,金家發財;耕讀傳家業,幾世興旺。思想進步,少爺拒做守田奴;求續香火,老父暗施美人計。賣良田,援抗戰,仕途坦順;查饑饉,訴偏頗,為民請命。遭批斗下放回鄉,棄前嫌夫妻團圓;逢巨變父子反目,守家業叔嫂成親。一塊陰陽田,幾代悲歡情!

第一回 買荒地貨郎高瞻 續香火老朽用計

陰陽田所在地本是一處地勢低洼的圓形泥淖,約有五十畝,每逢夏季雨水稍大,流經古黃的黃河決堤放水,此處頓成水鄉澤國,水退之后寸草不生,因此,此地多年來一直無主。

咸豐五年,有一金姓貨郎向縣衙交納了500文銅錢以充地契稅,買了此地,陰陽田自此便姓金了。

起初,人們無不笑金貨郎癡愚,此舉無異于拿錢砸水坑!金貨郎不管不顧,又花大價錢雇了幾個壯漢,翻土填坑,胼手胝足地苦干了大半年,終于將這塊土地平整一新。來年春,金貨郎吆牛套犁,種上了谷子。

南風吹起的時候,嘲笑金貨郎的人們再也笑不起來了——只見這塊土地上一片金黃,密實而又茁壯的谷稈上,沉甸甸的谷穗壓彎了腰,分明是一塊肥沃的膏腴良田!

人們又驚奇地發現,這塊圓形的土地天然地分作各占一半的白、黑兩色:南半面屬于瓷白色的沙土地,宜栽瓜果蔬菜;北半面屬于醬黑色的淤土地,可種麥豆菽稷。整塊土地乍一看去,竟然與算命先生卦幡上的太極圖一般無二!如此一來,這塊土地便有了名兒:陰陽田。

更關鍵的是,從這一年起,黃河改道了,河道遠離古黃幾百里,古黃從此再無大洪大澇,陰陽田再也不擔心受淹了!

金貨郎憑著這塊肥沃的陰陽田,很快發家致富,成了人人敬仰的金員外。當時古黃民風,富則造樓,以揚名立萬,澤被子孫。金員外立志要造古黃第一名樓。

金員外備足木料磚石,請來名揚三省十八縣、工匠技藝最高的張家泥水匠班造樓。樓宇落成,高大宏偉,飛檐挑角,畫柱雕梁,磚刻紋飾,左右回廊貫通前院和后院,上得此樓登高望遠,便可見東面的小神湖水波浩蕩,西面的臥虎山昂首蹲居,絕勝湖光山色,一覽無余,端的堪稱古黃第一樓,便取名“金蟾樓”。

同治六年冬,淮軍劉銘傳部追擊賴文光的東捻軍,途經古黃,人困馬乏,糧草俱無。劉銘傳下令就地征糧,凡征繳軍糧萬石者,獎其七品軍功,外加御賜單眼花翎黃馬褂。古黃眾富戶對此嗤之以鼻一當時的清王朝為挽救危局,濫賞軍功,黃馬褂滿天飛,只是個虛名,這筆生意明擺著要虧老本的!

眾富戶中,只有金員外主動赴大營供糧奉草。劉銘傳大喜,果真如實獎賞。金員外這次又成了眾人的笑料,他卻笑而不言。

金家人丁不旺,幾代單傳,但代代謹守金員外所定的家規,勤儉持家,不賭不嫖,不官不商,只靠農耕打拼。到了光緒年間,金家居然積累了上千頃田地,堂堂皇皇地在門楣上掛上了“千頃牌”,著實罕見!

屈指算來,生于民國四年的金子奇,是金員外的第五世孫。金子奇的父親金炳謙是晚清秀才出身。金炳謙年近四十才得獨子,為之取名金守田——自然是守住千頃田地之意。金炳謙在兒子的教育上腦筋并不守舊,很能做到與時俱進。兒子剛七歲,金炳謙便把他送到縣城的新學堂,接受新式教育,把四書五經扔進了故紙堆。金守田也十分爭氣,高小畢業后又考進了徐州的中學學堂,且每次期末考試都名列前茅,令金炳謙深感臉面有光,人前人后夸個不休。

不承想兒大十八變,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金守田眼界大開,漸漸不再認同只知買地擴田當土財主的父親——時下日寇侵華,步步緊逼,東北淪陷,華北危急,中華民族有亡國滅種之虞,當個“守田奴”有何用?因此,他毅然決然地把自己的名字改作“金子奇”,意思是要做一個忠貞報國的奇男子!

民國二十三年,從徐州一高畢業之后,金子奇堅決拒絕了金炳謙讓他去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的安排,不管不顧地跑到了駐扎在蘇北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路軍孫連仲部,參軍當了一名上士班長。鰥居多年的金炳謙聞知,失望透頂而又無可奈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隨著盧溝橋的槍聲響起,抗戰爆發。金子奇隨部開拔,南征北戰,先后經歷了娘子關、臺兒莊兩大血戰,幾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臺兒莊大戰后,損失極大的孫連仲部又在運河東岸阻擊日軍,掩護國軍徐州大撤退。金子奇所在團與日寇血戰兩日,全團幾乎傷亡殆盡。金子奇和他的一班兄弟死守在黃龍口車站北頭的一家車馬店。

說來,黃龍口車站離古黃不過七八十里,周邊盡是金家的佃戶和田地。當時,金家的長工領頭人張老開正領著一班木匠在車馬店里修理馬車,槍聲一響,木匠們四散逃命,只有忠厚的張老開沒有逃,冒死躲進了車馬店的地窖里。

金子奇他們死命抵抗了半日,日軍久攻不下,便調來了幾門迫擊炮,對準車馬店一陣猛轟,將車馬店炸成了齏粉。炮彈如雨傾瀉而下,國軍士兵血肉橫飛,金子奇也被炮彈炸傷,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打這班國軍一進入車馬店,張老開便認出了少爺金子奇。炮聲一停,眼看著日本兵就要沖過來,張老開一躍而起,把血頭血臉的金子奇抱進了地窖。本來,張老開認定少爺已經喪命,但哪怕把少爺的尸首抱回家交給老爺安葬也好,也算是少爺葉落歸根了——老爺這段日子,可是天天為少爺哭呢!不承想當天半夜,金子奇居然悠悠又有了呼吸!張老開不敢怠慢,冒死把金子奇連夜背回了金蟾樓。

臥床多日的金炳謙一見到滿身血污、猶自昏迷不醒的兒子,悲喜交集,從床上爬起來,“咚咚咚”地跪謝張老開,慌得張老開也連忙跟著跪下,主仆二人互對著磕頭……

在金炳謙聘請來的、古黃最有名的老郎中華厚義的醫治下,金子奇終于醒轉過來,算是到閻王殿里走了一遭。傷情稍輕,金子奇便鬧著要回部隊。金炳謙哪里肯再放他出去,忙派家中最俊俏的丫環娟花服侍他,又令兩個家丁晝夜看守著樓道口,不允許他離開金蟾樓一步。

兩天后,金炳謙把娟花一個人悄悄地叫到金蟾樓的佛堂里,哀求娟花去勾引兒子,承諾只要娟花懷孕生子,便送給她娘家良田百畝,外加一千大洋!

