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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晚餐

2018-05-16 01:44:24王剛
大理文化 2018年3期

王剛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剛走出學校大門,意外地接到了四哥的電話。

四哥說,兄弟,我是四哥啊,好久沒見面了,今天進城辦事,想約你聚一聚。沒其他人,就我一個,我在小廣場鄉村菜館,你過來吧。

四哥的聲音隨風聲飄來,忽高忽低,忽輕忽重,仿佛來自于遙遠的世界。

我猶豫了一下,有點為難地說,好的,四哥,我這就過來。

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四哥是乙肝病菌攜帶者。幾年前,他患上了乙肝,一度非常嚴重,傳染性特別強。醫生警告他,必須小心護肝養肝,尤其要少勞累,禁喝酒,否則,他的乙肝極可能惡化。我不知道,當我們對桌而坐共進晚餐的時候,我該怎么面對?叫他用公筷吧,我說不出口;不用公筷吧,又擔心被傳染。哪怕是好弟兄,我也不想與他共享乙肝這鬼東西。

不過,我實在無法拒絕四哥。要知道,四哥家與我家是多年的親戚,父輩交往甚密。四哥有五弟兄,他排名第四,我從記事起就叫他四哥。四哥比我大兩歲,我們從小在一起廝混,用老家的話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可以這樣說吧,我們住過同一個村莊,走過同一條路,放過同一頭牛,爬過同一棵樹,鉆過同一個林子……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從小學到中學,我們上同一所學校,讀同一個班,接受同一個教師的教誨。后來,他讀中專,我讀中師,雖不同校,卻同處一座城市,隔二差五總會聚聚。畢業后,我們都被分配到花嘎,他在政府,我在中學,工作性質雖然不同,但卻不妨礙彼此交流。直到七八年后,我考進六盤水八中,他仍在花嘎工作,因為距離較遠,彼此工作太忙,見面的機會這才少了。掐指算算,我和四哥已經快一年沒見面了吧。這些年來,各忙各的,疏于聯系,都快相忘于江湖了。很意外,那個殘陽西下的下午,我忽然接到他的電話。雖然心有顧慮,我還是決定去見見四哥,一起吃頓飯。不管怎樣說,他來到我的地盤,于情于理,我得盡盡地主之誼。

走進鄉村菜館,看見四哥獨自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他戴著眼鏡,穿著黑西服,看上去比以前的四哥小了一圈。我的意思是說,他瘦多了,臉頰凹陷下去,下巴顯得又尖又長。頭發白了不少,閃耀著刺眼的光芒。桌子上放著一把茶壺,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裝著小餐館常用的那種劣質茶水。見了我,四哥愣了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連聲說,兄弟,你來了,我還擔心你不來見我呢。

怎么會呢,四哥,我們是兄弟啊。我握了握四哥的手,表示強調。

我們對桌坐下。四哥倒了兩杯茶水,把一杯放到我的面前。茶水醬紅色,有點像血漿,端起來喝了一口,又苦又澀,還有種粘糊糊的感覺。這破館子,搞的啥子東東,怎么比馬尿還難喝。四哥也喝了一口,眉頭立馬皺了起來,大聲叫喊服務員。一個穿紅色毛衣的姑娘跑過來,四哥朝她吼道,怎么搞的?這茶還能喝嗎?去,有什么好茶,重新泡一壺。紅毛衣說沒有,店里歷來用的就是這種茶,四哥把桌子拍得山響,吼道,別噦嗦,叫你換你就換,又不是給不起錢。紅毛衣滿臉委屈,嘴巴翹起多高,似乎能掛得穩一瓶子。我趕緊打圓場,叫她換一壺涼白開。姑娘寒著臉,氣呼呼地走了。四哥指著她的背影說,媽的,這些開館子的咋都這破德性啊,地溝油、添加劑、病豬肉、毒大米……什么都敢往桌子上端,不毒死人不罷休。你說,一壺破茶水值多少錢嘛,他們偏要作假,偏要害人。我安慰了他幾句,叫他別較真,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要緊,主要是兩兄弟好好聊聊。

