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益誠
前言:
黃河之北,太行之東,從鄴城博物館向南,今日的漳河因上游水庫截水,河道干涸,常年斷流,兩岸大堤內外村落彼此相望,距離不過百米,而田間八月,晴光廣照,正是玉米生長結實的最好季節。繼續向南,指著不遠處的一處土堆,李延亮副館長告訴我,那即是鄴南城朱明門的位置,“鄴城博物館也是仿造朱明門的模型建造的。”向北回到“三臺”,站在鄴城遺址唯一殘存地表的金虎臺上,似乎一千五百年前的絕大多數事物都已更新了面貌而將曾經的模樣埋葬在十米田土之下,就連曾經養育或是毀滅流域無數居民的漳河也已近乎名存實亡。唐人有詩“魏家舊城闕,寥落無人住”,更何況此時京廣動脈上人來人往,卻無人能看出這與華北平原任何農耕區都無一絲差別的地方竟是輝煌了近四個世紀的故國之都呢!傷古之幽情大概就是這樣一番感受吧。
可這隱隱的不平與感傷于今世之人與事又有什么實際用處?我的家鄉即在漳河南岸,昔日鄴城,如今臨漳的下游不過三十公里處,探訪家鄉之人卻從未聽聞他們的生活會與那個消逝在歷史中的鄴城有什么關系,即便造訪鄴城故地,對當地居民來說,鄴城若只是文字上的歷史,他們中更多的人大概終生也不會涉及,“唉呀,咱們去看(博物館),也看不懂,”當歷史文化的經濟價值得到開發時,他們應該才會深深記住這片埋藏在自己腳下千年之久的歷史遺產。是啊,在這片隸屬于邯鄲市管轄的土地上,行政中心便是最直接的向心所在,其興衰更替極大影響著整個地區的社會經濟流動:從戰國秦漢的邯鄲到魏晉南北朝的鄴城,又有唐宋明清的魏州、大名府,最終回到因平漢鐵路復興的邯鄲,至于鄴城更多只是書籍上的一個名稱。
我們常講,歷史成就人物,放在長時空跨度的歷史潮流上,它總是成立的。我們當然也可以說,歷史成就城市。鄴城本身的歷程不應該限制思考,相關人物的品德評價也不是重點,但其背后的原因才是更值得人去探索的。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對歷史所有參與方的一種尊重,也是對當今實踐一種樸實深刻的啟示。
探究部分
一、長期分裂的局面
公元534年10月,北魏政權內部分裂形勢已成,本經過經營的國都洛陽此刻竟又成了東西魏的戰爭前線,掌握東魏政權的高歡即決定遷都鄴城,“詔下三日,車駕便發,戶四十萬狼狽就道。”(1)大量的平民,貴族,官僚隨遷都遷入無疑要求著擴大鄴城城市空間面積,于是高隆之“增筑南城,周會二十五里”(2),隨后增建新宮,新廟,構筑城垣。
南北朝的對峙中,北方再一次一分為二更延長了分裂的時間,東魏北齊的統治階層不會預料到,五十年后中國就將再次統一。在這北方分裂之初,東西兩方都以曾經北魏的邊防部隊為擊敗對方的利器,戰線自北向南貫通黃河,邙山,但當初期的軍事領袖不能持續彼此的斗爭,分裂的局面也只好認作事實。
對鄴城本身而言,分裂的局面反而使它一時間取代洛陽,成就了一番輝煌。建筑方面,自曹魏鄴北城而起的中軸線布局,單一宮城布置,平直里坊、市坊的設置得到了繼承發展,城市防御臻于完備,宮殿園林恢宏浩大(3);文化更為繁盛,佛教廣泛傳播,上承北魏,下啟隋唐。
二、積極的漢化
在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少數民族的不斷內遷,少數民族的漢化一直在推進,其中又以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改革政令最為突出。不容置疑的是,孝文帝的漢化改革至少反應了鮮卑貴族一部分的積極態度,改革主觀上承繼文明太后與漢族官員給事中李沖的作為,想要錦上添花,一蹴而就,卻實則激化了矛盾,反而埋下了分裂的伏筆。他的政策不僅招致北方邊境少數民族軍事領袖的不滿,更與既有對漢族鄉間地主的打壓相違背(4),在他在世時,皇帝的權威尚可幫助他穩定局勢,可一旦新帝繼位,矛盾很快演變成軍事集團間的對抗。北方再度分裂,卻又成就了鄴城短暫的輝煌。
