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強 周潔
10年前汶川地震發生時,是我擔任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院長職務的第四天。隨著新聞報道的不斷增多,我很快意識到,災情恐怕比想象的更為嚴重,華山醫院該行動起來了。

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華山醫院是一所具有百年歷史的三甲醫院,但很多人不知道,華山醫院還有另一個身份——中國紅十字總會緊急救援定點醫院。危難時刻,救死扶傷是華山生來有之的使命。
5月12日,我院緊急救援隊的領隊正在青島參加2008年“紅十字與奧運同行”主題的救護演練。演練尚未結束,大地震的消息傳到他們那里后,身為醫護人員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讓他們立刻改變行程飛回上海,打算奔赴抗震救災的第一線。
當晚,我和院黨委書記及醫院班子的幾位成員就抗震救災的有關工作進行了面談,得出了一份決議:1.這可能是一次非常大的災害,上級部門命令還沒來,前線的信息也是亂的,但我們的人員要做好準備,隨時待命;2.相關物資,如藥品、食品、器械,統統編制清單、打包備好;3.向上級主動請示是否需要派我們去。
決議制定完不久,紅會的電話就打來了,第二天,正式的派遣文件也下發到了醫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緊急救援奉行的就是“說走就走”,更何況華山打的并不是一場無準備之仗。
2007年,華山醫院曾為發生在印尼的海嘯做過一次救援隊伍的集結工作,雖然最終沒有成行,但出發前的人員、物資準備等等都已有經驗。更令人感動的是,自告奮勇愿上前線的醫務人員達到了兩百多名。
考慮到地震災害中的創傷類型,本著“緊急創傷”的急救概念,我們選派了外科、骨科、麻醉科、神經外科等一共10位專家組成第一批緊急救援隊。5月14日11點,華山醫院的白衣天使和上海其他兄弟單位的首批醫療救援隊登上了前往四川災區的班機。
第一批前往災區的醫務人員,用通俗的話來說,其實就是一支“游擊隊”。他們不知道傷員在哪兒,不知道前線情況怎樣,也沒有現成的醫療設備,他們雖有滿腔熱血,卻不得不囿于現實困境。
那些天我人在上海,可心卻和緊急救援隊的戰友們在一起,看著他們發回的消息,我既心疼他們的處境,也為他們由衷驕傲。在臨床水平上,我敢說他們個個都是業務領域的佼佼者,但在外救人,光有臨床能力是不夠的,臨床能力如何轉化為強大的救援能力是他們需要解決的問題。
根據紅會和上海市衛生局的部署,我們的急救隊必須于15日到達綿陽市安縣參加救援工作,但由于山體坍塌、道路損毀,隊員們乘坐的大巴車開到一半就開不過去了,隊員們只能背著幾十公斤重的行囊徒步趕到重災區。
最終,我們的緊急救援隊在上午9點多趕到了茶坪境內,成為上海醫療隊中第一支到達重災區的醫療救援隊。隨后,副領隊呂方舟根據世界紅十字會ERU項目培訓學習的知識,確定了當地一所中學作為救援隊駐扎場所,又與當地幾乎“癱瘓”的安縣人民醫院合作,接收大量傷員,用課桌拼成診療床、手術臺,在第一天就開展了9臺手術,救治傷員22名。而在之后的十幾天里,他們和當地醫院密切合作,共搶救傷員384例,完成手術96臺。
在這些被救治的傷員中,有幾例讓我印象格外深刻,其中一位便是在廢墟下被壓了90個小時的北川曲山小學女學生蔣瑀琪。她被送到我們的救治點時,發現腿部軟組織、腳神經已經受損。這個小姑娘盡管身體受傷,但精神卻非常頑強,在地震被困的時候,她沒有哭泣,而是和另外2個女孩在黑暗中不停說話、相互鼓勵,沒吃沒喝支撐了近90個小時。在急救隊員進行初步處理后,她被轉往后方部隊醫院接受更好的醫治,同時,隊員們又幫助她聯系到了她的父母,他們一家人得以團聚。地震使得蔣瑀琪的家庭變得一無所有,在得知小瑀琪希望長大要成為一名白衣天使后,領隊汪志明倡議大家以“中國紅十字會華山醫院緊急救援隊”的名義資助小瑀琪到大學畢業。
我在跟隨第二批急救隊員前往災區慰問時,特意去綿陽五二O醫院看望了這個堅強的小姑娘,為了能夠更好地幫助小姑娘恢復健康,在尊重本人意愿的前提下,經過多方協調,蔣瑀琪被轉到華山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近幾年,蔣瑀琪還會來到華山醫院進行回訪,聽到她現在已經出落成了一個亭亭少女,還是班級里的排球主力,大家的心里都很高興。
華山醫院醫療隊參與建立了中德紅十字會野戰醫院,這所帳篷醫院仿佛地震災區的諾亞方舟,高質量地救治了很多傷病員。
5月22日,華山醫院接到中國紅十字會的緊急指令,要求立即組建醫療隊赴川與德方合作建設野戰醫院,在醫院各部門的通力配合下,不到12小時我們就集結了40位隊員并在23日下午趕到了都江堰市。據當地人介紹,地震發生后,在總人口60萬的都江堰市,95%的醫療衛生設施已經處于癱瘓狀態。如果說我們的第一批緊急救援隊是“突擊隊”,那我們這一批的隊員就是“正規軍”,真正做到了以醫院為依托,能夠救治大量傷患。
