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要在村里,每個星期五,一到晚上,張金麗都會到向秀仙家,幫她給小銀洗澡。第一次被向秀仙叫去幫小銀洗澡時,小銀蓬頭垢面,身體散發著刺鼻的惡臭,先是死活不下水,她們硬把她按在盆里揉搓。如是幾次,她才安靜下來,并慢慢養成每周五洗一次澡的習慣。要是向秀仙在這天忘記了,小銀就大喊大叫著提醒她。
在小銀還沒有患病的時候,村里人都公認,黑老二家這個雞窩,就要飛出一只金鳳凰了。小銀是最會讀書的孩子,家里兩邊墻上,都貼滿她從學校得來的各種獎狀。初中畢業,她以高分考取縣城的一中,暑假后就要去報到。一天,她和一群小伙伴去花潭河邊打豬草,天氣太熱,幾個女孩子便都下河游泳,在水里玩夠上岸正在穿衣服時,一條一米多長的青蛇從她身邊的青竹叢里竄出,對著她的右腿肚不聲不響就是一口,她驚叫起來,同伴們看到那蛇搖頭擺尾進了青竹叢,連衣服也不要光著身子趕緊跑開。她哭著跑回村,父母都不在家,她的奶奶用嘴對著她的傷口用力啜吸了一番,爺爺用柴灰敷了傷口,她感到不疼痛了,很快就睡著了。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張金麗剛關了電視洗漱后上床睡覺,忽然聽到有人在向秀仙家的樓面上“啊啊”地大叫,細聽,是小銀的聲音。她撒腿跑上樓。從窗口一看,一個光身子的人在樓頂上又喊又跳,是小銀。張金麗穿好剛脫下的衣服鞋子跑出去,看到小銀家的門前站滿了人,都是留守在村里的老老少少。那晚沒有星月,夜黑透了,一雙雙眼睛在閃閃發光。
向秀仙家沒有太陽能,也沒有浴室。家人要洗澡,就用柴火燒一大鍋水,再兌些冷水,在一個紅色的大塑料盆里又泡又洗。小銀正蹲坐在大盆里。一見張金麗,興奮得像個孩子,把盆里的水拍打得一天一地。她披掛的那塊長長的黃牛皮掛在墻壁上的一顆釘子上,水花飛濺,驚飛了落在上面的蒼蠅。
“她說什么也不要我一個人幫她洗,一直在等你。”向秀仙嗔怪道。
張金麗向小銀笑笑,說,“我們小銀是越來越聽話了。來,我們先把頭洗干凈,明天叫奶奶去摘朵花給你插在上面,小蜜蜂會來找你的。”邊說邊蹲下身,抄水把她的頭發弄濕,又打上香波,輕輕揉搓起來。張金麗很少見過有小銀這么好的頭發,一根根又粗又黑,密得就是在晾洗時,也看不到一點頭皮。小銀神經失常半年,向秀仙圖省事,一直把她的頭剃成個光葫蘆,后來小銀死活不讓她剃,頭發才留了下來,長得披在肩膀上。小銀一天天長成大姑娘了,嘴唇紅潤,目光熱切,以前細瘦如男孩子的身體,發育得豐腴起來,明顯有了女孩子的特征:屁股鼓圓,胸脯隆起。要是找來一身時裝把她打扮一下,她不比整天在電視上唱唱跳跳的女孩子差。
看著坐在盆里天真無邪的小銀,張金麗暗暗嘆口氣:上天是無情的,要不,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舍得讓她成了一個瘋子?
“小銀,要不今天咱們穿上花衣服?一個女孩子天天穿一件衣服,一點也不漂亮。”像往常一樣,張金麗又開始哄勸她。
“不,”小銀從水盆里一躍而起,上前一把扯下掛在墻上的牛皮,轉眼間便穿在身上,并自己一一把鐵線絞緊,隨后,赤著腳跑回柴棚。世界一下安靜下來。
2
這天晚上,張金麗正在家里看電視。手機響了,是馬師傅。馬師傅說,“金麗,明天一早我們要去給石頭村的劉國友做‘頭七’,你方便去嗎?”
花潭河谷巴掌大的地方,一周的時間,劉國友之死早就成了舊聞了,很少再有人提起。
張永明去河邊割草。刀刃砍在一團藏在草叢中的鵝卵石上,彈跳起來,落到左手手背上,砍傷了三個手指頭,一時鮮血淋漓。好在離家也就十分鐘的路,張永明把鐮刀別在后腰帶上,跑回家止血。
這是初夏的一天下午。
院門虛掩著,堂屋門也是,媳婦任佳玲在家吃過早飯,說頭痛,放下飯碗倒頭就睡。張永明進臥室找云南白藥,發現有個人撲在自己的女人身上,把肥白的脊背和扁平的兩片大屁股面對他。他一眼就認出是在外地搞礦產的大老板劉國友。劉國友是本村人,干到七十歲,把煤礦交給三個兒子經營,自己回村來享清福。回村不到半年,就跟自己的女人搞上了。張永明像老話說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不假思索,從后腰上拔下鐮刀,高高舉起,向著那具肉身砍去。低頭看,發現竟砍在劉國友的肚子上,第二鐮刀也落在同樣的地方。血和腸肚噴涌而出。在震破耳膜的慘叫聲中,那具肉身翻滾下床,再一滾,到了墻根;第三鐮刀又落下了。他本想也給女人的肚子一刀,結果鐮刀落在女人的屁股上。慘叫聲瞬時增加了一倍,小小的屋子裝不下,飄出窗外、院外。又要下鐮時,有人抱住他的腳,他低頭一看,是他的小三女,小三女5歲,患先天性心臟病,瘦弱得像根豆芽。剛才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耍,看到父親回家,跟回家來了。
張永明頹然提著鐮刀一屁股坐在地上。
師傅打電話來的時候,張金麗正在看央視的“星光大道”。這個被稱為“老百姓的舞臺”,以前“老畢”一個人主持的時候,她可一場也沒拉下,連重播也不放過。后來老畢不露面了,由兩個一老一少的男人主持,他們長得比老畢標致多了,但也太一本正經了,兩個人分列選手兩邊,像兩棵樹站著。張金麗看他們主持的頭幾場節目,就像看娶親的人家晚上大伙兒到新郎新娘家鬧房,一大屋子人擠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能出一個逗笑的話題,即使出了,也干巴巴的無趣。這樣,只在電視不播韓劇、日劇和國內大都市連續劇的時候,張金麗才不得不看星光大道。至于那些鄉村連續劇,張金麗一見到就換臺:他們也太假了。
“方便啊。”張金麗臉一熱,不禁把視線投向躺在對面沙發上的婆婆。公婆生養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月芽出嫁到四十里外的花紅寨,那個小山村還不通公路,可種出的五谷和蔬菜都十分生態。每年端午節前后早玉米成熟和臘月殺年豬的時候,月芽就來把老娘接回去住一段時間,往往十天半月從女兒家回來,婆婆的臉上紅光滿面。前年弟兄分家,公公由小叔子家負責,婆婆由老大家負責,活養死葬。小叔子是個搞建筑的小包工頭,公公身體還好,常被叫去守工地,收料,只是性子暴,愛發火,有時還砸東西。男人明國遺傳了父親的這一點,性烈如火,張金麗處處讓著她。家里的土地都被村上組織“流轉”了,只剩下河邊不到一分的菜田,男人到沿海一帶打工。她留在家照顧婆婆,是因為婆婆患有間歇性心臟病,不發作像一個正常人,病一來,生死一線。大兒子偉志大前年大學畢業,考取鄰縣一個鎮的公務員,小兒子偉雄去年也考取了省城的師范大學。一家人只剩她和婆婆。但婆婆性格好,為人正直,跟她處得像母女,自打她嫁過來一直到現在,雙方從沒紅過臉。婆婆肚子上蓋著一床毛巾被,在閉目養神。
師傅問她“方便嗎”,是在提醒她,要是來例假,去做法事是忌諱的,害人害己。黃花寨的朱紅花為貪錢來了例假還瞞著師傅去幫錢姓人家超度念經,三十歲的女人,用師傅的話說,水靈靈的可以做豆腐,可再沒能懷上第二胎,亡靈也因此沒有超度,把做法事的錢家鬧得烏煙瘴氣,家無寧日,直到后來出重金請高師出手,才息事寧人。張金麗早就聽人說過,干他們這行有很多規矩,比如農歷初一、十五要吃素,法事期間,不能與男人同房、不能沾葷腥等。
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做法事,在心下,張金麗早就在等師傅的電話了。但能不能等到,以前她沒把握,她一直是馬師傅的“替補隊員”,去年底,馬師傅的老隊員孔嬸中風,癱在輪椅上,師傅才離不開她。
聽到電話,她放心了,師傅攬到了活。“師傅,幾點出發。還在老地方等?”師傅濃密的頭發和一雙嚴肅的眼睛似在眼前。
“嘿嘿,你就肯定人家就請師傅?”對方口氣有幾分得意。在花潭河谷一帶十里的村寨,像師傅這樣帶人做法事的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喪家請他不請別人,師傅的得意是有理由的。
“還在老地方,明早七點半鐘。你可不是生手了,但還得提醒你,要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啊。人在做,天在看。哦,差點忘了,叫上向秀仙。”師傅一說完,就掛了電話。向秀仙是張金麗家的鄰居,跟師傅好幾年。她沒有手機,家里也沒有座機,張金麗加入進來,師傅一有事,她就成了向秀仙和師傅的通訊員。師傅另外幾個徒弟都住在方圓五里的幾個村寨,有法事要出河谷,就都約在一個路口集中。張金麗關了電視,進里屋找出一個黃布包,里面是一大疊經書,她從中找出《地藏菩薩本愿經》《皇經》《地母經》等一摞紅白喜事都會念的經書,放在另外一個香包里。她用的二十幾本經書都是師傅一個字一個字,抄了復印裝訂成書發給徒弟的,每個字都有花生大小,有的字還在上面注了同音字。這些經書裝在包里,提在手中,有一定分量。
“啊啊啊”,小銀又在長嚎了。她忽然想起師傅交待的事,敲開鄰居家的門,通知了向秀仙。