娟花本是窮苦農家的女兒,被賣到金家做丫環的,這個條件太有誘惑力了,況且她本就傾慕風度翩翩、儒雅俊秀的少爺,這可是做夢也想不來的好事啊!當下,羞紅了臉的娟花點了點頭……

有了金炳謙的鼓勵,與金子奇同居一室、朝夕相處的娟花就不再拘謹羞澀了,她放開了手腳,有意識地接近、挑逗金子奇。日常里,她坐在少爺的病床邊,搖著少爺的拳頭,用一對會說話的、晶亮的丹鳳眼脈脈含情地望著他,故作嬌聲怯語地讓他講在軍營里的趣事,讓他說是如何英勇殺敵的,聽到動情處,她將滾燙的臉頰埋在少爺的胸前;換藥療傷時,她緊緊地偎在少爺肩頭,用鼓鼓的胸部頂住他的腰身,與他耳鬢廝磨,吹氣如蘭……

血氣方剛的金子奇面對身姿窈窕、如花似玉的娟花,自然而然地動了欲心,有幾次他差點兒要將投懷送抱的娟花攬入懷中。但是,他最終還是以極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欲念,決然地扭轉頭,把她推了出去!

娟花無奈,每每面對金炳謙探詢關切的目光,她一臉愧疚之色,避之唯恐不及。兩人的情態,自然逃不過金炳謙老于世故的眼睛,他百思不得其解:少男少女同處一室,兒子居然能做到圣人所說的“發乎情,止乎禮”,怪哉怪哉!

其實這件事說怪也不怪,金炳謙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金子奇一年前已經暗中加入了共產黨。戰場的洗禮,共產黨特殊的思想作風要求嚴格地約束著金子奇,使他在男女情愛上有了超乎尋常的定性!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眼看著傷愈后的金子奇身體一天天地強壯起來,像要沖破牢籠的鳥兒那樣在金蟾樓里煩躁地走來走去,金炳謙憂心不已:兒子早晚有一天會“沖破金籠飛彩鳳,頓開鐵索走金龍”的!這如何是好?

金炳謙無奈之下,又請來了老郎中華厚義。聽了金炳謙半遮半掩、吞吞吐吐的描述,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華郎中左手捻著山羊胡子,輕松地咧嘴笑了,說:“你兒子這毛病,好治!金老爺,您只消操辦一桌飯菜即可,至于菜譜,則由老夫來點。飲食男女,欲莫大焉,金老爺您是讀書人,想來聽說過這句話吧?哦,對了,還要外加一壺酒,一壺好酒。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嘛!”說著,他拿出紙筆,龍飛鳳舞寫了一紙菜譜:四碟涼菜:生椒涼拌黑木耳、片蔥涼拌冰藕片、老壇烏骨雞絲加湖州灣菱角、沛縣黿汁狗肉加太倉毛板青蠶豆;四碟熱菜:伏羊腰花爆炒宜興毛筍、老根韭菜悶南陽驢肉、頭茬茄子燒黃河泥鰍、松江咸肉蒸大閘蟹,外加一盆甲魚燉乳鴿蛇肉湯。佐料:野燕麥、肉蔻、肉蓯蓉、蛇床子、杜仲、鎖陽。

俗話說,秀才也是半個醫。金炳謙看了菜譜,略一琢磨,明白了:這些熱菜、涼菜和燉湯,所用食材、佐料,其藥性或陽或陰,搭配起來補腎健脾,大有催情激性的功效,這華郎中陰著呢!但不管怎么說,死馬權作活馬醫吧……

過了兩天,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古黃風俗,除了吃粽子之外,這一天還要祭祖先、逛廟會、放河燈,格外熱鬧。傍晚時分,金炳謙命廚子給兒子端來了一桌酒菜。偌大的房間里,只有金子奇一個人獨享美食,自感無趣,何況這些日子他形同蹲監坐牢,本就心情苦悶,又見菜肴很豐盛,一個人怎么也吃不了,當下便邀請娟花同坐共食。

兩人邊吃菜邊嘮叨,興致上來,金子奇連飲幾杯新釀的桂花酒,娟花也陪著他淺淺地斟了兩口。不覺已到掌燈時分,金子奇漸漸感覺到腹中熱氣翻涌,血脈賁張,一陣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情潮泛溢開來,忍不住抬頭向對座望去,只見暈黃的燈光下,娟花也是面色紅潤,兩腮似三春桃花般粉艷,一派嬌羞之色,目光熱辣辣的,也在探尋地望向自己。這對青年男女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金子奇走上前,把欲拒還迎的娟花攬入懷中,吹熄了燈盞……

生米煮成熟飯,金子奇只好娶了娟花。過了不久,娟花便有孕了,金炳謙喜不自禁。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第二年三月,一個桃紅柳綠的日子,娟花生下了一對孿生兒子,金炳謙差點兒喜瘋了,翻了兩《易經》,最后從八卦中挑出兩個字來,給孿生孫子起了兩個簡潔又響亮的名字:金乾和金坤!

擺過滿月酒之后,金炳謙把兒子叫了過來,面無表情地道:“你愿意遠走高飛,就走吧!你為金家生下了兩個兒子,金家有后矣!”

金子奇聽了,氣血沖頭:原來,在父親眼里,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只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如此說來,只怕鵑花接近自己,也是父親授意的了!

這么一想,金子奇只覺得心里發涼,他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金蟾樓。

“孩兒他爹!”身后的鵑花大叫,可金子奇的腳步停也沒停……

第二回 說家史老父托遺 賣田地少爺援戰

一年之后,張老開腳步“咚咚”地跑進了金蟾樓,高聲大叫:“老爺,少爺回來啦!”

正在房檐下喂養籠中鳥的金炳謙乍聽之下,先是猛吃一驚,隨后釋然,指著籠中的鳥對張老開道:“慌什么,大驚小怪的。我這只黃鸝鳥,也曾逃出籠去,最終還是乖乖地飛了回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張老開莫名其妙,搖了搖頭。

金炳謙晃了晃手中的鳥食,一笑道:“很簡單,它在外面覓食不容易,遠沒有吃現成的輕松。”

張老開恍然大悟:原來老爺在拐著彎兒說少爺嬌生慣養,在外面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只能乖乖地回家了!

金子奇此番回來,性情大變,不僅對老父親恭敬至極,而且天天窩在金蟾樓里,逗耍兩個兒子,再就是找張老開和張老開的兒子張金寶嘮嗑閑談,甚至換上粗布大褂,同他們父子倆一塊兒下田犁地,播種鋤草,完全是一副老實本分的莊稼小伙子模樣。

金炳謙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老病在身,自知來日無多,見兒子如此舉動,心情大好,以為他吃一塹長一智,此番定然是心回意轉,從此人如其名,要“長守田園”啦!

當下,金炳謙瞅了個日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把兒子領到賬房里,關起門,把金家的田契、收租賬簿、債務清單及歷年來積下的銀元賬一一點數給金子奇,整整點數了一整天。

點完之后,父子倆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金子奇自然理解父親的一片心曲:這分明是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不由正襟危坐。

金炳謙語重心長地道:“守田啊,咱們金家田地實打實的足有上千頃,即便如此,秋收之后,不少人還爭著要把田地賣給我們,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金子奇搖了搖頭。

“是咱祖上傳下來的這件黃馬褂!”金炳謙從密柜里拿出了那件黃馬褂,“咱們祖宗的眼光著實長遠呢!”金炳謙手指輕敲八仙桌,為兒子道出了黃馬褂的秘密……

原來,為了籌措鎮壓太平天國和捻軍的軍餉,大清王朝在正常的田賦之外,再向老百姓攤派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如畝捐、厘谷、津貼、沙田捐、借征和浮收等等,以至苛捐雜稅要比田賦多得多!但按照大清律例,擁有黃馬褂的人家雖然沒有多大的實際權力,但除了皇糧國稅之外,其他的苛捐雜稅均可以免交。如此一來,金家田地的收入可就日積月累、加倍增多了!