四哥的臉色這才舒緩下來。這時,那個穿紅毛衣的姑娘跑了過來,把一壺白開水放在桌上。我拿了兩個一·次性杯子,給四哥倒了一杯,又給白己倒了一杯。姑娘遞上點菜單,小心翼翼地問,兩個大哥,你們想吃啥?四哥接過菜單,看了看,又遞給我,叫我拿主意。我看了看,對四哥說,干脆整個排骨火鍋吧。四哥說可以,頓了頓,又補充說,這天氣,吃火鍋最好了。

等菜期間,我們喝著白開水,拉拉雜雜地說著廢話。確切點說,主要是四哥說,我聽。四哥告訴我,他仍然在花嘎鄉文化站上班,由于條件所限,文化活動根本無法開展。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跑村串寨,給農戶安裝小鍋兒(即衛星電視接收器)。四哥說,我們那山旮旯頭,能整什么文化事業啊?所謂的狗屁文化,就是讓老百姓看上電視節目罷了。按四哥所說,他的工作應該很輕松,過的是悠哉樂哉的神仙日子。沒想到,四哥接下來卻發了一通牢騷,說領導們才不管你負責哪塊工作呢,在他們的眼里,你就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可以用來鋪路,墊桌子,壘臺子,砌墻。至于干什么,這主要取決于他們的心情。一塊磚能抗議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只得任由別人扔來扔去,漸漸破了,缺了,毀了,廢了。說著說著,四哥面露悲戚之色,仿佛自己就是那塊破損的舊磚頭。

這時,排骨火鍋端上來了,熱氣騰騰的,屋里頓時飄滿了誘人的香味。紅毛衣上了蘸水、碗筷、配菜,換了一張笑臉問,兩位大哥,喝酒嗎?

我想起四哥的病,就說,不喝不喝,直接上飯吧,肚子早就餓癟了。

紅毛衣轉身要走,四哥卻把她叫住了:等一等,先上點酒。

紅毛衣問,大哥,上白酒還是啤酒。

四哥看了我一眼,說,上幾瓶山城啤酒吧。

我趕緊阻攔:四哥,算了吧,酒就不喝了。

不,多少得喝一點,兩兄弟難得見面,喝點助興吧。你們這些搞文學的,不是總說酒是最好的語言嗎?

可是,你的……身體。我忍了忍,沒有說出乙肝那兩個字。

兄弟,放心吧,我的病已經好了。我這次來,一是為了交工作資料,二是為了查身體,昨天,我去市醫院做了徹底的檢查,醫生說我的乙肝已經轉陰了。

我還想說什么,紅毛衣已經把6瓶啤酒放到桌子上,快手快腳地擰開了蓋子。頭小肚子大的酒瓶·排排擺開,像一顆顆拉開引線的炸彈。四哥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擦了擦,戴上,拿起一瓶啤酒,仔細查看上面的出產日期。紅毛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指著標簽說,大哥,放心吧,不會害你的。

四哥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去忙吧,有事再叫你。

紅毛衣走后,四哥把二顆炸彈推到我的面前,說,每人二瓶,誰也不吃虧。

我不好再說什么,擔心擾了他的興致。四哥拿起筷子,做了個動手的姿勢,笑著說,兄弟,開干吧。我的心罩忽然緊張起來,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乙肝病菌似乎正傾巢而動,齜牙咧嘴,隨時準備對我發起攻擊。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懦夫,四哥把我當好兄弟,我卻害怕他的乙肝病菌。此時此刻,我其實挺想說一句話:四哥,你還是剛公筷吧。

可是,我無法說出口。試想一下,我怎么說得出口?