和村里大多數人家一樣,張金麗家出安裝了太陽能,只要天氣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洗上熱水澡。她打開龍頭,把水溫調得很高,把自己從頭到腳淋個透,用香波洗了頭,用沐浴液洗了身子。當初建浴室時,小兒子也在家,他堅持在小小的沐浴室安裝了一面大鏡子。浴室里香噴噴的。張金麗站在大鏡子前梳頭,看著赤身裸體的自己,四十五歲的人,除了乳房有些下垂,其它地方還都沒有走形,白凈,豐滿。可春節一過,男人就走了,四個月沒沾過自己了。她一邊有些沖動,一邊又可憐自己。但她忽然想起師傅的提醒:“人在做,天在看。”現在這樣想,是不敬神的。她趕緊幾下用干毛巾把渾身上下胡亂擦了幾下,披著浴袍出了浴室。浴袍是大兒子剛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禮物,他給父母各買了一套。
走進堂屋,婆婆醒了,問:“明天又要去念經了?”“是石頭村的劉國友過‘頭七’。”婆婆說:“多體面的人,老了卻不正經。聽說肚子被挖了幾十鐮刀。牛腸馬肚都被砍得稀爛。這家人也是,還有臉為他做什么法事。”
張金麗先是順著婆婆的話:“是啊,是啊。”但很快她用師傅的口吻說:“逝者為大,做兒女的應該盡自己的孝道。對死去的人,生者要寬大為懷。媽,你去睡吧。”
婆婆點點頭,走了。張金麗又躺地沙發上看了不知多長時間的電視,聽到鄰居雞叫,才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點燃一炷衛生香,用煙霧細細繚繞了一番自己的身子,安然睡下。
3
手機定時的鈴聲響了,伴之小銀的長嘯。張金麗還是在床上賴了一會兒。是小兒子三番五次手把手教會她用手機定時的,小兒子還教會她發短信、收短信。小兒子說用短信聯系省錢、省事。十天半月,她就能收到兩個兒子發來的短信,大兒子的短信經常是向她和奶奶問安的,而小兒子,十有八九是要學費、生活費、放假回家的路費。男人明國很少給她打電話,她給明國打,明國不會超過十句話就掛機。張金麗認真洗漱過,換上一身黑衣黑褲,手提裝著經書的黃布包,一出門,鄰居也是一身做法事的打扮,臂彎里挎著經包等她呢。向秀仙笑咪咪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地番,說:“還別說,你穿上這身,年輕得像剛死了男人的小娘子。”張金麗橫了她一眼:“烏鴉嘴,要是我男人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拿你是問。”向秀仙大大咧咧摟住她的肩膀:“要真是這樣,我做你男人好了。”
天已經大亮,可村子空空的。有手有腳的青壯年男女都外出打工了。她從村中心走到村口,沒有碰上一個打招呼的人,甚至連一只狗也沒遇到。張金麗不習慣跟人摟肩搭背,悄悄試了幾下都掙不開向秀仙的摟抱,只得隨她。水泥路濕淋淋的,可見昨夜下過雨。下雨自己怎會不知道?以前每晚睡覺,人是躺在床上,卻像醒著,風吹草動,貓翻墻頭,甚至連一里外花潭河或大或小的流水聲,都逃不過她的耳朵。男人走后,很多夜更是長得不能再長,似乎都沒有盡頭了。村里大多數人家的幾百畝土地都包給幾個外地人種菜了,用村長的話說叫“流轉”。村道兩邊的田地里,是一溜溜黑色或白色的大棚,搭在平地的白色大棚里面種著蔬菜或西瓜,遠一些的山坡上的黑色大棚里種著三七或近年被視為“仙草”的石斛。不外出念經的時候,張金麗、向秀仙也和村里的女人和幾個老頭,在白色的大棚里打短工,摘辣椒、西紅柿,還有就是割韭黃、擇韭黃。每天有六七十元收入,但那根本不是人干的活計,人像悶在蒸籠不說,光是那股嗆鼻的農藥味,一天干下來,叫人頭昏眼花,身子發飄。
小銀蓬頭垢面,披著長披風迎上來,帶來一股腥臭,是從那張黃牛皮散發出的,天長日久,黃牛皮都變成黑牛皮了。她看也不看母親一眼,卻對著張金麗做了個鬼臉,身子貼著墻壁過去了。向秀仙回頭望了女兒一眼,嘆了一口氣。“昨晚她把泥巴帶回家玩,我說了她幾句,她到現在也不理我,想不到她還會記仇。”這些年,小銀的父親黑老二正在山東萊州灣鹽區一家鹽場曬海鹽。靠著曬海鹽,小銀家拆了老屋,用鋼筋水泥澆注了一兩層小洋樓。接到向秀仙說小銀被蛇咬了人變瘋的電話,三天后趕回來,夫妻倆帶著女兒跑遍縣城、省城的大小醫院,又吃了不少經人介紹的偏方,一點效果都沒有,只好把她帶回家。更讓家人害怕的是,小銀動不動雙眼圓睜,搖頭晃腦,伸舌頭,扭身子,常纏在家院的那棵柿子樹上,完全像一條蛇的樣子,她家養的雞見到她,都咯咯驚叫著飛走。每逢初一十五,向秀仙都會帶婆婆到鄰村的清風寺燒幾炷香。在花潭河谷,有很多寺廟,但數清風寺香火最旺,和尚尼姑二三十個。小銀的奶奶從清風寺請來一位和尚,和尚人年輕,但法術很高,只看了小銀一眼,就看出是河里咬她的蛇在作怪,說只要除了那條毒蛇,小銀就沒事了。按和尚的指點,黑老二騎著摩托到縣城打了二十公斤汽油回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將汽油抽在噴霧器里,來來回回把河邊的竹叢澆了個透,隨后在風頭上點燃。有村人還在村頭乘涼,看到一條火龍足足在河邊舞蹈了半個時辰,好像把整個河谷都照亮了。次日一早,黑老二從下游一個河灣,撈回大大小小十幾條蛇,有的粗如鋤把,有的細似筷子。青蛇都被燒成黑蛇了。次日,小銀再沒有表現出什么怪異動作,全家人都松了口氣。
但小銀變得和衣服有冤仇似的,家人一不強行制止,她就把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扯下,撒爛,一絲不掛,大喊著跑向花潭河。花潭河谷上下的閑人都來看熱鬧。黑老二心一硬,到縣城殺牛的人家買了一張黃牛皮,請做皮鞋的作坊熟制過,做成一件長披風樣的東西,穿在女兒身上,用鐵絲絞緊。小銀手指甲都撕裂了,卻再也脫不下身上的牛皮。她每天穿著它在村里大搖大擺,時常有一大群孩子圍繞著她。
這個可憐的女孩,因頭腦不正常,夜里一個人睡在院角用空心磚和石棉瓦搭的柴棚里,天一亮就跑到村街心,還不忘跑上樓頂“啊啊啊”長聲嚎叫三次,分別在凌晨12時、下午三時和早晨七時,比鐘表還準時。為女兒治病,家里五萬多元積蓄都花光了,他又跑回山東打工。黑老二一出去到現在,兩年春節都沒有回家,帶回話來,他要掙很多錢,將來帶女兒到北京,治好她的病。
張金麗說:“。小銀的病不能再拖了。治病錢不夠,我家借你。”向秀仙點點頭。
遠遠地,就見路邊那棵牛肚子粗的大水皮子下,停著師傅那輛八成新的紅色“賽克牌”電動車。只有師傅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車一邊吸煙。向秀仙放開她上前跟師傅打招呼。師傅的車車箱被他用鐵管焊了支架,繃了帆布,一旁看去像一輛袖珍的貨車。可別小看它,在車箱里兩邊各放三個草團,就能坐六個人,中間擺放一應法具,開車的師傅一旁的“副駕”上還能坐一個,而且風雨無阻。張金麗掏出手機一看,他們來早了十幾分鐘。
師傅從頭到腳望了她們一遍,輕輕點點頭,隨后向張金麗招招手:“把你帶的書讓我看看。”她趕緊將一摞經書從包里取出,捧著遞給師傅,師傅一本本草草看過,又輕輕點頭。師傅這樣做不是多余的,今年過大年后,一天他們去為一個老人過八十大壽,那天一早集合時,也是她頭一個來。師傅檢查了她帶的經書,師傅大驚失色,原來她帶的幾本經書都是用于喪葬的。
師傅把那本經書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嚴正地說:“你這不是去給老人祝壽,你是去折人家的壽。要是傳出去,我的名聲就被你壞了。虧你還是個初中畢業生。”當時她又羞愧,又緊張,連出氣都不均勻了。
今天沒有出現那樣的事,她輕吁了一口氣。師傅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白襯衣下擺扎進褲頭,一雙黑涼皮鞋,頭發好像剛理過,胡子也刮過,六十多歲的人,變成五十歲的模樣了。有人介紹她給師傅為徒前,張金麗確信沒有見過師傅,但那天她一見到他,覺得似曾相識,晚上回家看電視,張國立正在演皇帝,她才恍然大悟。后來有一天她們一伙到了師傅家,果然看到師傅在北京的一個景區照了一張穿著皇袍馬褂的相,跟張國立比,可以亂真。師傅還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草醫,請他治病的人遠比請他去做法事的人多。師傅的女人姓付,一張臉又大又圓,嘴巴和眼睛也是,只有鼻子又長又尖,她又養成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的習慣,活像一只貓頭鷹。但她性子柔,在丈夫面前總是低眉順眼。
劉大嬸來了。老人今年七十二歲,可耳朵、眼睛都好使,只是腿腳有些不便,前年去縣城坐公交車,下車時踩在一塊香蕉皮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把左腿給摔骨折了,師傅用草藥為她治了大半年,后來傷好了,只是走路有些不穩。一年四季,老人都是一身黑衣黑褲,襯得她稀疏的頭發更白了。
師傅說:“張金麗,你知道‘頭七’是什么意思嗎?”