金子奇聽了,若有所悟。金炳謙最后嘆息一聲道:“自辛亥年宣統皇帝退位之后,咱們金家就沒有買過一畝田地了,這件黃馬褂罩不住咱們了!年年在打仗,你方唱罷我登場。有槍就是草頭王,他們一過來便是要錢要糧,兵餉軍需之外,各種苛捐雜稅比晚清還要多,花樣翻新,可把百姓苦壞了!咱家也不能例外了,每年好不容易收上來的租糧顆粒無存,連多年積蓄下來的銀錢也被耗了大半。就是如此,咱金家也沒向佃戶們增添一兩糧食的租子,依舊是三斗,這在咱們三省十八縣,可是最低最低的!你知道我這樣做,又是為什么嗎?這幾年咱們這個地方匪來如梳,兵來如篦,不知多少世家大戶遭難,家破人亡,屋宇焚之一炬,可咱們金家和咱們金家的金蟾樓一直安然無恙。甚至有一回從膠東抱犢崮躥來的一股土匪包圍了咱們金家大院,明火持槍的,可周邊的佃戶們聞訊趕來,硬是把土匪打跑啦!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拼著性命護我們金家嗎?”

見兒子茫茫然搖了搖頭,金炳謙臉上浮起詭譎的表情,說:“實話對你說,佃戶們本就苦不堪言,若是再增加租子,他們就會去當土匪,他們甚至會去跟著共產黨鬧革命!其實呢,這些佃農的要求也很低,只要他們有田種,有糧吃,賦稅別太重,更不可竭澤而漁、殺雞取卵,只要留一線生機,他們就不會造反鬧革命!可惜啊,那么多大財主,甚至連國民政府的那些黨國要員都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倒是聽說共產黨在他們的根據地認認真真搞‘二五減租!我看哪,農民都會跟著共產黨跑的,以后的天下,十有八九是共產黨的……”

金子奇聽了,瞠目結舌,心想:若是父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共產黨,真不知他該又是如何感想!

金炳謙最后道:“我對你別無所求,只求你能把祖上傳下來的千頃田守住就行了!我老了,金家以后就交給你啦,你好自為之吧!”

說著,他連聲嘆息,從腰上解下那串管家的各庫房鑰匙,兩手顫抖著交給了兒子,兩行老淚從深陷的眼窩里流了下來,金子奇心里也不由一陣酸楚……

雖說父親將“家業”全交給了自己,但金子奇仍感到父親有什么事情在瞞著自己。一天早上,他早早起身去父親房里向父親請安,卻發現近來一直病臥在床的父親并不在房里,床上空空如也,找遍了整個金蟾樓也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正當他著急得有點兒手足無措的時候,卻又發現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被張老開攙扶著回到了房間,只是他們兩人都沾了一身的潮濕泥土,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陰寒冰冷的氣息。顯然,他們是外出剛回來,可他們去了什么地方弄成這樣一番模樣的呢?面對金子奇萬分疑惑的目光,金炳謙和張老開都沉默不言……

幾個月后,金炳謙去世了。

金子奇成了金蟾樓的主人,真正掌了家以后,卻又變了個人似的,整日出入縣城和各大集鎮,喝茶聽戲,會客交朋,完全是一副大戶人家大少爺作派。更為惡劣的是,他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古黃縣城的幾家尋常賭場,他看不上眼,便在縣城最高檔的悅來酒樓包下房間,專和外地來的賭友吆五喝六,打麻將、推牌九、擲骰子、比大小,甚至斗雞斗蟋蟀,花樣翻新,賭友也都來歷不明,行蹤詭秘。

金子奇賭癮極大,賭技卻不高,在這些外地來的神秘客的輪番“圍獵”下,常常一敗涂地,輸個精光。金家的錢庫光了,他便開始賣地。

崽賣爺田不心疼,但張老開卻為死去的金老爺心疼不已。他在金家當大領干了一輩子活,哪塊田地沒有領人侍弄過?看到跟著老爺年年巡視、自己流過汗水的田地一塊一塊被少爺賣給了別人,他心里堵得慌。終于,張老開忍不住了,在一次金子奇又要賣地交割的時候,他跑到賬房里大吵大鬧,痛哭流涕地勸說金子奇金盆洗手,立馬回頭!

金子奇哪里肯聽,張老開的兒子張金寶也是尷尬萬分,連忙跑上前要扯走老爹。張老開怒火沖天之下,使勁一甩手,不料勁用得過猛,腳跟不穩,一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恰巧磕在一塊石頭上,頓時頭破血流,慌得金子奇和張金保連忙套上馬車,如飛一般把張老開送到縣城急救,但最終張老開還是因為流血過多而死。

咽氣前,張老開兩只眼睛大睜著,直愣愣地瞪著兒子,咕嚕了一句口齒不清的話,分明是死不瞑目!張金寶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

盡管張老開以死相勸,但金子奇仍沒有懸崖勒馬,依舊不管不顧地賭博,只幾年工夫便把金家的上千頃田地賣了個差不多!一時間在古黃,金子奇成了敗家子的典型。

1945年秋,日本天皇發布投降詔書,八年抗戰以中國的勝利宣告結束。古黃縣城解放了,新四軍列隊入城,站在街道兩旁歡迎子弟兵的老百姓們驚奇地看到“敗家子”金子奇居然也一身灰布軍裝、騎著高頭大馬,精神抖擻地走在隊伍的前列!在第二天的歡慶勝利大會上,金子奇被宣布為新成立的古黃縣民主政府副縣長!

天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人們一番輾轉打聽,才終于弄明白,原來當初蘇魯皖三省抗日根據地所領導的古黃游擊隊成立之后,經費和槍支極其匱乏,身為支隊副隊長的金子奇心生一計,毅然報請組織批準,返回家鄉,以浪子回頭的姿態換取父親的信任,掌了家,從此一來用大少爺的身份做掩護,為游擊隊打探各種情報,二來也是更為重要的,他以賭博賣田為名變相聚合錢財,暗中輸送給游擊隊—那些前來賭博的富商闊佬,全是游擊隊隊員所扮!

恍然大悟的人們無不贊嘆金子奇的奇謀妙策,更敬佩他為抗日不惜傾家蕩產的精神!

第三回 拋發妻另結良緣 聞饑饉還鄉調查

解放戰爭開始后,古黃縣作為老解放區,率先進行了以耕者有其田、廢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土地改革,但不少地主和富農采取多種方式抵抗和逃避土改,不少農民也顧慮重重,懷疑觀望,土改工作一時間受阻很大。為推動工作的開展,金子奇靈機一動,在縣城最繁華的大隅口,手持一柄大錘,砸碎了金家掛了多年的“千頃牌”,又將剩下的二十頃土地的田契一把火焚燒了,隨后帶領眾人,敲鑼打鼓地來到了金蟾樓,將鵑花母子拖出樓門,自己殿后,親手在樓門門楣處貼上了以示財產充公的封條!