四哥微笑著,夾了一塊碩大的焦黃的排骨放進我的碗中,又給自己夾了一塊。隨后,他放下于中的筷子,拿起另一雙筷子,說,兄弟,吃吧。

那一刻,我如釋重負。看著鼓著腮幫子啃骨頭的四哥,我的臉不由發燙發熱,火燒火燎。四哥雖然沒有看我,但我卻感覺他的眼光穿過我這張虛偽的臉,一直看進我暗黑的心底。在他的眼中,我還算兄弟嗎?白私、齷齪、要心眼、打小算盤,這樣的弟兄還算弟兄嗎?也許,只能算小人,混球一個。別說他,連我都有點看不起白己。為了掩飾窘態,我端起酒杯說,四哥,這杯酒,我敬你,我干了,你隨意。

怎么能夠隨意?四哥說,你干多少,我就干多少。

大塊吃肉,大杯喝酒,想聊啥就聊啥。這樣的聚餐,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也許,只有遇上那些知根知底的故人,才有可能這樣放縱。幾杯酒下肚后,四哥的瘦臉泛起了·層黑紅的顏色,有點像豬肝。四哥吃得少,喝得多,說得也多。他似乎忘記了噴香的排骨,不停地說,不停地喝,卻很少動筷子。我試圖控制他,叫他多吃肉,少喝酒。他嘴巴答應著,卻很少去夾菜。沒想到,.年不見,寡言的四哥竟然變成了話嘮。我擔心他的身體,就不停地招呼他吃菜,四哥卻不上當,他高舉杯子說,兄弟,你不要擔心,我心里明白得很。別總苦著一張臉,讓我們痛痛快快喝上幾杯,好不?

我能說什么呢,只得點頭稱是。

四哥說,兄弟,還記得我們在順場中學讀書的口子嗎?他媽的,那些日子真苦啊,不過想起來真有意思。每個周末,我、你和梁榮(我的表哥,后來當了花嘎醫院的醫生),都要走幾十罩山路,回家拿下一周的口糧。你還記得我們走過的那些地方嗎?打兒巖、狗鉆洞、王家埡口、管家大溝、高坡、撐腰巖、關牛巖洞……幾乎每個周日,我們都要從那些地方走一次。那時候我們真小,我最大,也不過15歲。剛進初一的時候,覺得時光多么多么漫長,擔憂那么難走的路,不知多久才能走完。沒想到,不知不覺之中,我們就把那條路走完了。不知不覺之中,我們就有了工作,成了家,立了業。不知不覺之中,我們都已經二十老幾,嘴巴上長出了青油油的胡子。這段時間,我幾乎夜夜夢見那條路。看見路上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路上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個坑,一道巖,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還和當年一樣。我們仨背著糧食在路上走啊走,卻總是走不到盡頭。走著走著,夢就醒來,路也消失了。兄弟,我一直有個想法,等你放假了,我們叫上梁榮,每人背上一袋糧食,好好走上一回,行不?

不錯,那些口子確實苦。不過,已經過去的事情,如同吐出的唾沫,放過的屁,還提它十啥?讀初中那幾年,是我飽受折磨的幾年,是我生不如死的幾年。我當然能夠記得,我們背著幾十斤糧食,或頂著烈口,或冒著風雨,行走在彎彎拐拐的山路上。肩膀上的袋子越來越沉,石頭般往下墜。腳板磨出了血泡,卻不得不梗著脖子往前走。肚子嘰嘰咕咕地亂叫,卻找不到可以充饑的食物,只得反反復復地喝水。什么打兒巖、狗鉆洞、王冢埡口、管家大溝、高坡、撐腰巖、關牛巖洞……是我們要攻克的一道道關口。每抵達一個關口,我們就放下袋子,稍微休息片刻。坐-坐,踢踢腿,伸伸腰,望望天,罵幾句娘,然后再背起糧食,咬著牙關繼續走。第一次走那條路的時候,我幾乎被無休止的旅程搞崩潰了,丟下糧袋,亂叫亂罵,淚流滿面。四哥默默地彎下腰,把我的糧袋撿起來,扛到自己的肩上。就這樣,他馱著他的糧袋和我的糧袋,彎著腰,一言不發地向前走。我看著他的背影,就像看一匹負重的駱駝,顯得異常堅定倔強。梁榮學著他的樣子,背著糧袋跟在后面,是另一匹沉默的駱駝。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整個世界似乎寂然無聲,只有他們的汗水滴滴答答地砸落塵土,濺起灰塵。我抹掉淚水,咬咬牙,如掉隊的士兵,邁出了沉重的步子。細如琴弦的山路上,我們是三只螞蟻,倔強無聲地沿著琴弦爬啊爬,就這樣爬了三年。