“就是人死后第七天要超度靈魂上天。”這在出嫁前她就聽村里的老人說過。回答過,師傅還在望著她,等她繼續說,她就知道這點,其他的就說不上來了,于是干干地站著。
師傅說:“為什么要做法事,是為了慎終追遠、報答親恩,或是為了超度眷屬、紀念故友,或是為了植福延壽,消災免難等等的因緣。干我們這行的,對我們所從事的行當都要知道個來龍去脈。等我有時間跟你說說……”這時,她聽到了腳步聲,一回頭,周大嬸、朱大嬸來了,在她們后面不遠的路上,又跟上來兩個,是張大嬸和陳大嬸。她們都跟自己一樣,左肋下斜掛著一個桔黃色的香包。師傅丟掉手中的半截煙,發動了馬達。
4
一進院子,礦老板劉國友家的氣派讓張金麗暗吃一驚:一排五層樓的大廈,比院角一株牛腰粗的清香樹還高;籃球場大的場院上,停著十幾輛紅色、黑色、白色、藍色的轎車,四旁的假山假水里,長著很多張金麗連看都沒有看過的樹木花草。十幾個中老年婦女,有的在折金銀,有的在擇菜,井井有條,忙而不亂。張金麗屏住呼吸,感到眼睛不夠用了。張金麗以為自己是少見多怪,但看了向秀仙、朱大嬸、周大嬸一眼,神色跟自己差不多:嘴巴大張,東張西望,場子很平,卻走得高一腳,低一腳。倒是師傅,氣定神閑,眼神淡然,舉止從容,如入無人之地。一個主事的中年人迎了上來,把他們帶到場院一頭去吃早點。早點也不同凡響,一溜幾個大盆里,盛放著炸得金黃的花生、豆腐丁,還有就是和干辣椒一起油炸過的人工菌,但當張金麗把人工菌和米線一起吃進嘴里時,才發現竟是本地野生菌之王——雞樅,雞樅在市場上賣一百多元一斤,她想在夾一些,又不好意思。好像明白她的心思,一旁的向秀仙夾了一大箸放在她碗里。向秀仙咧嘴一笑,說:“好東西,多吃一些。”

劉麗芬 屋 紙本丙烯 57x76cm 2014-2016
吃過早餐,主事的中年人引領他們走進一樓主房。正房又寬又高,沿墻擺著幾溜黃中泛黑的皮沙發,寬大得夠牛屁股坐,頭頂上,懸掛著的水晶燈,如一簇正在怒放的花朵,一個電視,差不多有半面墻大。電視機一旁,掛著死者的遺像,長相平常,是大街上常見到的那種面孔,只是死者微微笑著,細看,那雙小眼睛投出的視線,緊緊地盯著她,有幾分不懷好意,她趕緊移開視線。“愣著干什么,快動手。”向秀仙在耳邊輕聲提醒。
她們一起把燭臺、香爐設好,梨、桔子、蘋果三樣供果,紅事白事,三種供果中,蘋果不能少,又擺上米糕等素點心,一起供在一張乒乓球桌大小的大理石桌上。
“把族譜拿將上來,讓我寫疏文!”傳來師傅戲文樣的輕喝。師傅端坐在屋子一頭一張大木桌前一個大靠背椅上。帶他們進來的那位中年人趕緊從沙發一頭拿過一本學生用的練習本,恭敬地說:“先生,劉家祖宗三代的名諱,昨晚我們都寫在這上面了。”
師傅點點頭,對著劉大嬸一招手。劉大嬸取下身上的香包,從中拿出一筒紙,張金麗上前,和她一起把紙輕輕展開,鋪在師傅面前的桌子上。
師傅從自己帶的小箱里拿出毛筆、硯臺,又拿出一塊長長的墨塊,劉大嬸上前接過墨塊,主事的人用茶杯盛了水過來,倒了一些在硯臺里,劉大姐便磨起來。師傅把手袖輕輕往上一挽揮動毛筆,劉家祖宗八輩的姓名便一一豎立在紙上。
師傅的字一筆是一筆,字字橫平豎直,只是有的是繁體,她讀不來。她們幾個燃著香,點亮白蠟燭,擺好供品,跪著念了三個多小時的經,出門來到院里,太陽快偏西了。她們一天念經要跪六七個小時。剛開始跟師傅的那些天,張金麗跪了不到半小時,感到腿腳發麻、腫脹,血好像停止了流動,渾身酸痛難支,很快,周身又變得像石頭一樣沉,但看到比自己大的幾個老人還在跪著,也就不好意思半途而廢。一天跪下來,一起身,天地都在打轉,人像一攤稀泥,晚上睡在床上,感覺還在跪著。她私下跟向秀仙說不想再干這行了,誰知這個一向對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女人愁眉苦臉地搖頭:“我說大妹子,找個事兒做吧。要不這日子怎么過。咬牙挺幾天,就習慣了。”先出道兩年的向秀仙,還交了她不少跪坐的要領:墊膝蓋的東西要合適,身子往前傾一點,有時可用一只手托著地面,盡量不要想自己是在跪著。張金麗按她的做,竟輕松了。后來慢慢習慣了,覺得自己變成一棵樹,長了根,在地上戳上十天半月也好像不在話下。
在張金麗和大多數村人眼里,向秀仙是個苦命人。年近五十,長得牛高馬大,滿頭黑發,眼睛明亮,且聽說這個女人性欲強得要命。在到花潭村之前,她先后嫁過兩個男人,第一個因患這病那病終因不治,英年早逝,第二個帶她外出到沿海地區幫人家曬鹽,一天下大海游泳,被大浪卷走了,連尸首也打撈不到。她是帶著兩個前夫留下的兩個女兒嫁給村里的黑老二的,但幾年后女兒都出嫁了,一個在廣西,一個在四川,很少回娘家。她婚后與黑老二生了女兒小銀,日子過得風調雨順。但后來小銀在河里游泳被蛇咬了,神經失常,她出來做事,每天只能把女兒留在家里,和兩個年過七旬的公婆在一起。黑老二一個人外出打工。向秀仙有空要為女兒洗身子,女兒哭鬧,常請張金麗去幫忙。她走路、干活都風風火火,前些天村人都在田地里忙活時,村里人辦紅白喜事,她是公認的牽頭者,在用來設宴的村中心的曬場上,到處都是她嘎嘎的笑聲,大碗的烈酒能一口干,村里的男人很少沒有被她給喝趴下的,她還像男人一樣愛講粗話,也像男人一樣,在人群中歪過身子就撒尿。但向秀仙像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公婆,家里好吃好穿的都盡著兩個老人,田地里的活計再忙,也讓公婆穿得干干凈凈。更難得的是,她還有一手為孩子“揉肚子”的技藝,孩子們肚子脹氣或是膈著,經她那雙粗糙的大手一揉一搓,就又能吃能喝、滿世界亂跑了。這些,讓作為鄰居的張金麗不得不佩服她。
院子里還有幾個老人在折金銀。向秀仙、張金麗她們取來白紙、黃紙,聚成一堆兒坐下幫忙。張金麗自小就跟奶奶折過金銀,干這活手很熟。折不幾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提著凳子走來加入她們。她喊向秀仙“表妹”,向秀仙問怎么不見劉國友的老伴露面。做表姐的說,紅秀身體一向不好,是個藥罐子。事發那天,一到現場,看到男人哪樣,人就昏死過去了,后來她兄弟趕來,把她接回娘家,現在還沒有回來。張金麗發現,人一上年紀就愛說話,只要你給個話頭,老人們就會說個沒完沒了。劉大嬸的表姐的也不例外,話頭一開,不幾句就扯到了今天要超度的對象身上。老人看了看周圍,壓低聲說:“按輩份,劉國友還是我的大兄弟,他實在死得不值,你們沒有見過任佳玲那個女人,姓人,卻胖得像頭豬,有事無事,一張母豬臉搽得像僵尸,一張大嘴搽得像猴子屁股,兩只大奶像兩個水瓢直晃蕩,兩扇屁股像兩個臉盆,她家小三囡從娘胎里就帶著心臟病來到人世上,整天小臉黃黃的,見到一只蒼蠅也嚇得跪在地上捧著心口。大兄弟心眼好,跟縣上的幾個單位說了,公家人把小三囡帶到上海去免費治療,飛機來飛機去的,人家沒要她家一分錢。我家大兄弟,人家開很大的煤礦,回家從沒走過路,都是轎車接轎車送。村里修橋補路蓋學校,沒有錢跟人家吭一聲,十萬八萬的也就撥來了。去年村里修清風寺,人家三個兒子各出六萬。就是這么個好人,生被那個胖母豬勾引了,樂極生悲,惹來殺身之禍。她也沒好報,被男人一鐮刀下去,差點把一只豬后腿給砍斷,現在還躺在醫院里裝死。她男人張永明倒是個好人,平時見人笑模笑樣的,以前在家愛釣個魚,我可沒少沾光。人家又做得一手好泥水活,在外拿高工錢。可人家心腸軟,逢年過節殺只雞都不敢,都是那女人動的刀。人家一直在外打工,是為治小三的病才回來的……”
張金麗正聽得入迷,劉大嬸卻要她去給師傅添茶。
房間里煙霧繚繞,檀香味、蠟燭味嗆鼻。闊大的老板桌一端,已經放著好多張正在晾著的字紙,可師傅還在寫字,神情莊重得像張國立演的皇帝在批奏折。師傅的茶杯果然空了,她不禁佩服起劉大嬸的心細。她輕手輕腳倒上茶,師傅太專注了,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她說:“師傅,喝茶。”師傅放下筆,大大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輕輕錘打了幾下腰眼,定定地望著她,說,“你坐下,我這就給你講講‘頭七’的來歷。”她在沙發一角坐下,認真地望著師傅。
“天干逢七為煞,地支逢七為沖。地支取七位為沖,天干取七位為煞之意。如子午對沖子至午七數甲逢庚為煞甲至庚七數。人死后魂魄附于骨上,到第七日遇天煞地沖因肉體死亡魂魄受激,故而離骨而行,此時,魂魄仍有意識并知曉自己肉體已經死亡,因魂魄在有意識的情況下首次受天煞地沖之激感受之極故而有尋覓被保護的意愿故而有“頭七返魂”一說……”師傅的話她有好多都聽不懂,可她不時點頭。
師傅說:“生、老、病、死,最后投胎轉世,這是宗教用以彰顯其文化內涵,同時解決信眾內心難以直面‘生、死’困境的方法。所謂‘十殿閻王’之說:亡魂會在‘頭七’被鬼差帶到第一殿(秦廣王),并依照其生前功過而審判,若亡者生前行善則可直登到第十殿去投胎,若無法于第一殿投胎,于‘二七’時到第二殿(楚江王),以此類推:‘三七’到第三殿(宋帝王)、‘四七’經第四殿(五官王)……”師傅口若懸河,一路說來,連氣都不喘一口。她不禁站起身來。