不同于宇文家建周,反對過度漢化,偏向少數民族力量的支撐,高齊更希望壓抑少數民族貴族而照顧漢族士紳。這樣的差異當然更多與地區東西間的經濟文化形態聯系緊密,譬如東部農業生產廣泛,而西部更容易受草原地域的影響。在東魏北齊的宮殿,皇家園林,寺廟等的大型建設中,《鄴都宮室志》記載:“自高歡營之,高洋飾之,卑陋舊貫,每求過美,故規模密于曹魏,奢侈甚于石趙。”且不提如何奢靡淫逸,其本身正代表著曾經的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城市,也很自然的拋棄原來的生活形態,而突出自我的統治地位,雖然沒有孝文帝那樣明顯的強制漢化,但是事實表明,社會結構一直在朝著漢化的方向穩定發展。
三、官僚組織的發展
漢亡以來,當初土地兼并不能抑制而導致的地方勢力做大并擺脫中央控制的影響貫穿于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央難以有效聯系地方,甚至地方官也難控制境內行政,與土地集中形成的地方世族關系密切。這樣的事能發生,在選舉制度上體現鮮明。曹魏實行九品中正制,想要由中央政府派遣考察官員到地方去品評人物,來做吏部任命的依據,可世族壟斷地方的形態一日不能改變,中央的軍事權威不能長久持續,其實施結果就不能避免制度反被地方勢力利用,如《晉書·劉毅傳》記載:“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乃至整個《晉書》中,五百四十二人的傳記,除去提及祖先曾為高官,子弟又在朝廷中擔任顯職的世族與司馬家的皇族,能稱作寒族的不過六十二人(5)。由此能看出,魏晉伊始,有龐大的士族在地方作梗,皇室的統治總不能完全扎根于大批的小自耕農上。
對北方而講,北魏時期拓跋燾對漢族世家大室的重大打擊給了地方有力的警戒而絕不敢阻撓中央政府的行政,之后李沖改革民政,將財政也規劃為“李悝式”的體制公式,都已多少更新了社會形態,確立了新組織發展的基礎。
就“三省”關系的演變來看,北魏時,就已經以門下省作為決策樞要部門,尚書省自魏晉起就一直在逐步遠離決策中心而成為執行部門。到了東魏北齊時,也有新狀況出現(6),《北齊書》記載:“文襄為中書監,以門下機事總歸中書,又季舒善音樂,故內使亦通隸焉。內使隸中書,自季舒始也。”此時中書,門下互為機要部門,而尚書則疏遠于外,《鄴中記》言:“尚書省及卿寺百司,自令仆而下之二十八曹并在宮闕之南。”
盡管中央直接向地方派遣地方官增強了中央的控制力,但視其人員來源,或為軍事將領鎮守大藩,或為皇族,漢化貴族成員出守地方,也能看出中央與地方的法制聯系還未成熟。
我們可以推知,后代隋唐的三省體制孕育于南北朝時期的長期醞釀,有重大影響的文官科舉制仍未在分裂時期出現。此時期官僚組織的發展建構在慘淡經營的自耕農基礎上,有均田府兵扶持,大體形狀已經具備,可完全的成熟還要等到統一帝國的出現與推動。
四、統一因素的成熟
以上提及,早期少數民族內遷導致的大批軍事力量的廝殺驅使著北方村落也不得不自動筑堡壁設防,且相互結盟,推戴宗主而不受節制。可后來,北魏入主中原,先以掠奪人口作為農奴的方式恢復由中央控制的農業生產,后來485年為摒棄地方勢力的阻隔,詔令天下均田,原則上土地國有,“給農器,計口授田”(7),486年再推行三長制,“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里長,五里立一黨長。”縱使對稅收征收而言,之前“宗主督讓,所以民多隱冒”的情況還不能完全避免,記錄表明因為稅收對未婚者有利多于已婚者,所以納稅戶多報未婚,它也能證明,中央政權重新了解,控制地方的目的已經達到。自此之后,以自耕農為經營主體并作為征兵納稅的社會單位,地方世族得到壓制,中國統一的步伐也再不能改變。
于是在這統一的推進中,鄴城成為了政治的犧牲品。北周滅齊,宮城拆毀;楊堅討逆,將這座輝煌的城市毀于一旦,“乃焚燒鄴城,其居人,南遷四十五里。(8)”鄴城終究只是作為地方政權的都城,而不能替代長安與洛陽的地位,這似乎與地理位置關系更大,鄴城并不處于主要的東西交通路徑上,雖說西有太行,北有漳河,但它們只能在中原戰爭中起到防御效用,一到中國統一,軍事的重點移向北方邊疆,鄴城既不能支援西北方向,又容易被東北方向的機動部隊長驅直入,況且被毀之后無人再提重建,也能說明鄴城的地位并非不可代替。
結語