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四哥竟然約我重走長征路,這讓我啼笑皆非。四哥怎么了?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老太婆似的。記得網上有一則文章,談論人老的十個標志,標志之一就是喜歡談論過去的事情。換句話說,四哥還不到四十,卻已經老了。老人就是事多,當年還沒走夠,還想去吃一同苦頭?真是閑得皮子發癢了。三個大男人,有活不干,有車不開,非要背袋糧食,沿著凸凹不平的老路嘿哧嘿哧走上一遍,不被別人當作瘋子才怪。不過,我肯定不能這樣說,對一個喝了酒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順著他的話頭往下接。

我說,四哥,你這主意好,兄弟舉雙手贊成,只要有時間,我一定去。

四哥嘆道,兄弟,我知道你忙。也許,要想湊足我們三個人,重走那條路,這輩子都不太可能了。

我看了看四哥黯然的臉色,有點不忍心,就說,四哥,這事你說了算,等放了寒假,無論有多忙,我都和你們去。對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每人背一袋糧食,從花嘎出發,一直走到順場。

兄弟,好兄弟,一言為定。四哥抓住我的手,大聲說,來,干杯,干杯。

6瓶酒已經干完,四哥又叫了6瓶。我本想攔阻他的,但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鐵夾似的,怎么也掙不開。看上去身材單薄的四哥,竟然有一手握碎雞蛋之力。燈光下,他枯黑的手指鐵條似的抓住我,閃耀著詭異的光芒。我有點吃驚,感覺到四哥的手掌有一層粗糙的老繭,老樹皮似的。這不是我記憶中的手,這不是一雙讀書人的手。印象中,他的手指又長又白,手掌細皮嫩肉。就在我發愣的瞬間,四哥拿開了他的手,紅毛衣已經把6瓶山城放在桌子上。

四哥擰開一瓶,給我倒滿,又給自己倒滿。他拿下鼻梁上的眼鏡,用餐巾紙擦了擦,嘆息說,我這眼睛越來越差勁了,看什么東西都霧蒙蒙的,我他媽會不會成為瞎子啊?

我夾了一塊排骨,扔進嘴中,咀嚼了幾下,笑著說,四哥,你看看我,能看得見嗎?

四哥嚴肅地說,廢話,哪怕閉上眼睛,也能看得見你。哪怕我成了瞎子,也能看得清你。兄弟,你是知道的,沒上初中前,我的眼睛毒得很,就像兩只小太陽。兄弟,你知道不,我這眼睛的毛病是讀中學的時候落下的。那時候的條件太苦了,連盞像樣的燈都沒有。還記得二外公家那幢小木樓吧,又黑又小,我們仨就借居在里面,簡直就是三只不見天日的老鼠。沒有床,我們就在磚頭上搭上幾塊木板,床的問題就解決了。沒有書桌,我們就把幾塊磚壘在一起,鋪上報紙,桌子也就有了。沒有火爐,我們就自己動手,用鐵絲把磚頭箍起來,做成了簡易火爐。那時候的我們真傻,不懂得怎樣燒煤炭,火總熄,經常吃不上飯,只得餓著肚子去上學。走在路上,我們的肚子嘰嘰咕咕地叫著,此起彼伏,如陣陣蛙鳴。最悲慘的是,連電也沒通,上千個夜晚,我們就伏在磚頭上,對著螢火蟲似的油燈,瞪著眼寫似乎永遠寫不完的作業。沒想到啊,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我們仨居然考取了中師或中專,成了吃皇糧的公家人。不過,我的一雙好眼被煤油燈毀了,不得不戴上高度眼鏡。對了,如果假期真能去順場,我們一定去看看那幢小木樓。