“‘頭七’是我們老祖宗傳傳下來的一種喪殯習俗,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死者的亡靈會在‘頭七’返家。什么是亡靈,就是是魂魄。若不超凡入圣,一般說來,便成了亡靈。到了‘頭七’這天的子時,亡靈回家,家人應在當天舉行祭祀活動,給亡靈備一些盤纏,也就是金銀,最重要的是要用青竹扎制一架大‘天梯’,讓亡靈順著這架“天梯”爬到天上,這樣才能投胎,再經多方周折,最后轉世為人。我們今天要做的禮儀就是‘款待十殿閻王’,請十殿閻王降臨壇所,以求各殿閻王開釋亡魂,免受地獄輪回之苦,早日受度升天……”
這些話她聽懂了,感到有些害怕。好在師傅揮揮手:“這些事一句話兩句話是說不完的,講究的人家接著還會做‘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師傅抿了一口茶,手輕輕一揮:“等有空,我再給你好好講講,你去把劉大姐她們幾個叫進來,該上疏文了。”
疏文墨跡晾干,劉大嬸拿起折疊好,將一個個名字用刀裁好,師傅手端一杯熱茶,指揮著女人們用膠水貼在死者遺像上下左右的墻壁上。師傅接著又用黃紙畫了不少符,師傅畫的符,有的像一只螃蟹,有的像一個蜈蚣,有的像一只草鞋蟲,有的像一個蜘蛛,一張與一張不重樣,一張比一張猙獰可怖,符是他親手張貼在墻壁上的。完畢,師傅交待眾徒弟,今天念《地藏菩薩本愿經》,她和陳大嬸、張大嬸劉大嬸都輕車熟路從包里把三本經書翻出來,雙手捧著。
這時,主家大小都集在了房間,師傅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問,“孝子賢孫都到了嗎?”一個剃著光頭的中年人恭敬的說:“師傅,都到齊了。”
這時,向秀仙拿著木魚,周大嬸手持銅盤,張金麗、劉大嬸、張大嬸、陳大嬸手捧經書,肅立在師傅身后。師傅捧起經書,環視了眾人一眼,說:“誦度經文,進行度亡儀式!”孝子賢孫一起跪下,幾個白皮嫩肉的中年男女也在其間,他們是死者的兒子、兒媳,這些體面人老老實實地跪在自己面前,張金麗感到有些快意。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一時想不出。
師傅起首:“疏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云南省清寧縣花潭鄉石頭村劉國友戶,馬家才率徒行禮。竭誠致敬秉燭,焚香稽首頓首……”師傅的嗓音有旋律感,有金屬音,美妙動聽,跟他平時說話天差地別。
經聲響起,木魚和銅盤都響在每一個字眼上:
“是時,如來含笑,放百千萬億大光明云,所謂大圓滿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歸依光明云、大贊嘆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說光明云已。”
陳大嬸的嗓音平平的,張大嬸的卻有幾分含混、劉大嬸的高亢有力。在師傅的隊員中,張金麗最佩服她:一字不識,可在各種場合念相應的經文,聲音最響亮,流暢,少有念錯的時候。張金麗加入師傅的隊伍不久,劉大嬸就告誡過她,一有空就要念經,還說了念經的高妙之處。劉大嬸說:“每念經一遍,諸天大圣同時稱善,男女聾病,耳皆開聰。念經二遍,盲者目明。念經三遍,喑者能言。念經四遍,跛疴積逮,皆能起行。念經五遍,久病痼疾,一時復形,念經六遍,白發反黑,齒落更生。念經七遍,老者反壯,少者皆強。念經八遍,婦人懷妊,鳥獸含胎,已生未生,皆得生成。念經九遍,地藏發泄,金玉露形。念經十遍,枯骨更生,皆起成人。”張金麗夸她記性好,老人謙和地說:“念念從心起。念佛不離心。不瞞你說,當初我是跟著錄音機一個字一個字背的,像松鼠嗑一個個松子。日子一長,經書上的一個個字,就像松子,都裝進我肚子里了。”聽人說,劉大嬸種地時念經,收割時念經,打場的時候念經,煮飯、煮豬草時念經,洗衣物時念經……村人形容她: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她差不多一張嘴都在動著:念經。她跟師傅干這行快二十年了。張金麗覺得自己的嗓音尖尖的,但四條嗓子如四條清渾不一的小溪,匯合在一起,小溪成了小河,便流得連綿不斷,且起伏跌蕩,峰回路轉。
這期間,孝子賢孫們在師傅的指揮下,無數次起身,跪下。
“復有他方國土,及娑婆世界,海神、江神、河神、樹神、山神、地神、川澤神、苗稼神、晝神、夜神、空神、天神、飲食神、草木神,如是等神,皆來集會……”
念著念著,張金麗覺得自己完全進去了,雖然那些字都好像從眼睛進去直接從嘴巴跳出,但有一種氛圍推動著她,讓她念得感情飽滿,抑揚頓挫。不經意看了一眼向秀仙,也是一臉迷醉,很享受的樣子。她剛入門時,師傅教過她:誦經者可以有節奏地隨著流水擊石的聲音,激起練習的欲望。同時,誦經者的精神狀態也很重要,要有感情,雙目要炯炯有神,全身興奮起來,呈積極狀態,充分發揮唇、舌、喉位置、共鳴、氣息這三者的統一協調作用。師傅的話她聽不懂,但幾回法事做下來,她不能想象,如果沒有誦經聲,日子會失去多少神秘的感覺。難怪劉大嬸說,一天不念經,就像一天吃菜沒有鹽。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連三天法事過后,晚上她一閉上眼睛,誦經聲就像雨點一樣滿腦子飄飛。而向秀仙的木魚,周大嬸的銅盤更是打得有板有眼,跟她們吐出的每一個字配合得天衣無縫。很快,她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師傅說過,好的誦經聲是聲音的靈魂。靈魂的聲音是什么聲音,張金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鞭炮聲響起,開飯時間到了。平常,一些人家的鞭炮總是像云彩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天的鞭炮聲,卻像一場大雨,酣暢淋漓地響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張金麗感到耳朵陣陣酥麻、生痛。硝煙未盡,二十幾張鐵皮桌上就擺上了場院,這時,兩輛小貨車慢慢開進來,貨車兩邊的車箱邊寫著“行善無憂,素食外送”。主事的手一抬,場院上男男女女便上前把仿真的素牛肉、素羊肉、素五花肉、素大腸、素豬肚、素鳥蛋、素雞、素魚等十幾種素食一一端上桌,張金麗聽說這些菜都是用魔芋、蛋白和豆腐、豆筋做的,但看上去每一樣都像用活雞活鴨做的一樣,活靈活現,吃在嘴里味道也走不了多少。主家只添了青菜、蘿卜、蓮藕三個菜,闊大的白鐵皮桌便擺得滿滿當當。當然,這種場合禁用蔥、蒜、韭菜。張金麗聽肉食者們挖苦過他們這樣的人:“口素心不素”,可面對這樣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食,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經意間,瞥見向秀仙偷偷將巴掌大一片真的素牛肉放進一旁的香包里。后來她發現,這個可憐的女人,到哪里做法事,都會偷偷給女兒帶一些吃的。每天回村,天再晚,只要她們外出念經,小銀都會在村頭候著,一見母親,就會上前翻她的香包找吃的。
傍晚,又重復了上午的程序:念經,跪拜。暮色蒼茫時,迎來了法事的高潮。孝男孝女們有的潑水飯,有的燒香,有的把裝在大紙箱里的金銀搬到院子一角,焚燒起來,大院人聲鼎沸。師傅帶著喪主一家大小,口中念念有詞,圍繞著火堆轉圈,手舞足蹈,一頭一臉的汗,這樣做是為了防止亡者的錢財被其他孤魂野鬼所搶。劉家的金銀堆得像兩座小山,眨眼間就燃燒成兩座熊熊的火山,火焰旺得高過圍墻,人的臉、眼睛和手腳都被火光鍍成金的,看久了讓人心驚。金山銀山足足燃燒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慢慢弱下來,風一吹,變黑的紙塊一下子如骨片一樣雪白,很快,又紅得如血塊子。
金銀燃燒完,鞭炮聲響起,一陣緊似一陣。有人抬來了亡靈即將攀登的“天梯”,“天梯”呈“T”字型,高達六七米,上面綴滿了用白紙和黃紙扎成的白菊花、黃菊花,一朵比一朵大,又都組成祥云狀,一排排上去,尤如一根細木桿上長滿了靈芝,這是經從縣城請來的匠人一朵一朵地編綴,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完成的杰作。來參加劉家祭祀的親朋好友都大聲稱好。輕風吹來,師傅上午繪制的符紙,在“祥云”間時隱時現。師傅雙手平端著一把燃燒得正旺的香火,深深作了三個揖,“天梯”抹過汽油,香火還離老遠,便“蓬”地燃燒起來。
鞭炮聲總算停下來,世界一時靜寂得能聽到夜風掠過樹葉的聲音。這時,師傅運足丹田之氣,發出兩聲吼:“業障隨風飄散,真神直上云霄!”