此舉轟動整個古黃:人家共產黨的縣長都主動土改了,這下還有什么好說的?土改運動隨之轟轟烈烈開展起來。

1950年,《婚姻法》頒布了,其中有這樣特殊的一款:由于戰爭原因,進城的軍隊干部只要和自己的原配三年沒有通信,就可以單方面提出離婚。這下開啟了解放后的第一波離婚潮,不少進城干部以此為借口拋棄自己鄉下的糟糠之妻,另娶城市美嬌娘,金子奇不免也動心了。

自打那年明白中了父親的“美人計”之后,他總覺得自己當初是被鵑花“勾引”了,是原始肉欲的沖動褻瀆了神圣的愛情!盡管鵑花一心一意地服侍他,他卻再也不愿意與鵑花同床共枕……

恰在這年的秋天,金子奇生了一場病,住進了省城第一人民醫院,病房里一個叫朱茵的女護士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格外體貼。情感處于孤寂中的金子奇對年輕美貌、溫柔可人的朱茵大生好感,況且朱茵也對他情意綿綿,一雙會說話的丹鳳眼顧盼流轉,撥動了他的心弦,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愛……

思量再三之后,金子奇終于下定了決心,以“父母包辦婚姻,多年音信不通”為由向組織提出了離婚申請。

與不少被丈夫拋棄、心有不甘的糟糠之妻跑進城里大吵大鬧不同,鵑花沒有吵,沒有鬧,默然接受了金子奇從省城寄來的離婚證明,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金子奇與朱茵如愿以償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但他的內心深處抹不去對鵑花深深的愧怍……

升職為省水利廳副廳長之后,金子奇一心撲在工作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央發出了“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號召,沿淮各省聯合成立治淮委員會,金子奇出任副主任,并主管本省最大的治淮水利樞紐工程,幾乎長年累月的吃住在水利工地上。

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1959年深冬,金子奇正在蓄洪水庫大壩工地上檢查工作,突然從工地一角傳來一陣哄鬧和喊打喊抓的聲音,他循聲一看,只見一群正在吃飯的施工人員沖著十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農民模樣的男女又罵又打,推搡驅逐。而那十幾個農民居然一聲不吭,任打任罵,眼光直勾勾地盯著工人手中的飯盒……

金子奇大為詫異,走過去一問,才知道這十幾個被稱為“流竄犯”的外地農民剛才竟不顧一切地爭搶工人飯盒中的飯食,搶過去之后就直往嘴里塞,簡直如山中的野狼一般!

金子奇心中不由一沉:人若不是饑餓難耐,豈會做出如此不顧自尊的事情來?這十幾個農民分明就是饑腸轆轆的饑民!

這兩年,他專心于治河業務,從沒有離開過治河工地,對政壇風云可謂閉目塞聽,但從報紙和廣播中,尤其是今年夏天的廬山會議上通過的《關于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中,他憑著經歷的歷次運動所養成的特有的政治敏感性,還是隱隱感覺到了國家經濟發展遇到了大問題,彭老總的“萬言書”中所揭示的問題,證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確實給農村經濟帶來了不小的困難,使人民群眾的生活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但他怎么也沒想到,若非自己親眼目睹,如今農民競饑餓到了如此的地步!

金子奇心中一陣酸楚,忙命工地上的炊事員將鍋中的飯菜全端過來,讓這十幾個農民吃個飽。十幾個農民感激萬分,為首的一個六旬老農眼含淚花,將金子奇一番端詳,忽然顫聲大叫:“您是金少爺!我們……我們可得救啦!有命了……”

金子奇一聽更是震驚萬分,這老農說話竟然是古黃口音,還能一口說出自己的身份,原來是家鄉人!

“金少爺,真的是金少爺!不,不,是金縣長!”見老農顫巍巍的就要領頭對自己下跪,慌得金子奇連忙上前一把攙住,說:“老鄉,不要這樣!你們怎么落到了這種地步?我們古黃發生了什么?”

十幾個農民全沉默了,那老農嘴唇抖了半天,最終還是驚慌地四處一番張望,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分明是有令他極為恐懼的難言之隱。

“老鄉,大家都到我宿舍里來!”金子奇知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忙把老鄉們帶進了自己的宿舍。

門一關,十幾個老鄉再也遏止不住胸中的悲苦,號啕大哭起來。從這十來個老鄉哽哽咽咽、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述里,金子奇終于明白了這幾年家鄉發生的事情……

土改以來,同全國無數的農村一樣,古黃農村也經歷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乃至人民公社這幾個階段。1958年,中央發出了“人民公社好”的號召,幾乎一夜之間,古黃也實現了人民公社化,土地、房屋和個人財產都一股腦兒“共了產”,按所謂的共產主義原則“一平二調”,即在公社內平均分配和勞力、財物無償調撥。各個公社為了證明“人民公社好”,紛紛吹噓自己畝產千斤、幾千斤甚至上萬斤!最要命的是,作為公社化的配套措施,社員家中的鍋碗瓢盆全被沒收,吃公共大食堂,其宣傳口號是:“吃飯不要錢,老少盡開顏,勞動更積極,幸福萬萬年!”但公共食堂“放開肚皮吃飯”沒有多久,柴米油鹽已經被消耗殆盡,寅吃卯糧,每天每人只有不足二兩飯食的供應。

報喜不報憂之下,國家又在農村實行高征購糧食,更令農民雪上加霜。大饑荒開始了,野菜、草根、樹皮、麻雀、老鼠乃至棉絮和花生殼等都成了農民的果腹之物,浮腫病流行開來,不少人先是瘦,到浮腫,最后再瘦,直至咽氣……

“可恨的是,社村干部為了保住他們的烏紗帽,硬性規定‘三不準——家家戶戶不準生火冒煙,不準逃荒要飯,不準上訪反映。各個村口都有民兵持槍把守,分明是要把我們全都餓死在村子里啊!我們這十幾個人全是拼死逃出來的,成了連逃荒都不準的流竄犯……”老農嗚咽著說不下去了。

金子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這十幾個農民在水庫工地上安置好以后,夜不能寐,連夜向治淮委員會請了探親假,只身回到家鄉古黃,想摸一摸農村真實的情況。

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訪,所見到的悲慘情況已超出了他的想象。為取得木料和茅草作為公共食堂燃料,各村均是殘垣斷壁,房前屋后,雜草叢生。低矮的茅草房掩映于人來高的蓬蒿中,房里傳來低低的幽咽;田中挖渠的農民雖然也打著紅旗,甚至鑼鼓喧天,看似頗有氣勢,但個個神情疲憊委頓,滿臉菜色,身子瘦弱單薄,似乎一陣風便能吹倒,有氣無力地揮動著鐵鍬。田野中莊稼枯黃稀疏,增添了不少新墳,常有野兔野狗出沒其中,一片荒涼蕭條、毫無生氣的景象……

結合自己這幾天的所見所聞,金子奇真正相信了那十幾個逃荒農民不僅所言不虛,而且實際情況還要嚴重得多!

由于沒同地方政府接洽,金子奇很快引起了村干部的注意,幾天后,金子奇被民兵一擁而上,五花大綁地送到了縣公安局審訊。

公安局長本是金子奇的老部下,一見金子奇,大吃一驚,連忙要為他解開繩索。

金子奇沒等他過來,就氣呼呼地質問他道:“饑荒鬧成這樣,你們為什么不把這些情況向上匯報?為了頭上的烏紗帽嗎?共產黨的黨性哪兒去了?”