四哥說的小樓,位于順場街道碼口路段,是一幢二層的木質結構青瓦房。一樓住著幾頭豬,兩頭牛。我們住在二樓,耳邊時常傳來豬的哼哼聲.牛的哞哞聲。有時在半夜醒來,耳邊傳來豬打鼾的聲音,如一竄竄響亮的雷聲。小樓的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頂著巨大的傘蓋,遮天蔽日。每到四五月份,梧桐樹綴滿了粉紅色的花朵,抬頭仰望,仿佛滿天璀璨的星光。我們常拿著書,繞著大樹邊走邊讀。不錯,正如四哥所言,我們在小樓上度過了艱難而美好的三年時光,小樓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我們都能清清楚楚。小樓里哪里放著一個柜子,哪里擺著一張椅子,哪個角落住著一只蜘蛛……我們都能如數家珍。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我們的床分別靠三堵墻壁擺放,床前都有一張用磚頭堆疊起來的“桌子”,桌子上擺滿了小山一樣的書,還有一盞油跡斑斑的煤油燈。不得不說,四哥是個做煤油燈的高手,他找一塊金屬皮,卷制成一個管子,里面串一根線繩做燈芯;再找一個墨水瓶,在蓋子中央鉆個孔,將串有燈芯的管子插上去,一盞燈就制成了。那時候,我和梁榮的燈都是他做的。每當夜幕降臨,屋里就亮起三粒螢火蟲般的燈火,我們每人對著一盞燈,埋頭苦讀。看書看得累了,腦袋就會往下墜,頭發被燈火燒得焦黃。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身上還有一股濃重的煤油味道。

多年之后,我因故去了順場,遠遠地看見了那幢灰土土的小樓。小樓很老了,落寞地站在光鮮的水泥高樓中間,仿佛一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老人。樓前的梧桐樹不見了,顯得空空蕩蕩,肯定被誰砍掉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勇氣走進滄桑的小樓,看一看當年留下的足跡。我只是掏出手機,遠遠地拍了張照片,就坐車匆匆離開了。

兄弟,干,為煤油燈干杯,為小木樓干杯。四哥舉起杯子說。

那一刻,我看見四哥的眼角流出幾滴亮晶晶的液體,心里不F涌起一種悲愴之感。不經意間,我們已經走了這么遠啊,煤油燈下苦讀的時光,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我端起酒,仰頭朝天,一飲而盡。干吧,干吧,痛痛快快地干吧,人生難得幾同醉?還有多少人,能夠像我們這樣,用一杯薄酒祭奠終將逝去的青春?

干了酒,不等四哥動手,我主動斟滿酒。四哥說得對,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吧,已經過去了多少歲月,我們已經面目全非。也許,唯有喝上幾杯,臉上那層老繭才會脫落。喝吧,干吧,什么乙肝,什么身體,都他媽滾一邊去吧。

幾瓶酒下肚后,四哥說話的聲音高起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我們是在吵架。四哥有這樣一個脾性,只要喝高了,聲音就特別大,話也特別多。他拍打著我的肩膀,大著舌頭說,兄弟,你離婚之后,找到女朋友了嗎?

我看了看四周,還好,沒有人注意我們。說真的,我不想談這個話題,尤其不想在公開場合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值得大呼小叫大肆宣揚嗎?我暗暗埋怨四哥,咋咋呼呼的,什么意思?

我一口干了杯中酒,悶頭不語。離婚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但我不想提,一句也不想提。^人說得好,大丈夫何患無妻。唯一讓人難過的是,苦了幾歲的兒子。不過,哪怕再苦再痛,他總會慢慢長大,慢慢學會成長。十幾幾年后,他肯定會長成一條比我強壯的男子漢,這就夠了。結婚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離婚,從未想過自己竟趕了一次時代潮流。我終于明白,離婚就是這樣一回事,一個女人來到你的身邊,你們領了紅色的證,然后換成綠色的證,如此而已。有個弟兄說得好,狗口的婚姻,離就離吧,誰離開誰照樣活。比起那些沒有離過婿的男人,死的時候還能多寫上幾筆。我能說些什么呢?我是個男人,是個白詡鐵骨錚錚的男人,是個白認為有責任感的男人,我不能像個毛頭小伙,我得忍,得學會往胸口插刀,哪怕再苦再累再痛。

四哥拍著桌子,大聲叫喊服務員,紅毛衣跑過來,四哥吼道,去,再給老子扛一打啤酒來。

看著四哥黑紅的臉,我竟然沒有攔阻。

紅毛衣把一提酒放到桌子上,四哥叫她全部打開,隨后揮揮手,叫她到一邊去,有事再叫她。

四哥指著那一顆顆打開的炸彈,高聲大氣地說,兄弟,不用杯子了,直接提起杯子吹。

吹就吹,誰怕誰?