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傳遍張金麗的周身。師傅的這嗓子,仿佛是她吼出的。
人群一哄而散,跑進房子里躲了起來,給亡魂升天讓路。
5
天氣炎熱,鴨子泡在河水里半天也不上岸。但村里總算有了一樁新鮮事:省城的白老師到花潭村搞留守婦女兒童調查,鄉婦聯主席陪著他。姓白的老師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潔白的襯衣緊束在藍色的牛仔褲頭里,涼皮鞋,高個子,長頭發,國字臉,大眼睛,高鼻梁,戴著一副眼鏡,腋下夾著一個寬大的皮包,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人。鄉婦聯主席叫陳佳,大臉短發小眼,粗嗓門,一身運動服,要不是看高跟鞋和胸脯,都會認為是個男人。在村中心的村人用來辦紅白喜事的曬場上,陳佳介紹說,白老師在大學教書,完成繁重教學任務的同時,他經常深入基層,寫了大量有價值的調研文章,各級黨委、政府領導在作決策時,常用他的文章作參考。這次,白老師在花潭要呆一個星期,是要在小村作大文章。
白老師說話了,悅耳的城里人的口音。他說他這次來,主要是調查村里的婦女和兒童問題的,給鄉親們添麻煩了。他的嗓音有著花潭水一樣的清亮。接著他說了一大通肯定讓大多村人摸不著頭腦的什么城鄉差別、當代人的生存狀態等等的話。最后,張金麗看到白老師的視線在幾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臉上、身上顧盼了片刻,充滿感情地說:花潭人的精神面貌要比我以前在別的小村看到的人好多了。白老師打著漂亮的手勢說,一個地方的人只要精神面貌好,就大有希望,就會有更美好的明天。陳佳帶頭鼓掌。
在村長家住下來,白老師找了不少女人談天,但一直沒有找張金麗,她很想知道其他女人都對這位三十多歲的男人談些什么。
張金麗正在她家的菜田里間苗。后來下起雨來,不遠處河邊一棵柳樹下,有一個看棚,是以前一個到這里承包劉紅英家的田種西瓜的外地人留下的。他想進看棚避雨。走到看棚前,聽到里面有說話聲,她有些好奇,放輕腳步,繞過看棚口,把眼睛湊近看棚的縫隙向里張望,看到白老師正在開展調查,對象是劉紅英,鄉婦聯主席陳佳坐在一旁。劉紅英一向愛說愛笑。看樣子她也收拾過,白衣黑裙,臉面光鮮。講述時,神情激動,不時指手畫腳,婦聯主席沒有表情,白老師則像張金麗在電視上看到的大領導在聽下級的匯報一樣表情嚴峻,不時哼啊一聲,又不時往攤在膝蓋上的大筆記本上劃上幾筆。只聽劉紅英說:
我今年三十七歲了。二十歲那年從山那邊的花果寨嫁到這兒的。花果寨是有花有果,那里哪樣花都有,但開得最好看的是白山茶花,可以從秋天開到春天,一開一大山、一大坡。果嘛,桃子、李子、花紅、核桃都有,最有名的是酸梨,差不多有大碗大。做姑娘時不愛吃,懷了娃娃以后一回能吃兩個。但我們那里山高坡陡,只有地沒有田,我們秋后都是賣了玉米、苦蕎再換回大米。我男人陳力說,我是嫁過來后才開始長身子的,喝花潭的水,長高了半個頭,吃水田的大米,沒幾天肩膀圓了,胸鼓了,屁股翹了。白老師你是過來人,其實你知道一個女人身子的變化,還不是你們男人的手段?再說我也為他爭氣,一回就給他生下一對龍鳳胎。一回生一男一女還不算真本事。我家大喜二喜天生的聰明,去年初中一讀完,兩個孩子就被縣城最好的中學的校長來給拉走了,免吃免住免學費,天下就有這樣的好事。我家陳力,也是個有遠見的男人,前幾年花了一萬多塊錢,到省城學會開挖土機,回來沒多久就被哨新煤礦請去開挖土機,一個月包吃包住還有三千塊錢。那可不是黑煤窯,是當地一個大老板承包的煤礦,是露天開采。煤礦離我們村差不多有兩百公里,每個月發工資,他也才回來一兩天,蜻蜓點個水就走。
張金麗忽然感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一回頭,是向秀仙,她要起身,向秀仙用力按住她,示意她不要出聲。她倆一起湊近看棚。聽劉紅英說話。
那里雖說是礦山,但附近就有村子,有村子就有女人,一個男人出外苦錢是對的,兩個孩子以后到大城市讀書,錢還不是像樹葉一樣不是錢。但我怕他有外心。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們都不到四十歲,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齡,他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我們女人不怎么樣,但一個挖煤炭的壯漢他能受得了,后來經不過我軟磨硬纏,他才說了真話,他們十幾個男人每人都花五百塊錢買了一個充氣娃娃,這些娃娃是用塑料做的,真人一般大,都做成明星模樣。我是個女人,聽了能不傷心?跟他鬧,但事后一想也就不想追究他了。這總比那些狗男女真刀真槍的干要好,至少那些塑料女人不會跟我爭什么,也不會染一身臟病回來丟人現眼……
張金麗聽了差不多笑出聲來,好不容易才忍住。紅英最后說,要說日子不好過就沒天良了,天天有肉吃,有好衣裳穿,只是長年累月身邊沒個男人,心像被狗咬似的空。
紅英的兩個孩子在縣城讀書,男人在外面打工,留下她在家里照看兩個剛六十出頭的公婆,說是照看,其實公婆身體都還好,做飯、養雞、喂豬樣樣干得清清爽爽,紅英要負責的就是四畝水田八畝山地。但好多活她都不用自己干,收收種種都是到集上喊工來突擊,三天兩天地就種下了,要不谷子和玉米就顆粒歸倉了。平時看上去日子過得挺滿足的紅英竟然也有滿肚子的苦水。
白老師說話了,眼神不時照應著劉紅英和陳佳。白老師說:說來你們不相信,去年秋天我去一個山區村搞調研,那個山村真的叫窮,別說吃飯,連喝水都困難,極大多數人都外出打工了。以前三百多戶一千多人的大村,走得只剩不到一百人。這一百多人,因為種種原因留下的年輕女人,只有二十幾個。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公安局來村里抓人。被抓的人是一個從縣城退休回村一年多的老干部。老干部退休后,嫌縣城污染嚴重,便回村呼吸新鮮空氣。老干部長得相貌堂堂,又會養生,六十多歲的人還像四五十歲一樣年輕,他又有錢。夜長夢多,憑著種種手段,他差不多把留在村里的年輕女人都搞了個遍。他出事還是因為女人。一天深夜他睡在一個女人家里,不想一個外出打工的男人聽到風聲,趕回來了,現場捉奸。老干部被男人打得頭破血流,卻什么也不說,女人受不住毒打,招了,還摘瓜帶藤說出不少跟老干部有一腿的女人。后來事鬧大了,成民憤了。我通過關系到看守所采訪過那個老干部,他很委屈,說他錢倒沒花多少,很多女人都是自己送上門的,有時一晚他要應付兩三個,簡直像是玩命。有的女人還殺雞宰鴨泡枸杞酒讓他補身子。要說他犯法,最多也就是個通奸,屬于道德問題。再說農民工進城后遇到的生存困難,城鄉人之間觀念上的沖突和被歧視的遭遇;農民工進城后情感生活的缺失,也是擺在發展道路上的一個嚴峻問題。具體說,到城里打工的男人,帶女人出去的,還好說,沒帶的,日子就不好打發了。他們是人,也有性需要,而且,我調查過,干體力活的,這方面的要求更強。民間有種說法,雖然粗俗,但我覺得還靠譜。你聽怎么說:二三十歲,時時行,三四十歲,日日行,五六十歲,月月行,七八十歲,看你行……外出打工的,十有八九是青壯年男女,一個月兩個月的還好說,時間長了,誰受得了?他們只能不時花個二十元三十元的到一些背街背巷,找個半老女人解決,但那也同樣是些可憐的女人。這樣就次生了性病問題、社會倫理道德問題。回過頭來說我今天在你們村調查的情況吧,也不樂觀……
看到白老師合起筆記本,知道他們的調查結束了,她們趕緊悄悄走開,全身上下全被雨水淋透了。她們藏在一棵大樹下。雨停了,向秀仙幫張金麗間苗,說起剛才的事。向秀仙嘆了一口長氣:“人家紅英說得一點不錯。現在我們花潭村,簡直像個死村,除了幾個撒尿都會淋濕鞋子的老男人,連鬼都怕是女鬼。像歌中唱的,雨不澆花花不發。男人怎么能長時間不沾女人,女人又怎么能長時間不沾男人。還有一件事,說出來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有一天我口渴,就想去秀芬家菜園摘一個黃瓜吃。腳還沒有跨進黃瓜棚,就聽到貓叫春,要死要活的。我以為是我的耳朵不依使了,貓叫春都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我從沒有聽到過貓在大白天叫春,順著聲音走去。你猜我瞧到什么,我瞧見秀芬和春花,在一塊塑料布上,光著身子,像男人女人在干那事,你摸我的奶,我親你的嘴,惡心死個人。”張金麗聽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秀仙卻不管不顧地說:“走出瓜棚我狠狠啐了她們一口,覺得她們豬狗不如。但晚上睡不著,想起她們,不僅不嫌棄了,反倒羨慕起她倆來了,她們都在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我們活了半輩子,有時身體想要,還不是像小貓抓心一樣渾身難受得不行,難怪老話說人都有七情六欲。人家白老師剛才講的,就更有道理了,畢竟人家是文化人……
張金麗感到站在面前的向秀仙,像個陌生人,不敢再看她了。
6
“行法弟子來到此,玉皇差我開財門。陰陽二門齊打開,有請五路財神到。”
師傅上身紅綢衣,下身白褲子,手持三炷香,在河口村村民陳真勇家的堂屋忙活。案臺上,擺著水果三樣,清茶五杯,香九根,燭一對。師傅對著案臺作了三個揖,朗聲誦讀開財門的第一段口訣。師傅的嗓音如沉鐘鳴響,威嚴,豐厚,極具穿透力。
劉大嬸第一個開口叫道:一來開財門,
向秀仙緊接著:二來進元寶。
周大嬸緊接著:三來三吉利,
陳大嬸緊接著:四季發財好。
張大嬸緊接著:五子早登科,
張金麗緊接著:六位高升早。
張金麗和她的幾個大姐大嬸也都穿得過年似的紅紅綠綠,她們一臉是笑。六人一輪喊完,齊聲吟誦:
七開七得勝,八仙上壽好。
九開久久長,十代為官不短少!