公安局長臉一陣紅一陣白,訕訕辯白道:“金廳長,人民公社化運動是全國一盤棋,猶如暴風驟雨,狂濤巨浪,豈是我一個小小的公安局長阻擋得了?中央和省里雙重加壓,步子稍微慢一拍便成了右傾主義。就是如此,我們的縣委書記因為反‘瞞產私分不力,聽說省委要把他撤職呢!多虧有他在前頭頂著,我才算躲過一劫。再說,如今省委盛書向來干工作一言九鼎,認準了的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誰敢向他提出不同的意見、反映真實的情況?”

金子奇沉默了。

第四回 入荒山廳長訪友 吐肺腑農民獻言

轉眼間假期已滿,金子奇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一個人來——張金寶。

抗戰勝利那年,公開了身份的金子奇要張金寶也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參加工作,沒想到張金寶說什么也不愿意,他總覺得父親張老開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愧疚之下,他不愿意離開金家大院,不愿意離開埋葬著父親的陰陽田,寧可為父親守一輩子靈!金子奇無奈,只得由他,金子奇進城后,二人音訊漸漸疏斷了。

金子奇沒等他過來,就氣呼呼地質問道:“饑荒鬧成這樣,你們為什么不把這些情況向上匯報?為了頭上的烏紗帽嗎?共產黨的黨性哪兒去了?”

如今,金子奇很想了解張金寶的生活境況,一番輾轉,他終于踏進了闊別十年之久的故宅。不過,有點兒出乎他意料的是,金家大院搖身一變,成了神湖農場總部,原來居住其中的十幾戶農家全被搬遷到了農場新村。

物是人非,滄海桑田,金子奇一番感慨自不必說,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農場場長聽了他的來意,一怔之后介紹說,張金保夫妻倆早在幾年前就搬出了金家大院,如今也沒有住在農場新村,而是住進了臥虎山!

金子奇一聽,吃了一驚:這臥虎山綿延十幾里,山勢形如盤爪休憩的巨虎,故名臥虎山,山上亂石荒草,沒有水源,只有些碎石成堆的貧瘠小土塊,人稱“雞窩土”。

見金子奇面露驚訝之態,農場場長不屑地笑道:“這張金寶可是個頑固的落后分子呢!土改分到田地后,到了互助組和初級社時,他說什么也不肯交地入社,硬要干他的單干戶!到了高級社時,全鄉只剩下他一個單干戶了,鄉書記和社長輪番做他的工作,仍是絲毫效果也沒有。到了人高級社,他見抵擋不住大潮流,索性和社里講起條件,說他可以將田地交給社里,不過社里要把臥虎山交給他,允許他進山開墾雞窩土,而他愿意每年向社里交一些糧食,至于交多少糧食,則由他自己定!社里拗不過他,且他老婆有病在身,是肺結核呢,只好由他自便……”

“什么?他這不是自尋死路嗎?”金子奇的心抽緊了,“快,你派個人當向導,陪我進臥虎山,我要找到張金保!”金子奇的呼吸急促起來。

金子奇跟著向導,沿著坎坷不平、崎嶇難行的山路,手腳并用,走了大半天,終于在一處懸崖下搭起的兩間石壘窩棚里找到了張金保。幾年不見,張金保變得格外壯碩,皮膚黝黑,一身疙瘩肉,而他的老婆,身材苗條而不失豐腴,一手牽著一個兩歲的孩子,懷里還抱著個嬰兒。

這下,不僅金子奇吃驚,就連他前面的向導也驚訝得期期艾艾,說:“金保,你老婆啥時生的孩子?”

“嘿嘿,兩個孩子都是我一手接生的。”張金寶不好意思地笑著,笨拙地搓著手,待看到了向導身后的金子奇,更是激動,撲上去一個大大的擁抱,語無倫次道,“少爺,怎么是你?你怎么來了?”

金子奇顧不上同張金保寒暄,三步并作兩步,直奔窩棚——他要看一看張金保到底是怎樣生活的!窩棚外間,雜七雜八堆滿了農具,角落里壘著鍋灶,灶堂里柴火熊熊,揭開鍋蓋子,滿滿一鍋高粱摻合紅薯和豌豆燜成的雜糧飯,灶臺上還有兩碟炒好的菜,居然是蘿卜燉野兔,肉香撲鼻,格外饞人!窩棚的里間,是糧倉兼臥室,十幾口袋各樣的糧食堆得鼓鼓的,床上鋪著厚厚的棉被褥。

向導一臉羨慕,看直了眼,直咂嘴兒!

“金保,領我看看你的田,看看你田里的莊稼!”金子奇急促地叫道。

張金保似乎明白了金子奇的來意,二話沒說,拉起金子奇的手就往外走。

張金寶的田地遍布臥虎山的山旮旯里,大大小小上百塊,大的不過一兩分,小的則似簸箕大,可謂見縫插針,因地制宜,但都被侍弄得蔥綠碧青,格外精神,只待來年春天伸開腰可著勁兒地生長!

夕陽西下,遍山金黃如染。三個人轉累了,坐在一塊山石上吸煙休憩。

金子奇問道:“金保,說說你這幾年是怎樣開荒種田的?”

“一言難盡吶!”張金保吐出長長的一口煙霧,“進山起初,我們夫妻二人天天早出晚歸,在雞窩土上挖石開荒,大大小小的田地就是這樣一點點被開墾了出來。要說吃的苦和受的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金子奇不覺把張金保一雙粗糙的大手攥得緊緊的,眼睛濕潤了。張金保忽然提高了聲音,情緒激昂起來,說:“金大哥,我今年開的荒地增加到16畝,收獲糧食3000斤,交大隊糧食1473斤,棉花65斤,芝麻17斤,還有現金60元,羊一只,雞24只……”

向導聞言,感慨道:“老哥,你比我們一個生產隊還要富!”

“還有呢!”張金保大笑起來,“孩他娘的肺結核病也因在山上空氣清新,又有飽飯吃,不治自愈,難道這不也是收獲?”

“是啊是啊!這兩年嬰幼兒可是餓死了不少呢,不少婦女也因為挨餓絕了經,我家孩他娘就……”向導說著說著難過起來。

“若不是進山開荒,現在俺也許不致餓死。但俺孩兒他娘,就她那身體,肯定早化作一堆白骨啦!這樣一比較,吃點兒苦受點兒罪又算得了什么!”張金保一聲長嘆。

向導羨慕地說:“如今在社里和生產隊里,不少人出工不出力。你不干我也不干,誰干誰是被人笑話的傻瓜蛋。再說了,胳膊肘往里彎,人人都有個私心眼兒,村干部明里暗里多吃多占不說,派工派活時把那些輕巧活派給七大姑八大姨,把臟活重活派給老實人,弄得大伙兒一肚子氣,能干好活嗎?你這樣一心一意的,才能干出成績來!”

張金保又掏心掏肺地道:“說實話,我不愿意入社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大伙兒都捆綁在一塊兒,只能按上級的要求種糧食,不自由!”

向導道:“就是。其實啊,如今社里的社員私下里也都在嘀咕,說人民公社不如高級社,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不如互助組,互助組不如土改后的單干。若是能回到土改后的那幾年,該多好啊!”