四哥和我站起來,各白舉起一瓶山城。砰,砰砰,砰砰砰。連碰了幾下,然后仰起臉,把瓶子嘴塞進嘴巴,咕咚咕咚往喉嚨灌。

四哥放下瓶子,抹了抹嘴,媽的,這才叫喝酒啊,真爽。

我摸了摸鼓起來的肚子,覺得自己像個懷孕的女人。

四哥說,像這樣痛痛快快地喝酒,應該是在我未患病之前了。那時候,我、你和梁榮,隔三差五總要喝上一頓。還記得吧,我們喝酒從不用杯子,就像剛才這樣,直接對著瓶子吹。喝得最兇的一次,應該是我們考取學校的時候,三個人吹了三提酒,多牛掰啊。年輕就是好,好身體放在那里,吃肉喝酒泡妞,想怎么干都行。喝了酒,我們談女人、談事業、談理想、談人生。我們抱著吉他,搖來擺去,大吼大叫。我們互相扶著對方的肩膀,歪歪斜斜地行走在花嘎的馬路上,把兩片瓦式的頭發甩了甩去。我們曾為了見一個女孩,頂著滿天星光,醉意朦朧地跋涉在山路上…

說著說著,四哥忽然話鋒一轉,再次落到我的身上。

兄弟,離了就算,沒什么大不了。人生短短幾個秋,誰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樣?與生死相比,這些都是小事情。就拿我來說吧,所受的磨難比你多得多。你可能只知道我患了乙肝,卻不知道我還患了甲亢。醫生說,這兩種病是冤家對頭,偏偏湊到了一塊,實在不好治。如果治療乙肝,藥物會加重甲亢;如果治療甲亢,又會影響乙肝。兩種病同時發作,在體內你爭我奪,殺來殺去,真叫人生不如死。那時候,我多少次想到了死亡,覺得自己挺不下去了。還好,閻王爺最終放了我一馬,讓我活了過來。從那以后,我把一天當兩天活,凡是該做的或想做的事情,我絕不會拖到下一天。你大概不知道,我除了干工作,還搞了一個養豬場。累是累點,但收入不錯,數著紅彤彤的票子,心里那個美就別提了。我身體不好,得抓緊時間掙點錢,萬一哪天我走了,我媳婦兒子也不至于流落街頭。

四哥說完,嘆了一口氣,借著燈光,我再次看見了他眼角晶亮的液體。

不知喝了多少時候,我感覺腦袋昏昏沉沉,時不時往下掉,敲打著桌子。四哥倒滿六杯酒,仰頭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我,緩緩說,兄弟,我們再喝最后三杯。

我說,好的,四哥,你說了算。

四哥說,兄弟,喝這三杯酒之前,我想和你說說我的兒子,。

好的,四哥,你說吧。

我的兒子,也就是你的侄兒,名叫小東東,今年七歲。小家伙挺聰明的,從讀幼兒園起,常常得到老師們的表揚。現在,他在市實驗二小讀一年級。市實驗二小,你應該知道的,最好的小學。小家伙很爭氣,愛學習,愛看書,成績從沒有跌下前三。不過,小家伙他不喜歡說話,膽子比較小,班上的同學欺負他,他不敢跟老師說,也不敢告訴家長,而是偷偷躲在角落里哭泣。我只有這樣一個兒子,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把他看得比我的命還重要。兄弟,你好好聽著,如果有一天,小東東需要你的幫助,請你一定要幫他。

四哥,你這話見外了,那是必須的啊。

兄弟,答應我,請你一定幫助他。四哥盯著我,眼睛忽然發出耀眼的光芒。

四哥,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四哥把手伸過來,使勁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兄弟,記住了,如果有一天,我提前走了,你得幫幫小東東。

我想,四哥肯定喝高了,要不怎么說出這樣的話。

我使勁搖著四哥的手說,四哥,你醉了。

四哥吼道,哪怕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幫助他!