師傅接著念道:哪時站桑,哪時砍木,主人在聽,長華吉祥。魯班大門三尺三,主家叫我請財神:左邊門錘金來定,右邊門錘銀來打,貴妃門窗兩邊亮,還有鉆石兩面門……
師傅的聲音來自喉嚨的深處,甚至是肺腑,清晰而低沉,綿綿不絕。
做開財門、祝壽、給孩子過生日、孩子考取大學等紅事的法事,是張金麗最快樂的時候,在她的感覺中,比小時候玩游戲還開心。
請他們做法事的陳真勇家有六口人,卻擠在兩間歪歪斜斜的土房里,他們還沒有到這個村前,就有人告訴過他們,陳家三四年前可是名符其實的大戶人家,后來男主人迷上賭博,把家敗了,請他們來“開財門”,是想重振家業。
她們正折紙錢時,劉大嬸又要她去給正在屋里寫字畫符的師傅添茶。
為紅事辦法事,師傅也很放松,見張金麗認真地看著他寫了一桌子的“財神榜”,師傅說:“金麗,來,我教你寫幾筆。”張金麗嚇得連連拍后退,說,“我這雙手,使鋤頭還順溜,你要讓它寫字,就像讓瞎子穿針。”師傅把筆平平地拿在手中,師傅說:“你有初中的底子,在我的幾個徒弟中,數你文墨最深。你年輕,心又靈,有悟性,不要小看自己。只要肯學,保你寫一手好字。師傅年紀大了,眼神一天天不濟了,將來你學成了,也好幫個忙。來,我教你。”張金麗緊張得都想往外溜了,師傅走過來,輕輕抓起她的右手,把筆硬塞在她手里。師傅說:“寫寫你的名字讓我看看。”師傅親手在她面前攤開一張黃紙。再不動手就說不過去了,她硬著頭皮,回想著當年上學時老師教的握筆姿勢,下筆要點,頭腦一片空白,筆卻在紙上抖動著,一筆一畫,三個字在紙上出現了,如同用粗粗細細的樹枝搭成的,戰戰兢兢,縮頭縮尾,連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師傅近近地站在他身后,說不錯,有筆鋒。剛要放下筆,手被師傅抓住了,師傅不容置疑地說:“來,我們先學‘天地國親師’五個字。”她感到她的手像一只小羊,被師傅綿軟而又有力的手牽著,在黃色的大紙上從上到下走了一番,接著第二遍又開始了。她的脖頸感受到師傅溫暖的鼻息,接著聞到了師傅嘴里呼出的帶著早餐吃過的香菜的氣息,全身上下緊得透不過氣來,手在師傅的大手中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時聽到有腳步聲由遠而近,師傅發話了,師傅平靜地說:“金麗,把劉大姐叫來,該上表了。”她松了口氣,孩子一樣沖出門。
向秀仙打了她一下,一臉神秘地問:“我說金麗,你跟師傅呆了這么長時間,你們做些什么啊?”
張金麗臉一紅:“她教我寫字,可我寫的像螃蟹爬的。”
向秀仙嬉皮笑臉地說:“原來師傅是在培養他的接班人。”
張金麗連連搖頭:“別說師傅沒有這種想法,就是有,我也不愿意。等春節明國回來,我就說服他,讓他帶我出去打工。”
向秀仙用男人一樣的眼神把張金麗瞄了個遍:“想男人了,熬不住了。”
張金麗冷冷一笑:“難道你不想?”
向秀仙一臉苦笑:“想也白想。”
天黑定,焚燒紙錢,又燒了開財庫符,紙火一熄,師傅念起了咒語:“祖師敕法來開庫,本師敕法來開庫,不開別人庫,不助別人財,專專要開真勇財庫來。開啟財庫庫滿盈,金銀財寶永不缺,賜下正財,偏財,橫財,就手來。吾奉太上老君敕,急急如律令。”
第二天晚上開始造財庫。第三天開始補財庫,師傅念補財庫咒語。
“一炷清香透天庭,二炷清香入地府,三炷清香來請神,焚香獻吊鬧紛紛,拜請庫官降壇前,弟子家才一心專拜請,拜請陰陽二界庫官神,助法弟子家才補財庫,先化通寶充地府,陽間財寶換得來,陰間地府銀庫滿,陽間金銀滿堂開……”
一念七遍。
7
向秀仙發現她養的一只雞不吃食,有生病的苗頭,趕緊殺了,把張金麗和婆婆請去她家去吃,大熱的天,可向秀仙弄了火鍋,把雞肉砍成塊煮得爛爛的,投進蘿卜、蒜苗、花菜一鍋煮了,連電磁爐一起端到木桌上。如往常一樣,小銀端著一大碗菜飯出門去了。她的公公婆婆坐在主桌上,和言悅色,自自然然。向秀仙不斷往兩個老人的碗里夾肉菜。吃了一會兒,公婆就走了,說到外面轉轉。他們剛走,向秀仙向張金麗做了個鬼臉,放下飯碗,起身到廚房一角的一個酒甕里用提子提了一海碗酒端過來,用兩個碗分了,每人面前擺了一碗。張金麗連連擺手,說不會喝。向秀仙大笑,說這是果酒,又不是敵敵畏,不會死人的。再說這么熱的天,這么長的夜,喝了酒也好睡個囫圇覺。張金麗用舌尖沾了一下,不辣,甜甜的,還有蜂蜜的味道,便響響地喝了一大口,剛開初都是向秀仙勸酒,后來,她自己搶著喝,向秀仙要她慢點,說這酒有后勁,她不聽,不一會覺得身子輕起來,向秀仙說什么,她只會笑。兩人吃喝著,天不知不覺黑透了。向秀仙提議干脆去河里泡個澡,這時張金麗才覺得汗水把前胸后背都泡透了,身上濕漉漉黏乎乎的,感覺像條泥鰍了,點頭同意,頭重腳輕回家拿了毛巾洗浴液。
花潭地處亞熱帶氣候,在河邊生活的男女,守著花潭河,差不多一學會走路就會游泳。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花潭河的,在河里泡了一會,才聽到水聲和蟲鳴。張金麗上岸洗頭,向秀仙用毛巾為她擦身子,先是擦背,接著是屁股、大腿,向秀仙一直擦下去。后來,向秀仙與她面對面,用手直接擦她的脖頸、乳房、腹部,一直往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這讓她感到口干舌燥。忽然,她感到向秀仙把一片熱熱的東西伸向她的嘴唇,熱乎乎的,又軟又香,不禁張開了嘴巴。她們倒在河邊白天被太陽曬過還有些溫熱的沙灘上,像兩條蛇在纏繞。
在小銀的喊叫聲中她醒來,想起昨夜發生的事,臉一下熱得像面前有一堆大火,覺得像是做了一場以前從沒有做過的夢。但她打定主意不再理向秀仙了。心隨她愿,一連幾天,向秀仙見到她遠遠掉頭就走,到大棚打工也不跟她在一起了。星期五晚上,小銀又哭又鬧在隔壁大聲叫她“金麗姨”,叫得天翻地覆,不少村人都來看熱鬧,她忍不住了,剛出門,差點與向秀仙撞個滿懷。
為小銀洗浴的時候,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連眼神也不交流,向秀仙臉白如紙,神不守舍,要不是張金麗手快阻擋,她差點把滾水澆到小銀身上。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張金麗有些自責,一直板著的臉松活下來。小銀懂事,一聲不吭,但臉上有了淡淡的憂傷。當張金麗要出門時,小銀忽然上前抱住她的大腿,抬頭望著她的眼睛,聲音顫抖著問:“金麗姨,以后你還來為我洗澡嗎?”
