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鍍金時代”的慈善家

1889年春天，安德魯·卡耐基發表了一篇文章，主題是金錢。如果對某種東西擁有越多就意味著了解越多，那他絕對是這個領域最權威的專家：卡耐基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有錢的美國人。這篇文章后來集結成一本小冊子出版，廣泛流傳，名為《財富的福音》。

《財富的福音》開篇就討論了社會的不公平狀況。那是所謂的“鍍金時代”，大多數美國人都勉力支撐，艱難過活，占全國人口百分之一的權貴們則在羅德島大興土木，修建別墅豪宅。卡耐基認為，這種分化無可避免，是進步的代價；而最終，進步會讓全民受益。

闡述了財富的積累之后，卡耐基提出了自己真正關心的問題：如何處理財富。他認為，把財富傳給子孫很不可取，因為遺產“對繼承者帶去的傷害往往甚于好處”。把錢施舍給勞苦大眾也同樣不可取，因為“慈善布施無論對群體或個人都毫無提升促進”。所以，剩余財富的最佳處理方式，應該是捐贈給各種機構，而這些機構會幫助那些“渴望上進的人”。大學是個不錯的捐款去向，公共圖書館、音樂廳、游泳池也一樣。卡耐基建議“富人們”應當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窮苦兄弟的信托人和經紀人，以自己高超的智慧、經驗和經營才能為他們服務”。

《財富的福音》被譽為“現代慈善事業的思想基礎”。文章宣揚的是一種新型的施與方式，這種慈善與過去的慈善不同，更務實，同時理想又更遠大。與此同時，《財富的福音》也引發了人們對慈善事業最初的批判狂潮。

1890年，衛理公會牧師休·普萊斯·休斯寫道，他當然覺得卡耐基是“最值得尊敬的慷慨之人”，但這本《福音》卻代表了“社會的畸形”與“危在旦夕的政治險境”。后來成為達特茅斯學院院長的神學教授威廉·朱厄特·塔克爾寫道，如果想當然地認為“財富被少數人占有是不可避免的情況”，其實就規避了最核心的議題：“如今的倫理道德問題，重點是財富的分配，而非再分配。”

卡耐基的錢是從鐵路和鋼鐵上賺來的。他的公司旗下有家很大的工廠，赫姆斯泰德鋼鐵廠就在匹茲堡郊外。撰寫《財富的福音》三年以后，他決定解散該廠的工會，即鋼鐵工人聯合會。雇員們面前擺了新的合同，減薪百分之三十五。反抗者都進不了工廠的門。卡耐基鋼鐵公司聘請人手緊守工廠大門，雙方爆發混戰，至少十六人不幸喪生。最終，工會分崩離析。

在批判者們看來，赫姆斯泰德罷工事件剛好充分說明了卡耐基搖擺不定的立場。怎么能有人一邊殘酷無隋地剝削著雇員，同時還以勞苦大眾的恩人自居呢？

現在，總能聽到有人說我們生活在“新鍍金時代”，這個時代財富膨脹，富人們似乎也異常慷慨。過去十五年來，大概誕生了三萬家私人基金會，而在捐贈者建議下設立的基金數量大概翻了一番。比爾·蓋茨、沃倫·巴菲特、邁克爾·布隆伯格、拉里·埃里森以及一百七十多名巨富們承諾，要把大部分財富都貢獻給慈善事業，還簽署了《捐贈誓言》，這其實就是《財富的福音》的最新精簡版。而新慈善事業在規模激增的同時，也收獲了越來越多的批評。

2011年，記者阿南德·格里哈拉達斯當選為阿斯本研究所的研究員。該研究所受到多個機構的資金支持，包括卡耐基集團、洛克菲勒兄弟基金和蓋茨基金會，他們的目標是要讓當選的研究員們參與到“發人深省的個人探索旅程”中，“發展新一代社區精神領導者”。

起初，格里哈拉達斯覺得能當這個研究員真是太棒了：能免費去落基山脈旅行，還因此收到很多社會名流的邀請，他們都有裝修華麗的豪宅，代步工具是私人飛機。不過，時間久了，他開始感覺到這其中的腐敗與墮落。2015年，他應邀向研究員同儕們發表講話，利用這個機會，提出了“阿斯本共識”。

“阿斯本共識，一言以蔽之，可以如此概括。”他說，“我們一定要去挑戰時代贏家們，督促他們多多行善；但永遠，永遠不要讓他們少作惡。”

他曾和勞里·蒂施座談，對方是約210億美元的家族遺產繼承人，有自己的慈善基金會。蒂施說自己每天都在接受罪惡感的拷問。“這就是指引我前進的羅盤。”她對格里哈拉達斯說。然而，他拋出問題，問她是否認為自己這樣的繼承人應該多承擔賦稅，這樣她的財產更少，罪惡感也會減輕。勞里卻拒絕回答。“你歷史肯定學得比我好。”她說。

如果說格里哈拉達斯擔心的是超級富豪們以玩玩的心態改變世界，那么評論家卡拉漢擔心的則是他們真正認真起來。

“一個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富裕的上層階級正通過大規模的捐贈來擴大其影響力。”他寫道，“誰的聲音能被公眾聽到呢？普通民眾遠遠比不上激進的捐助者。”

對于《財富的福音》的批評并未給安德魯·卡耐基帶來很大的影響，他繼續散財，資助圖書館、博物館和大學，截止到他1919年逝世，卡耐基共計捐贈大約三億五千萬美元，相當于今天的數百億美元。

很難想象，對于“當代卡耐基”們的種種批評究竟能對當前的形勢發展帶來多大的影響。卡拉漢估計，僅蓋茨基金會一家組織就會在未來幾十年內支出超過一千五百億美元。未來20年內，富裕嬰兒潮一代有望為慈善事業貢獻大約七萬億美元。

那會是我們想要的未來嗎？正如最近一輪的批評所指明的，我們民眾可能無法對此發表評論。決定權掌握在慈善家手中，未來則由慈善基金會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