我只得大聲說,放心吧,四哥,必須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四哥松開了我的手,端起酒說,好兄弟,來,我們連干三杯。

干完最后三杯,我們扶著對方的肩膀,歪歪斜斜地走出店門。對了,飯錢是四哥給的,我本來要去結賬的,但四哥的手鐵鉗一樣夾住我,讓我無法動彈。四哥含混不清地說,兄弟,你別爭,這頓飯,四哥請你,下一次,你請我,請我。

走出鄉村菜館,已是晚上十點過,大街上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沒想到,一頓飯竟然吃了那么長的時間。我叫四哥去家里休息,但他堅定地拒絕了。四哥說他還要去辦事,明天一早趕回花嘎。于是,我們在大街上揮手告別。我站在一根電線桿旁,看著四哥歪歪斜斜的背影沿著燈火璀璨的大街漸漸走遠,混入來來往往的人流,最后走出了我的視線。那時候,我哪里會想到,那是四哥留給我的最后一個背影!

大概半年后的一個下午,我忽然接到梁榮的的電話,說四哥的乙肝惡化了,已是肝癌晚期。聽了這話,我頓時懵了,怎么可能,他不是說已經好了嗎?掛掉電話,大腦一片空白,我怎么也無法把死亡與三十多歲的四哥聯系起來。會不會搞錯了?或者,是我聽錯了?我再次撥打表哥的電話,再次向他核實消息。表哥說,這事千真萬確,死神確實已經逮住了四哥,四哥已經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這一次,四哥真的在劫難逃了。大哥(四哥的大哥)已經把四哥送到重慶軍醫大,做了規范嚴格的檢查,確認已是肝癌晚期。目前,大哥正護送四哥,從重慶趕赴貴州,如果不出意外,深夜就能趕赴花嘎。表哥還說,兄弟,回來吧,送他最后一程吧。

第二天清晨,我向學校請了假,心急火燎地往花嘎趕。路不好,客車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我才趕到花嘎街上。大老遠,我看見了穿白衣的孝子,聽見了先生抑揚頓挫的念經聲。我知道,我來晚了,四哥已經走了。

走進屋里,我沒有看見四哥的棺木。問了表哥,才知道四哥死后不久,按照陰陽先生的意見,已經抬到山上了。表哥說,如果想見見四哥,第二日可以跟先生一起上山,先生會將棺木打開,查看尸體是否擺放端正。據說,人死后,得把尸體擺正,如果歪歪斜斜的,他會走得不安生。

聽了尸體這個詞,我悚然一驚。四哥?尸體?四哥竟然已成了尸體!

離開喧囂的人群,我和表哥沿著兩旁長滿青杠樹的公路,邊走邊聊。記憶中,我曾和表哥、四哥喝了酒后,經常沿著這條路,隨心所欲地溜達,無休止地爭論著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問題。現在,只剩下我與表哥緩緩走在路上,如同兩個暮氣沉沉的老頭。是的,四哥已經走了,我們剎那間成了老頭。

表哥告訴我,四哥回到花嘎后,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人事不省。他的父母抱住他失聲痛哭的時候,他忽然動了動,睜開了眼睛。他看著悲痛欲絕的父母,清清楚楚地說了最后一句話:爹,娘,對不起了,兒子不能為你們盡孝了。說完,朝四周看了看,輕輕嘆息一聲,再次陷入昏迷。大家都以為四哥不行了,可他卻遲遲不肯落下最后一口氣,時不時發出一聲輕微的叫喊。仔細聽,原來是在喊小東東的名字。表哥說,他肯定想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因為這一次是永別。可惜,他最終還是沒能等到,當小東東終于從水城趕到花嘎時,兇狠的癌癥吞噬了他最后一點生命。