“看你這孩子多心,我不是來了嗎?”張金麗強顏歡笑,重重地親了一口小銀的腦門,一轉身,看到向秀仙的眼睛紅了。
向秀仙把她送到家門口,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她趕緊拉起她。向秀仙說,金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對你做了豬狗不如的事,我們好好的姐妹情誼,被我給毀了。昨天夜里,我還做了一個夢。農歷六月十五,我和婆婆到清風寺敬香。爬上寺里的臺階,我一抬頭,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在寺院打掃衛生,我細瞅,是你。你剃了個光頭,一身尼姑打扮。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看到你了,她也張大了嘴巴。我們找到住持打問,住持雙手合十,臉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阿彌陀佛。你們是說如蓮。如蓮?我一愣,說不出話。婆婆也糊涂了,說:如蓮?她叫金麗啊,跟我們是一個村的,有兒有女有男人。住持點點頭,告訴我們說,你是幾天前才到寺里的,苦苦要求出家修行,說今生不求富貴來生不求榮華,最大的愿望是干干凈凈過一生。她還一次性捐給我們寺里五萬元善款。聽了住持的話,我吃了一驚,我婆婆的眼珠差點蹦出了眼眶,她高叫道:老天,五萬?!住持眉頭一皺,說:貧僧看她有善緣,便收她為徒,還親自為她剃度,并賜了他一個法名,如蓮。阿彌陀佛。從夢里醒來,想著夢中看到的事聽到的話,我哭了。我想是我害了你,才讓你走到那個地步的。可憑良心說,屁大個事,又不是吸毒,染上就擺脫不了。以后我們別說不做,連想都不要想,就不得了,你怎么就要出家?醒來后我還是不放心,跑到你家里,你不在,我慌了,又跑到河邊,遠遠看到你在菜田澆水,才松了口氣。你說我下賤不下賤……
張金麗不由感動地抱住她,哭出聲來:“我怎么會怪你,要怪就怪這個世道,讓好好的鴛鴦滿天飛……”

劉麗芬 落 紙本丙烯 76.5x57cm 2016
后來兩人還是相處得貌合神離,向秀仙連法事也沒有跟師傅去做了。有一天張金麗外出念經回村很晚了,在村頭,夜色朦朧中,看到小銀披著牛皮一個人站著,一見到她,就撲上來,翻她和香包。她心一動。那晚小銀一無所獲,卻一聲不吭地跑了,她隱隱心痛。以后再外出念經,就不忘偷偷摸些瓜果或素雞素魚放在香包。
8
仲夏到了,大雨洗過的天空又明凈又清澈。河谷兩岸的草木綠得發黑。張金麗家后墻,是一片玉米地。夜晚,她會聽到玉米“咔咔”的拔節聲。這使她想起早些年像這樣的季節。那時,花潭河谷兩邊,你隨便站在一條田埂或是趴在一頭牛的背上,連續不斷地闖入你的視野的,除了稻花還是稻花,綿延數里,耀人眼目,陽光一樣金黃的蜂群,翅膀總被花粉撲滿,到處是在花粉里打滾的蟻蟲,每一縷風都飽含著純正的粉香。而現在,一出村頭,都是白得刺目的塑料大棚,風也像是直接從縣城的下水道吹出來的。
月芽開著三輪車來接婆婆,張金麗知道她家的早玉米又成熟了。月芽帶了很多來。早玉米是月芽天不亮就下地,帶著露水掰下來的,張金麗一大鍋煮了,熟了,不等冷下來,就抓一包啃起來,久違的青玉米的香甜糯潤,灌滿她的口腔。月芽還帶來幾塊臘肉和幾只活著的田雞,中午她們用田雞熬稀飯。煮好后,她盛了一大缽要婆婆端了送給小銀家。田雞肉滋嫩可口,稀飯一入口就化了,還有香噴噴的臘肉。她和婆婆吃得不斷地打嗝。小銀端著空碗進來了,面如紙色。張金麗知道,小銀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上個月的一天,向秀仙的小侄子結婚,帶著公婆去赴婚宴。中午,張金麗洗了攢下的一大堆衣物在院中晾曬,小銀大呼小叫著沖進家來,一大群四五歲大的孩子跟在后面,一張張小臉上神色驚惶。張金麗一看,一條條紅蚯蚓似的血線從她兩條柴火棒似的雙腳桿上爬下來。張金麗轟走了孩子們,把院門反鎖了,掀開她披掛的牛皮一看,小銀來了初潮,松了口氣。小銀緊盯著張金麗,說“金麗姨,今天沒有蛇咬我,可我流血了,我怕是要死了。”張金麗拍拍她的肩膀,笑了,說:“女孩子長大了,每個月都會流幾天血,一點也不要緊。”找來衛生巾為她處理好,又反復對她交待了半天。晚上,向秀仙回來,她又上門打了招呼。這孩子到底心性聰慧,再沒為這事找過大人的麻煩。只是到了洗澡的日子,小銀死活要她的金麗姨。張金麗給她盛了一滿碗田雞熬稀飯,她一低頭,端著跑出院門。
收拾碗筷時,她收到小兒子的短信,說是就要放暑假了,要她趕緊將路費打給他。正午,婆婆換上一身干凈衣服便跟女兒走了。天氣很好。婆婆一走,她便把婆婆的被褥拆下,放進洗衣機,洗了晾在場院上的塑料線上,接著她又拆洗了自己的被褥。時間還早,身上熱得汗淋淋的,她用溫水沖了個澡,感到輕爽多了。肚子里又是青玉米,又是田雞稀飯,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她一點食欲也沒有,便打開電視,一屁股坐在在沙發上。手機響起來,是師傅。她一轱轆坐起來。師傅說:“金麗,方便嗎?”
婆婆不在,她笑著大聲說:“方便啊,師傅。”她等待師傅告訴她明天要去哪里,干什么,可師傅就是不出聲。她只好等著。就在她以為師傅已經放下電話時,師傅說:“金麗,我不好。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氣炎熱時,師傅累久了的時候,有時會“發沙”。渾身發冷發抖,周身的皮膚起雞皮疙瘩,面色赤紅,惡心嘔吐,全身酸痛,但只要劉大嬸在場,幫他拿捏幾下肩膀、脖頸和虎口,身體又完全恢復,像沒事的人似的。她學著劉大嬸也給師傅拿捏過。
“我今天去山上挖了一天草藥,剛剛回家,感覺透不過氣來了。”師傅近乎呻吟似地說。“你叫師母先幫你捏捏。最好找一支石滴水吃了。會好的更快。”“昨天她就去清風寺朝斗去了,說好要明天下午才回家。我不服吃石滴水,聞聞都想吐。我本想打電話叫劉大姐,但她這么大年紀,腿腳又不好使。”“師傅,你先躺著,我很快來。”師傅掛了電話。她把已經晾干的被褥收回家,天完全黑了。
師傅肯定沒有吃飯。她從冰箱里端出中午剩下的田雞稀飯,用一個搪瓷口缸裝了,又把月芽白天帶來的臘肉拿出來一條,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帶給師傅。想叫向秀仙做個伴,都走到她家門口了,但一轉念,還是走開了。
9
師傅家住村頭,一個小小的院落,卻種著幾棵桃樹、柳樹,供他做法事使用。“桃枝柳枝打鬼。”在花潭河谷一帶,三歲的孩子也會這樣說。
供桌上擺著三只香爐,亮著三盞油燈,菜油的芳香彌漫著小小的堂屋。師傅家的油燈長年不滅。一陣風吹進來,張金麗又聞到了新鮮草藥的氣息,師傅一定是把他白天采回的草藥晾在廈子上。
師傅目光如豆,整個身子窩在一張藤椅上。用受了大人的氣的孩子一樣的眼神靜靜地望著她。師傅這副樣子,張金麗感到可笑又可憐。她上前對著師傅的肩膀一陣拿捏,接著又掐了幾下師傅的虎口。這期間,師傅一直閉著眼睛。天氣悶熱,又出了一番力,她感到身上微微出汗了。想再重復一次,師傅睜開眼睛,說:“好了。”
師傅家的廚房她上次來拜師的時候進去過。她走進去,拉亮燈,打開電磁爐,熱了稀飯,端上來遞到師傅手里。師傅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像在想什么心事。但師傅總算吃完了。她洗了碗和自己的口缸,想跟師傅道個別,回家。場院里灑滿星光,時間不早了。
她要走時,師傅關切地問:“金麗,你身體是不是有什么不適?”