走出鄴城博物館,乘車北上返回邯鄲,京港澳高速在鄴城遺址以西不過五公里距離南北穿過,時光流轉,興衰變遷,不僅僅是鄴城,這片平原上記載了太多太多的故人故事,繁榮的文化如此令人敬畏,又如此脆弱,只要一把火就能將之埋葬。他們是明知物難永恒的,佛教信仰本可能在南北朝時期成為取代儒家的新的社會紀律,可那從未發生,同樣證明著,魏晉南北朝這一段被大多數人認為混亂無序,戰亂頻頻,玄學空談取代了儒家意志的時期,其實不是一味的消極。時人尚“無”,晉朝裴顧作《崇有論》;建康作為“六朝金粉”,南齊范縝作《神滅論》,從這些記錄中我們不能忽視,即便是在最黑暗無前路的時代,總有一種堅毅的力量與共通的信心發揮著令人難以想象的作用,西方要稱之為“神秘的東方力量”,這其實就是一類民族性格,扎根于每一寸土壤,春去冬來,以每一分耕耘創造每一次收獲,不管是天災人禍,總要相信:失望中,孕育著希望。
那我又何必再多傷感于古風不存,古跡南尋呢?據說鄴城遺址周邊也要開發多個文化項目,這當然是好事,至少可以帶動一方人民增收。我生長于此地,應當在未來為家鄉做些什么。如此,或也能算作對古人建設的承繼吧。
我希望如此,我衷心希望如此。
附錄
這次從得知大賽消息到選題,取材,寫作,修改等等,時間都比較緊張,畢竟已步入高三,能抽取一段時間寫一篇文章,不僅是對自己之前的古代史了解的一個總結,還是對自己一種歷史精神上的升華。當我走在鄴城博物館以及周邊的田間小道,漳河河道中時,體會的不僅是腦海中的亭臺樓閣,也有當代的農村面貌。眼見為實,我們自己在經歷的總會成為后世的歷史,以這樣的想法觀察周遭事物,更覺得歷史之意蘊豐富。
整個的行文思路上,我想,在這個農耕文明前進車輪的面前,一個城市再大也不過是一個上層因素,建構在龐大而均一雷同的下層農業基礎上,不同于文藝復興后歐洲因商業資本擴張而產生擴大的工商業城市,譬如威尼斯。對中國中古城市的研究若集中在城墻內的社會上層生活,商業繁榮,文化興盛,固然有著讓人對比同時期其他文明區域的巨大吸引力與震撼力,但如果忽視了廣大農村亦即農業經濟的積累與支持,就不能真正從根源上完整的解釋中國城市對整個社會發展的實際作用。
黃仁宇認為,西方的漢學研究多以顯微鏡的視角審查中國歷史,而缺乏望遠鏡一般的眼光。既然包含了大而化之的精神,這樣的“大歷史觀”固然能達到它的目的,可時空跨度全被拉長,要囊括的內容越多,本身就使得概括性的語言很有可能產生差誤。以本文為例,單由鄴城一個北方中心城市及周邊的材料結合社會整體方面的材料來推知一個時代社會的發展必然是不足且片面的,但是一個以城市的發展為出發點,必然能擴展到與它相關的社會經濟乃至政治格局,文化思想因素的演變,如此來看,我當然不敢以一城面貌肯定無疑提出整個社會景象,但在一定范圍內,作為廣袤而彼此雷同的北方地區,既然如漢唐一般的穩固的中央集權政府還沒有完全成型,上下層制度的聯系還未明晰成體系,我還是有信心去探求這一時代的發展演變。
我愿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助我走上學習研究歷史的正道,來不斷更正自己的不足,克服思維上的缺漏。
文章末尾,還要感謝我的父親,幫助我聯系鄴城博物館李延亮副館長,通過與李館長的交流,我對鄴城的歷史發展有了一個整體的把握。一并感謝我的指導老師雷老師,對我的內容選擇提出了寶貴的建議。或許,還要感謝黃仁宇先生,其文章啟蒙了我對歷史的認知,讓我發現了自己對歷史無限的熱愛。
愿古都煥發新生,再書華章!
注釋:
《北齊書·神武帝本紀下》。
《北齊書·高隆之傳》。
朱海仁:《略論曹魏鄴城、北魏洛陽城、東魏北齊鄴南城平面布局的幾個特點》,《廣州文物考古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110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
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65頁,九州出版社,2015年。
郭湖生:《論鄴城制度》,《建筑師》95期,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0年。
《魏書·太宗紀》。
《舊唐書·卷三九,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