說著說著,表哥哽咽起來。兄弟,四哥這一輩子,太苦了。病發前的幾個月,除了工作時間,他幾乎都守在養豬場,修豬圈,挑豬食,鏟豬糞,洗豬圈。有一次,我從那里經過,看見他穿著高筒水靴,肩上挑著兩桶熱氣騰騰的豬食,晃晃悠悠地向豬舍走去。我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心里很不好受,勸過他別太拼命,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朝我晃了晃手臂,說他已經好了,得多于千活,活動活動筋骨。還引經據典,說什么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之類的大道理,說自己這樣干是一箭雙雕,即鍛煉了身體,又掙了票子。我叫他小心體內的乙肝,那東西厲害得很,兇起來像瘋狗。他卻說我多慮了,疾病是彈簧,看你強不強。只要足夠強大,就能把它死死壓住,永世不得翻身。我說不過他,他就是頭犟驢,什么話都聽不進去。我氣壞了,對他大吼大叫,他卻嬉皮笑臉的,讓人真不知說什么好。我當時雖然有些擔心,但見他精神不錯,也就沒想那么多。我真是白當醫生了,竟然被他騙過去了。直到前幾天,他給豬喂食時猝然倒下去,再也沒能爬起來。送往醫院后,醫生在他的貼身衣服里翻出一份檢查診斷書,上面的時間已是半年之前。

表哥說完后,我們都沉默了,低著頭緩緩向前走。風吹動路兩旁的樹枝,沙沙作響,恍若當年我們仨的吵鬧聲。如今,兩個人走在路上,覺得道路寬了許多,身邊仿佛空了一大塊。就這樣心事重重地走了許久,表哥忽然問,半年之前,四哥是不是請你吃了飯,喝了酒?

是啊,有這么回事。

幾個月前,四哥也請我吃了飯,喝了酒。他說了許多古怪的話,說什么如果他走了,叫我要多幫幫小東東。還說要約上我,叫上你,背上糧食,重走當年的“長征路”呢。

聽了表哥的話,我悚然一驚,想起放寒假期間,四哥曾經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提起重走“長征路”的事情。當時,我覺得四哥真迂,就隨便找了個借口,把他打發了。

表哥看著我,嘆息一聲,說,當時他和我說這事的時候,我也沒想那么多。早知如此,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會陪他走一遭。

是啊,早知如此,我肯定也會陪他走一次的。可是,誰知道會這樣呢?

我們都以為,四哥不過是說一個笑話,發幾句感慨而已!

第二天,我沒去山上看四哥。我忽然害怕了,不敢去見他最后一面。我真的不知道見了他,該和他說些什么。只要沒親眼看見他的尸體,我就會覺得他只是暫時去了遠方,總有一天會突然回來。如果目睹了那具尸體,我真的會受不了。我相信,如果他地下有知,肯定不會希望我們在那樣的場合見面,肯定不會希望我看見那樣的他,一定會選擇獨自遠行。

幾年過去了,我仍時不時會想起四哥,想起那個下午,想起四哥和我最后的晚餐,想起四哥的背影沿著燈火輝煌的大街走出我的視線,永遠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永遠記得,最后的晚餐上,四哥說的那句話

兄弟,如果有一天,小東東需要你的幫助,你一定要幫他!編輯手記:

一場溫暖而又歡樂的生日宴.一頓充滿著回憶和豪情的晚餐,就在這兩個凝聚的片段里,小說里的遠方和四哥經歷了人生的大半個過程,也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隨著小說的緩緩展開,故事里的人物逐漸從斷面里豐滿和生動起來:李遠方的生活經歷,與兒子小木的疏離和愛,四哥罹患疾病之后的堅強與隱忍,“我”對生病四哥的矛盾心理等等都一一呈現出來。兩篇小說都有一種暖色調下的悲涼之意,其中有溫暖的友情、有難舍的回憶,抑或只是普通人之間的相互關愛,這些都是美好的,雖然小說的主題是沉重的,卻不被痛苦和黑暗吞噬,在其中閃現出的是人性的光輝和生活的詩意。這些光和詩意如同悲涼之下的底色一般時隱時現地流露著,體現出了現實人生的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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