張金麗一愣:“沒有啊,我好吃好睡。”
師傅嚴肅地說:“你嘴里呼出的氣可不好聞。本來我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但我是醫生。”
張金麗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
師傅說:“一副藥的事。我這就去給你配。”師傅說著拉開一間屋子的門,端著一個水杯走了進去。一股藥香溢出,是師傅的藥房。藥房里窸窸窣窣了一陣,師傅端著水杯走向飲水機沖開水,張金麗趕緊上前,從他手中要過杯子,自己沖水。
“冷一下,喝下去,睡上一覺,保你明天五臟清新,吐氣如蘭。”師傅淡淡地說。
藥水又苦又澀,還散發著濃重的腥膻味兒,但她屏住氣,一口喝干了。
師傅說:“藥性來得很快,你坐下歇一會兒再走。現在是夏季,最易心火發熱,回去后記著多吃些紅豆。紅豆性平,能清熱解毒,健脾益胃,利尿消腫。”師傅的話讓她自然起來
師傅說得沒錯,藥性來得很快,她坐在沙發上不到五分鐘,就渾身發熱,緊接著,周身像一個裝滿水又被扎了數百針的塑料袋,汗水淋漓而出。樓板和油燈旋轉著,向她撲來,師傅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天際輕輕飄來。師傅說:“真好。”
夢中也沒有出現過、但師傅在做“頭七”那天對她講過的情景發生了。她看到魂魄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飄到半空。魂魄其實像一團白光,只是長著一只孔雀羽毛花紋那樣的眼睛,孔雀羽毛花紋那樣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師傅脫她身上的衣物,師傅嘆息著,像她白天剝那幾只田雞的皮一樣,小心翼翼。很快,自己便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大床上了。
對了,魂魄還長著一只海螺樣的耳朵,海螺樣的耳朵聽師傅說:“上回我教你寫過字,這回我教你畫符。哦,真是水靈靈的像豆腐。”師傅手中沒有筆,面前也沒有黃紙。師傅直接用手指頭在那具肉身上畫起來。師傅的手指時而蜻蜓點水,時而龍飛鳳舞。那具肉身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師傅又伸出肥厚的舌頭,在肉身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畫拉起來,一個角落也不放過。時間變得一下天長地久,忽然,她感到魂魄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那具肉身有了感應,先是繃得鐵皮一樣緊,很快,又變得像箭射出去的弓一樣松。身子一會兒像石頭一樣沉,一會兒變得紙一樣輕,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她感到口干舌燥,回到她跟向秀仙在花潭河的那個夜晚,心就要跳出喉嚨,可恥的欲望像水一樣在周身流淌。身體自己完全攤開,躺成一個白白的“大”字,她感到自己就要死去。有聲音喃喃道:“哦,真是水豆腐。”雙眼朦朧中,她看到向秀仙在慢慢地脫她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什么都比她大一號的身子。
就在這時,魂魄又再度脫離她的身體,海螺樣的耳朵聽到陣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孔雀羽毛花紋漂亮的眼睛看到,張永明腰別鐮刀、左手捧著被砍傷的右手,一步步走來,張永明三十多歲,笑模笑樣,一張小臉甚至還有幾分男孩子的羞澀。但張永明的臉色說變就變,一下變得像寺廟里青面獠牙的雷公,張永明反手把鐮刀從后腰上拔出來,高高地舉起來。緊要時刻,魂魄回歸她的身體,她大叫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頭撞開師傅,奪門而出。
10
在小銀的叫聲中,張金麗醒來,不用看就知道已經是下午三時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
師傅、劉大嬸都在自己面前,師傅坐著,劉大嬸坐著。她下意識地掀開被子,自己穿著昨天去師傅家的那身衣褲。她松了口氣,但感到渾身酸痛。劉大嬸一下把她的手緊緊抓在手中,眼淚汪汪:“大妹子,你快把師傅和我嚇死了。”
她不說話,只把目光散針一樣扎在師傅臉上。師傅把眼睛對著上空,說:“金麗,都是師傅的錯,昨晚讓你吃錯了藥。”張金麗閉上眼睛。劉大嬸又握緊了她的手:“大妹子,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師傅都跟我們說了。你吃過師傅的藥一走,師傅去收拾藥房,才發現了自己用錯了藥,怕發生意外,趕緊開車到我家把我叫來,我跟師傅打著手電出門不到一公里,就看到你倒在路上一絲不掛,人事不省,你的搪瓷口缸摔得遠遠的。師傅開車和我一起把你送回來,我們一直守到現在。我和師傅可是一夜沒合眼,水也沒喝一口。”
張金麗黯然神傷,淚水撲籟籟滾下臉頰,劉大嬸用自己的手袖為她擦了,說,“想開些,吃五谷雜糧的人,哪有不生病的。昨晚的事,我會把它帶進棺材。”她的淚水流得更快了。這時,小銀進屋來了,她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張金麗哽咽著說:“小銀,你去外邊玩耍吧,我生病了,會傳染給你的。”孩子聽話地埋頭走了。
一直沒有開口的師傅點點頭,他轉向劉大嬸:“你也出去一下,我跟張金麗單獨講幾句。”張金麗緊抓著劉大嬸的手不放,劉大嬸說:“金麗,要聽師傅的話。”說著用力掙脫她的手,慢慢出去了。
張金麗一下坐直身子,橫眉冷對。師傅定定地望了她一會,不動聲色地說:“金麗,那藥是我為縣城一個陽萎不舉的男人配制的。服了那樣的藥,出現一些幻覺,是正常的,你千萬不要當真,把它當成一個夢就過去了。我都叮囑過劉大姐,這事不準外傳。師傅一大把年紀的人,說話是負責的。”師傅的口氣有幾分威嚴了:“再說,也不光你長著嘴。”
“你給我滾出去!”張金麗手指著房門,惡狠狠地喊道。
聽到她的喊叫,劉大嬸進來了。
師傅佇立不動,婉切道:“千錯萬錯都是師傅的錯。張金麗你消消氣,等你養好身體,有的是活干。你要想開點,從長計議。”
張金麗想啐他一口,但當著劉大嬸,她忍住了。
師傅和劉大嬸走后不久,她收到大兒子的短信,說是他處上了一個女朋友,等弟弟暑假回來,他就把女朋友帶回家,“讓奶奶、媽媽、弟弟把把關”。
剛看完大兒子的短信,她又收到一個,是師傅的。她從沒見過師傅發短信,也從沒收到過師傅的短信。但師傅發了,她收到了:“金麗,要不要我抽時間跟你公婆和明國解釋解釋?”
她關了手機,在浴室里把自己洗了又洗,大半瓶香波全用完了。她突然想念經。她把自己二十多本經書一一翻出,最終還是挑出《地藏菩薩本愿經》:
她關門閉戶,在香爐里燃起香,打開經書。剛開始時,她還想著自己是在超度自己,后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聲音里,什么也不會想了。
“……佛告文殊師利:譬如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地藏菩薩證十地果位以來,千倍多于上喻……”
期間,她除了聽到小銀的數次叫聲,什么都沒有感應到,她把自己變為寺院里的誦經機,沒完沒了,周而復始。
“復次虛空藏菩薩:若現在未來,天龍鬼神,聞地藏名,禮地藏形,或聞地藏本愿事行,贊嘆瞻禮,得七種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惡業消滅,三者、諸佛護臨,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長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畢竟成佛……”
一讀一夜兩天,水米未進。
第三天,她發了一條短信給師傅,兩個字:“師傅”。
師傅回她三個字:“想通了”?
她還是回了兩個字:“師傅”。
這次,師傅只回她一個字:
“好”。
日子一天接一天,卻儼如死水,波瀾不驚:外出念經,到大棚打工;外出念經,到大棚打工。這天又是星期五,晚上,給小銀洗過澡,向秀仙把她送到家門,四下望了望,忽然拉住她的手,輕聲說:“金麗,最近有人在造你的謠……”張金麗摔開她的手,木樁般豎在向秀仙眼前。向秀仙又睹氣般地拉住她的手:“金麗,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還是要說,我是好心。有人說你跟師傅不清不白的……還看到他到你家過夜……”張金麗愣住了,但很快摔開她的手,一把拉開門,人一進院,狠狠摔上。
11
這年,月芽家的青玉米成熟,又開著三輪車來把老母接到花紅寨享幾天口福。這天,在緊鄰村頭塑料棚里摘黃瓜的人發現,張金麗的男人明國回來了,是正午。他走進大棚,一臉是笑地給幾個老頭發香煙。男人一身大包小裹,看樣子在城里剛打理過,頭發剪得很短,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有人問他:不年不節的,回家做什么。明國有幾分得意,說,帶他們的老板信任他,指派了幾十人要他負責一個工程。他回來是要把媳婦叫去給大家做飯。他想好了,老母親的事,他會說服月芽帶到他們家去照看,開他們工資,花紅寨人掙點錢不容易。見他左顧右盼,他們告訴他,張金麗今天沒有外出念經,也沒有到大棚干活。昨天收工,張金麗對他們說,她這幾天老頭暈眼花,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大礙了,想到縣城檢查檢查。說不定,一大早她就進城看病去了。有人打趣:你怕是要到晚上才能見到她了。
明國嘿嘿一笑:“都老夫老妻了,早見晚見都一樣。”
有人笑說,你事先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今天要回家,她不就在家等你了,說不定還要給你殺雞擺酒……
明國的沖勁上來了,打斷那人的話:“難道我回自己的家,還要向誰報告?”大棚里的男女都被他認真的樣子給逗笑了。
幾個老頭還沒有抽完明國發的煙,聽從村里傳來小銀歇斯底里的大叫:“金麗姨,金麗姨,國發叔回來了!”緊接著,人們聽到磚頭摔破玻璃發出的那種讓人耳麻的哐啷聲,不約而同鉆出熱烘烘的大棚,向村里趕去。明國還站在自家緊閉的大門前,二樓一道窗玻璃被砸得四碎,小銀站在她家的屋面上,手拿半截磚頭,不用說就是她干的好事。人們都奇怪,小銀平時是從不亂砸東西的,是不是病加重了?小銀還喊大叫:“金麗姨,金麗姨,國發叔回來了!”人們都說,張金麗肯定不在家,這時,門輕輕開了,張金麗滿頭亂發、兩眼惺忪地出現在自己男人和眾人的面前。“頭一直痛,吃了一把藥,差不多睡死了。”說著,忽然抬頭深深地望了還站在她家樓面上的小銀一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