聽著向導和張金保一問一答,金子奇的心頭漸漸亮堂起來,良久,他兩眼緊緊地盯著張金寶,幽幽地問:“金保,請你告訴我,為什么你這幾年要主動地向生產隊交糧食?其實——你在開荒地上種的糧食,不向生產隊上交也完全是可以的。”

“問得好!”張金寶又激動起來,“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要用這活生生的事實證明給大家看——大呼隆干活,吃大鍋飯,真的不行!種地侍弄莊稼,本來就只能一家一戶干,不能像現在這樣!金大哥,你算是省領導,請你把我的話捎給中央,哪怕捎給省委書記也成——快把地分給各戶種吧!再這樣‘呼隆下去,恐怕有一天連你也得挨餓!”

金子奇鄭重地點了點頭!

第五回 回省城請纓整頓 遭批斗跳井求生

回到省城后,金子奇立刻去省委大院找到省委盛書記,開門見山地要求回家鄉古黃任縣委書記。盛書記正因為古黃縣委書記右傾保守被免職之后一直沒有合適人選而發愁,如今金子奇主動請纓,自然非常高興,一口答應下來。

1960年春天,金子奇出任古黃縣委書記,隨即召開全縣農村干部會議,宣布立即解散公社食堂,把農民應得的口糧發到農民手中,發還農民的自留地,開放農村集市貿易,抓緊補種春季農作物和蔬菜的種植管理,務必千方百計渡過眼前的糧荒難關!

條條都是務實的辦法,條條都是救命的措施。很快,農村家家鍋臺開始冒煙了,農民們開始在屬于自己的自留地里忙活了,也能到生產隊的大田里干活了,還能到水塘里弄點兒小魚小蝦,小市場也熱鬧起來了。古黃縣的饑荒大為緩解,至少再也沒有餓死的人了!

麥收后,金子奇又實行了更為大膽的措施,特地挑選了兩個公社做試點,在不改變土地集體所有制的前提下,實行按勞動力分包耕地、按實產糧食計公分的辦法,讓社員包產到戶!秋收之后,不出所料,兩個試點公社收獲的糧食與別的公社相比,都是大幅度的增產增收。

獲得了第一手翔實的數據材料之后,金子奇返回了省城,再次去找盛書記,關門長談。

出乎他意料的是,聽了他的匯報,盛書記并沒有他預想中的勃然大怒,而是意味深長地對他道:“原來你去古黃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來了個先斬后奏。其實,我也意識到要恢復農村經濟,必須給農民松綁,解放他們被壓抑著的積極性。但具體怎么個松綁法,我一籌莫展。老金,你說得很對,只有農民最會種田,也只有把土地交給農民,讓農民實現他們的田園夢,才能真正地種好田!你的這些材料,我要拿到省委常委會上去研究,我要把張金保開荒的事講給大家聽。”

不久,在盛書記的主持下,省委書記處會議決定試行農村生產責任制。1961年3月,全省在春耕大忙前開始推廣“責任田”,立刻受到農民的熱烈響應,農民由衷地把“責任田”稱之為“救命田”!

然而,一年之后,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責任田”被指責“犯了方向性的嚴重錯誤”,盛書記受到批判并被免去省委第一書記職務。不久,“責任田”被當作“單干風”再次受到批判,逐步停止和取消,依舊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

雖然盛書記把實行責任田的責任全部攬歸己身,對金子奇進行了最大程度的保護,但金子奇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揭發出來,被認定犯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嚴重錯誤,受到了嚴厲的處分,職務連降幾級,盛書記將他安置為金樓農場的副場長。

金子奇自然明白盛書記的一番良苦用心——金樓農場地處偏僻,遠離政治運動的漩渦,且金子奇在古黃工作多年,很得民心,萬一有什么風吹草動,會得到鄉親們的保護的!

但金子奇的家庭生活卻不可避免地又發生了變化。同當初毫不猶豫地與金子奇結婚一樣,朱茵又毫不猶豫地同金子奇離了婚。好在兩人一直沒有生養孩子,離婚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兩人互相成了對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孤身一人來到金樓農場后,金子奇被安排到場部宿舍,恰就是他當初被呼作“金少爺”時所住的房間,令人頓生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感慨!農場的幾個領導為了照顧金子奇,讓他當倉庫保管員,但好強的金子奇不干,要和農場的職工一樣下田干活。

正值盛夏麥收大忙、龍口奪糧的關頭,金子奇夜里起來搶收麥子,淋雨著了涼,回到宿舍后又冷灶冷碗地吃了頓涼飯,從第二天起他就又發高燒又腹瀉,還強忍著上工,終于在第三天的傍晚,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宿舍門口。多虧前來探望他的張金保及時趕到,為他請來醫生打針服藥,使他從昏迷中悠悠醒來。

自從包產到戶被整頓后,張金保吃盡千辛萬苦,在臥虎山開墾出來的那些田地全都充了公,好在他只是一介草民,倒也沒有人有興趣組織批斗他,只把他和妻子兒女全趕出了山,便算了事。張金保望著金子奇凌亂而充滿著霉味的房間,自然知道“大少爺”出身的金子奇自幼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生活自理能力一點兒也沒有,不由得端著盛藥的茶杯,連連嘆氣道:“金大哥,你這個房間里沒個女人咋成?明天我叫孩兒她娘過來,先為你收拾一下……”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房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夾著包袱的女人走了進來。張金保細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者居然是鵑花!

鵑花一直生活在娘家,從未嫁人,兩個兒子金乾和金坤也被她拉扯成人,而且品學兼優,雙雙考上了大學,人們都說鵑花苦盡甘來,以后要享清福了!

進屋后的鵑花沒有言語,從發呆的張金保手中接過茶杯和藥湯匙,坐在金子奇的床頭,吹了吹湯匙,嫻熟地將湯藥喂進金子奇的口里。藥水哽在金子奇的喉嚨里,好大一會兒,他才抽動著兩腮,使勁地吞咽下去,兩串渾濁的淚從他緊閉的雙眼眼角滴落。張金保也不覺眼睛發酸,悄悄地出屋并掩上了房門……

似乎從來不曾分手過一樣,金子奇和鵑花自然而然地又住在了一起。說來也奇,兩人復婚后的第二年,鵑花竟然又生下來一對孿生兒子!這事著實稀罕,周邊村民更是爭相前來探望,紅糖雞蛋堆滿了屋。金子奇也覺得這事有點兒不可思議:自己和朱茵同床共枕十年,朱茵愣是沒開過懷,兩人也曾到醫院檢查過,大夫說兩人的身體都沒有毛病,而如今年近四十的鵑花又是一胎兩子,豈不怪哉?

盡管想不太明白,喜不自禁的金子奇還是依著前兩個兒子的名字,從八卦中找出兩個字,給兩個小兒子分別起名為金艮和金震。

兩年后,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一時間,揪斗各類走資派成為潮流。古黃縣城里的各路造反派都不打金子奇的主意,只有縣城中學不知天高地厚的紅衛兵打著紅旗要去金樓農場批斗金子奇。不承想這些紅衛兵在半道上就被他們的父母給截住了,還被父母罵了個狗血噴頭:“你們若是敢動金書記一根頭發,我們這些做老子做老娘的就要打斷你們的腿,永遠不許你們進家門!當年若不是金書記,只怕你們早就餓死了!”