德國11人的醫療技術專家帶著價值近100萬歐元的野戰醫院物資裝備一到,華山醫院人員便和德方專家、外交部、都江堰當地政府和紅十字會的協調工作人員進行了“野戰會議”,確定了各自的分工和分組。平日拿手術刀的醫生們當起了搬運工、水電工,柔弱的護士們當起了裝配工、消毒員……在大家齊心協力的工作下,僅用52個小時就平地建起了中德紅十字會野戰醫院,要知道過去的經驗,要搭建好醫院投入運營,一般需要2周時間。
野戰醫院的建成,意味著當地有了一艘“諾亞方舟”,這里有手術室、產房、急診室和藥房,內科、外科、兒科、婦產科等一應俱全,華山醫院是一所以專科著稱的醫院,為了更好地幫助當地百姓,臨行前,我們與復旦大學其他附屬醫院協調,調到了兒科、婦產科的優秀醫生共赴災區。
野戰醫療的建造強調科學化,且具一定長遠性,它必須發揮過渡作用,承擔醫院所有功能,直至原有醫療體系恢復正常。而在實際投放使用中,中德醫院發揮的作用是巨大的:醫院組建后的第三天,隊員們就迎來了第一例開腹手術患者;從一開始主要診治地震傷者,到后來代替當地癱瘓的醫療設備,為7萬余人提供醫療服務,“諾亞方舟”名副其實。
我們的醫生護士們在這里治病救人的同時,還不忘授人以漁,他們在帳篷會議室里為都江堰人民醫院的醫護人員開展產前診斷、醫院的質量管理策略、歐洲災害創傷急救程序等各類培訓項目;制定出24項病例的詳細急救診療流程手冊,不僅是野戰醫院急救工作的標準,也成為今后人民醫院開展醫療業務工作的指南,我們的黨委顧小萍書記幾次去前線慰問,為災民打氣,傳遞了醫院積極的形象。
很多人曾問過我,對于此次救援是否有什么具體的規劃,但面對巨大的災情,作為院長,坦白講,我并沒有具體的計劃。醫院不同于其他社會機構,公益性是其與生俱來的天然屬性,對于華山的醫護人員們來說,“人道、博愛、奉獻”更是刻入骨髓的精神,面對這些積極踴躍的最可愛的天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計成本,全力支持。
作為紅十字會直屬醫院,華山有支常備緊急救援隊,地震前雖然訓練不少,但隊員大多未經歷過真正大災的考驗。
在救援中我們看到,中國的災難救援和國際救援存在著一定的差距。比如我們過去的救援是以“反應”為導向的,而不是以“籌備”為導向的,往往是應急處理多,應急管理少,一旦有災害發生需要醫學救援時,需臨時成立救援指揮機構或臨時建立救援隊,基于災害的突發性,缺乏持續的運行機制和常設機構。
在汶川地震救援中碰到的困難,也常常讓我們反思。就華山醫院來說,我們擁有亞太最大的神經外科中心,享譽世界的手外科,全國臨床重點專科骨科,全國聲譽排名第一的皮膚科以及全國著名的感染科和抗生素研究所等等,這些技術和知識對于救助災害難民,都能起到很大的作用。然而,災害醫療環境下,我們的很多技術優勢可能發揮不出來。
汶川地震讓我們思考了關于災難醫學救援的很多問題。比如,如果去海外救援,面對語言的障礙、標準的差異以及文化的隔閡,我們是不是還能順利地開展工作?我們的救援離“高效”還有多少距離?雖然此次組建都江堰野戰醫院只用了52個小時,讓德國專家都對“中國速度”感到震驚,但按照國際紅十字ERU(緊急醫學救援單元)的經典標準,一般一個野戰醫院要在24小時內抵達災區,48小時內保持水、電、食物的自給自足,3到5天開始全面運轉,而我們離這個標準顯然還有距離。
所以,對于華山醫院來說,要完成“臨床能力向救援能力的轉化”。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在不斷的反思和總結經驗中,我們的救援籌備工作如今已經行成了一定的體系。包括建立了一套完整、可行的應急救援預案和表單系統;建立了年齡和技術結構合理的救援人才庫(登記在冊的第一批出發的備用人員就有60多名);為救援隊添置了專業化的救援裝備、生活裝備,并通過每年固定的演練不斷提升“人裝結合度”。我們建立了常態化的演練機制,在演練中著重訓練醫務人員的體能和生存能力;同時在演練中檢驗和提高磨合水平和應急環境下開展醫療工作。我們也在探索開展災害應急能力建設的長效機制。
2008年后,華山醫院醫學救援隊還參與了菲律賓“海燕”臺風災區救援、尼泊爾地震救援、江蘇龍卷風災害救援、巴基斯坦瓜達爾港醫療支援等等,應該講,每一次任務完成得都比上一次更完善、更從容。
如今,華山醫學救援隊主要能夠面對兩類任務:第一類是國際救援任務,我們有一支中國紅十字(華山醫院)醫療救援隊,形式是帳篷醫院,必要的時候可以空投災區展開國際救援;第二類是針對周邊的醫療援助任務,由國家衛健委主導的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可以作為移動式的醫院,在應急條件下實現分診處置、手術、病房、ICU等功能。
可以說,2008年是中國醫療救援邁入現代化救援的元年,從設立防災減災日,制訂、修訂災后恢復重建條例、救災條例、防震減災法等法律法規,到做好應對地震的應急預案并能第一時間快速反應。十年過去,國家在醫療應急救援的籌備和實施上都更加從容,準備也更加充分。
我相信,隨著“一帶一路”倡議以及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深入推進,我們國家的醫療應急救援會更多地走出國門,成為大國形象的一張名片,而華山醫院救援隊,要為這一必然到來的歷史進程做好充分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