金子奇安然無恙了兩年,直到1968年夏天,一天半夜時分,省城的造反派開著十幾輛汽車,突然夜襲金樓農場,包圍了金家大院。汽車的轟鳴聲中,燈火通亮,“打倒金子奇!”的口號不絕于耳,場長帶著緊急動員起來的全場職工在門口拼命阻擋,卻阻擋不住這些瘋狂的、號稱“全無敵”的造反派,眼看大門就要被砸破了。

金子奇正在房里苦思脫身之計——好在鵑花娘仨早兩天被他送到娘家避難去了。

正在這時,張金保一頭闖進來,抓住金子奇的手就往外跑,徑直來到原后花園的那株白鳳桃桃樹下。桃樹的一側有一口古井,這口古井名字就叫桃花井,不知從何年何月起斷了水,成了廢井。

“大哥,快,我們跳下去!”張金保道。

“金保,你瘋了。跳下去不跌死也要被造反派來個甕中捉鱉!”金子奇直甩胳膊。

“不,我爹不會騙我們的!”張金保叫道。

這話煞是古怪!見金子奇一臉疑惑,張金保突然滴下淚來,說:“大哥,你還記得當年我爹去世時候的情形嗎?我爹最后說的一句話,可能你們都聽不明白,只有我聽得真真切切,我爹說——‘老爺說,以后少爺和你有了難,就跳桃花井!”

見金子奇還在猶豫,而前面的造反派已經攻破了大門,還有不少造反派已從墻頭上爬過來,張金保不管不顧地道:“大哥,我先跳!”隨之“咚”的—聲跳了下去。

金子奇大驚,擰亮手電筒往下一照,只見張金保直挺挺地立在井里!又聽張金保驚喜地大叫:“大哥,這兒還有個洞呢,快跳下來吧!”又見他身子一縮,往井的側壁鉆了進去。

金子奇這才明白井底別有洞天,不再遲疑,閉上眼睛,往下一跳,只感到腳下一軟,已踩到了井底,手和腳并無傷痛,原來井底是一堆軟泥!他用手電筒再往側壁洞里一照,只見張金保在里面向自己招手,忙低頭彎腰,手腳并用跟著鉆了進去。

側洞內起初很狹窄,只容一個人爬進去,待往前面爬了十來步,漸漸寬闊起來,可以站直身子了,洞又往下斜伸下去,好在坡度不是太陡,讓人能曲折而下。洞內潮濕陰冷,寒氣砭骨自不必說。金子奇吸溜了一下鼻子,有微風拂過,洞內并無沉悶之感,不由暗自稱奇——洞內的空氣挺暢通,定有通風之口!

兩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行了十來分鐘,腳下變得平坦起來,已是來到了洞底。金子奇用手電筒四下一掃照,不由驚呆了,只見洞內頂上和側壁盡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石筍、石幔、石瀑、石花等等,更是隨處可見,頂上的鐘乳石和地上突起的石筍對接在一起形成巨大的石柱,令人驚嘆!好久好久,金子奇和張金保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詫異萬分:萬不料在這陰陽田之下,竟有如此奇妙的地下世界,真乃別有洞天!

兩人又打著手電筒摸索著往前走去,又見洞道蜿蜒曲折,忽而狹窄如斗,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忽又寬敞如廳。忽然,在一處簸箕大的石臺上,金子奇看到了一件衣物,再仔細一辨識,竟然是當年父親向他展示過的、金家祖傳的那件黃馬褂!

黃馬褂早已糟朽不堪,成了一堆碎布片,但金子奇呆住了,忽又想起當年父親和張老開兩人一身塵土的奇怪情形,頓時明白了——這件黃馬褂分明是父親當年所遺留的,父親不止一次來到過這個地下石洞!只怕這地道,就是父親挖好的!

兩人又走了一段距離,卻見石洞越來越狹窄,也越走越高了,最后只能手足并用往上爬,爬著爬著,一抬頭,只見一片亮光在前頭,原來已到了洞的盡頭。將頭伸出洞口一看,天色剛放亮,兩人悄悄地鉆出洞一打量,眼前竟然是黑水潭!原來陽田的高臺和陰田的最低處,在地下竟然是相通的,大自然的造化真乃奇亦怪哉!

多虧了這條地下溶洞,金子奇逃過了這一番生死劫!

第六回 農轉非兩難抉擇 結姻親嬌娘下嫁

經歷此番有驚無險的沖擊之后,金子奇在金樓農場生活得風平浪靜,再也沒有什么造反派、紅衛兵找過他的麻煩。

以后的十年,金子奇安下心來做一名普通的農場職工。天性好強的他拒絕了場長的好意,不愿坐辦公室,寧可到田里去勞作。他跟著張金保學會了梨耕耙拉,收割打場,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好手。金子奇體會到了種田的艱辛和樂趣,也對腳下的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農民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感情。

“文革”結束后,金子奇終于獲得了平反。省委組織部部長親自來到金樓農場向他宣布平反的決定,并向他透露,省委已經決定任命他為農業廳廳長。金子奇興奮難遏,連夜奮筆疾書,回顧自己當年搞責任田的經歷和自己多年來對農村生產及農民生活狀況的秘密調查,建言在農村推廣土地承包責任制……

隨著金子奇的平反,全家的戶口自然要“農轉非”,從金樓農場遷到城市去。這件事在家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鵑花心頭茫然:大字不識的她在陰陽田生活了大半輩子,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熱土難離!但這次若是不跟著丈夫進城,只怕重蹈當年的覆轍—那個叫朱茵的女人,聽說金子奇平反在即,已多次托人書信聯系,要和金子奇重敘舊情呢!

金子奇明白老伴兒的心思,只輕輕一笑,說:“一個人哪里能連著兩次栽在同一條河里呢?別想那么多!”

實際上,他卻比鵑花想得更多,也想得更遠:遷戶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金家將永遠和陰陽田、金蟾樓斷絕了聯系,斷絕了根!

臨去省城的前一天,他沿著陰陽田走了一圈又一圈,在金蟾樓下駐足流連,煙吸了一根又一根,總有個聲音在他耳邊縈繞:陰陽田是金家的,金家的子孫離不開陰陽田,總要留一根苗守著陰陽田才好……自己老了,可四個兒子都長大了。金乾和金坤年歲長一些,在城里生城里長,早已參加了工作,成家立業了;金艮和金震也都十八歲了,老幺金震自小聰明伶俐,學習成績優異,今年已考取了縣師范,戶口自然也遷到了學校,將來也不會再重回陰陽田的。如此便只有金艮一人可以留守陰陽田了,只是金艮五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痹癥,右腿殘疾了,從此他變得自卑又敏感,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目光,早早地就退了學。瘸了腿的金艮一雙手特別有力而又靈巧,天生喜歡擺弄機械。這兩年他喜歡上了開拖拉機,農場里的那輛東方紅拖拉機他開得格外順手,一有空閑便拆了裝、裝了拆,一年前在縣里的拖拉機手大賽中拿了個第一名呢!

這幾天,聽說全家要辦理遷戶口手續,金艮沉默不語,只把自己關在房子里,拆裝他的拖拉機。金子奇心中有了點兒底:既然如此,就把艮兒留在農場好了,可是艮兒是個殘疾人,誰來照料他呢?

金子奇正在長吁短嘆,張金保來到了他身邊,兩人嘮嗑。

張金保試探地問:“你們全家都要走?”

金子奇道:“不,我想艮兒要留下。只是艮兒這樣子,以后的生活……”

張金保沉默半晌,道:“老哥,你看我家杏兒給艮兒做媳婦怎么樣?”

金子奇驚喜不已。杏兒是張金保的女兒,聰慧能干。金張兩家世代交好,若是兩家成了親家,豈不是更好?金子奇長吁了一口氣,隨又顧慮道:“金保,這樣只怕委屈了杏兒……”

“我的女兒我作主!”張金保打斷了金子奇的話。

金子奇提醒道:“畢竟是新時代了,兒女的婚姻咱們可不能包辦。我看杏兒平常對艮兒好像不是太熱情,倒是同震兒有說有笑的。”

“既然如此,你晚上就到我家來,咱老哥倆喝一杯,川頁便讓杏兒親口給你個準信兒。”張金保信心滿滿。

沒想到張金保回到家,把這婚事同杏兒一透話,杏兒又哭又鬧,說什么也不同意,怎么勸也勸不轉,關起門哭了一整天,連飯都不吃!

因為她的心里,愛的是金艮的同胞哥哥——金震!

傍晚,金子奇如約來到了張家,一見張金保眉頭緊皺、一臉愧色的樣子,他全明白了,道:“老弟,這沒什么,算了!”

酒過三巡,見張金保仍眉頭不展,金子奇爽性掏心掏肺地道:“金保兄弟,你也知道我家震兒考取了師范,這孩子心性高,政治上追求進步,只怕將來永遠不會回金蟾樓了!老弟你留個心,以后只要為艮兒介紹個對象,隨便農家姑娘,不論丑俊,只要能生兒育女,留我金家有人在陰陽田就成!再說了,如今我雖然復出為官,但年過六十,干不了幾年就要離休。我也想好了,離休之后,我和你嫂子哪兒都不去,仍然回到咱們的金蟾樓,含飴弄孫,頤養天年。還是陰陽田的風光好啊!”

燈殘更深,酒意闌珊,金子奇起身告辭,卻見內房里門簾一閃,眼皮微腫的杏兒走了出來,對張金保道:“爹,讓我送送我公公……”

“我公公”三個字聲音雖然壓得很低,卻似一聲雷在房間里炸響,金子奇和張金保都愣住了!

金子奇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期期艾艾地道:“杏兒,你可要考慮清楚了,我家艮兒實在配不上你呢。”

“別說了,公公,是我愿意的!”杏兒大大方方地說著,走上來攙住了金子奇。

金子奇和張金保都語塞了。

在杏兒的攙扶下,本已有幾分酒醉的金子奇更陶醉了,他沒有注意到杏兒不時低頭拋淚!

杏兒之所以心回意轉答應嫁給金艮,是因為她聽說金震永遠不會回陰陽田了,自己如果不嫁給金艮,以后便同金家沒有了聯系,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金震了!

這年的收秋農閑之后,金艮和杏兒完了婚。第二年的初冬,他們的兒子出生了。金子奇像當年的金炳謙一樣,也翻起了《易經》,最后從64卦中選取第25卦的卦名給孫兒起名,叫“金無妄”,其象辭日:“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

不意風云突變。半年后,春耕大忙季節,金艮駕駛著他那輛心愛的拖拉機,連天加夜地為農場翻耕土地,由于過度疲勞,打了一個盹兒,連機器帶人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水潭!

噩耗傳來,杏兒哭成了淚人,金子奇和鵑花老兩口更是悲傷欲絕!

安葬罷金艮,金子奇腳步蹣跚地來到陰陽田,佇立良久。鵑花抱著襁褓中的孫兒金無妄尋了過來,問金子奇道:“這娘兒倆,咋個辦呢?”

一夜頭白如雪的金子奇重重地吐出一口煙霧,一聲長嘆,幽幽地道:“咋個辦呢?能咋個辦呢?金蟾樓若沒有了金家的子孫居住,還叫金蟾樓嗎?”

鵑花自然明白丈夫的意思,應聲道:“那么,我也就不回城了,把戶口遷回來,在金蟾樓里陪他們娘兒倆生活。”

金子奇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哦,震兒馬上就要畢業了。我還要到師范學校走一趟,關注一下他的去向!”

第七回 擇前程父子離間 守家業叔嫂成親

隨著畢業分配的日期臨近,古黃師范的學生開始躁動起來。大家幾乎都是為了擺脫艱苦的土地上的勞作而從農村考出來的農家子弟,沒有誰再愿意回到農村,紛紛托關系、走后門想留在縣城里。

三年的師范生活中,金震成績優異,在學校擔任了學生會主席兼團支部宣傳部長,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縣團委書記尤對金震的宣傳鼓動能力和組織能力欣賞有加,已經透過風,希望他畢業后直接去工作。

等學校的分配名單貼出來后,令人大跌眼鏡的是,金震居然被分配到了金樓農場子弟小學,真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金震難以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跑個不停一跑到縣委找縣團委書記和組織部長,跑到教育局找局長,又跑到校長辦公室找校長。可這些人全躲著他。

最后還是班主任心中不忍,向筋疲力盡、困惑至極的金震半遮半掩透了句:“金震同學,別再徒勞地奔波了。實話對你講——半個月前,我看到你父親坐著轎車來到了校長辦公室,兩個人關上門拉了半天,說的都是關于你分配的事……”

金震終于明白了——哥哥走了,父親要把他拴在陰陽田里。

這也太自私、太霸道了!

倔強的金震要反抗!他把分配證明撕了個粉碎,連家也沒回,出走到臨縣,自個兒謀生去了。

八十年代初期,公私企業都很少,還沒有形成打工潮,金震只好到鄉下的一家磚窯場打黑工。他一個學生娃同一群壯實的漢子一塊兒拉土挑水,摻煤泥、碼磚坯,每天都要流下兩桶汗水,身上的皮曬脫了一層又一層。但他咬著牙忍受著、堅持著。

工友們以為他是個高考落榜生,極為同情他。

一個悶熱的午后,雷聲滾滾,瓢潑大雨傾天而倒。這樣的天氣是窯工們難得的、天然的休息日,大伙兒擠在簡易的塑料棚內說笑戲鬧,只有金震蜷縮在角落里,看似閉目養神。

“看,那兒有個人向咱們這兒跑了過來。”一個窯工叫道,“嗨,還是個女人呢!”

“不錯,是個女人。莫不是來避雨的?”

女人越來越近了,這些大男人全慌了。由于塑料棚里都是男人,幾個淋雨的漢子爽性脫了個精光,一絲不掛的。女人更近了,由于淋了雨,衣服全貼在了身上,凸凹分明,窯工們幾乎都看癡了!最后還是工頭最先反應過來,“咣”的一聲關上了門,隔著門縫沖那雨中的女人氣急敗壞地大吼:“你……你這個瓜娘們兒,要干什么?不許過來!”

“我找人!”女人喑啞著嗓子,張大了嘴巴道。

“你找誰?”

“我找我哥。”

“你哥?你哥是誰?叫啥名啊?”

“我哥叫金震!”

“金震——咱們這棚里有叫金震的嗎?”工頭扭過頭,大聲地喊。

“誰是金震?快出去!”窯工們慌亂地互相詢問。

一道炸雷在頭頂炸響!金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夢游似的走出門去。

“哥,金震哥——”雨中的女人兩眼晶亮,一頭撲了上來,雙手緊緊地摳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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