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巍
“‘圓明園畫家村的聚集規模在1992—1993年達到高峰,1995年被驅散,1994年第一批藝術家從圓明園遷到宋莊,2000年初宋莊藝術家的聚集已成規模。”被稱為“中國當代藝術教父”的栗憲庭曾這樣介紹宋莊畫家村最初的形成。
“事實上,自圓明園藝術村被驅散后,藝術家到宋莊的初期,他們面臨的是和圓明園藝術家同樣被驅趕的命運。是(小堡村)村支書崔大柏力保藝術家,才讓他們能夠在宋莊待下來。其后,宋莊藝術園區建設才成為可能。”栗憲庭說。
最早入駐宋莊的藝術家張惠平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最初我們離開圓明園尋找安身之地,類似宋莊的北京村鎮很多。在宋莊,小堡村與其他村莊也沒有區別。之所以在小堡形成最大集聚,完全是因為這里的崔大柏書記采取了開放態度。”
《宋莊房訟紀實》一書的作者、《海南法制報》前總編輯、宋莊藝術家王立則總結,崔大柏接納藝術家來小堡村買房租房,有大致三條理由:1.房子大量閑置,不讓老百姓拿自家房子賺點錢,邏輯上有問題。2.村民可以在藝術家那里干點泥水活、裝修活,掙點兒錢。3.藝術家安分守己,沒有給村里帶來危害;而且他們都是高學歷、有素質的人,身上的“潛在價值”,將來會給村里帶來正面影響。
崔大柏讓藝術家在宋莊,尤其是在小堡村形成了集聚;而從全鎮層面打造文化產業的另一關鍵人物,是該鎮原黨委書記胡介報。
胡介報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時回憶:“來宋莊之前,我在永順當鎮長,那里以城市建設為主,大搞房地產開發,但我本人有文化產業的情結。2001年,我讀到一篇題為《蘇荷》的文章。蘇荷是美國紐約近郊的一個地方,曾是工業區。二戰后,很多兵工廠倒閉,然后藝術家來到這里,把廢舊車間改造成工作室,又逐漸衍生出酒吧、畫廊,形成一個當代藝術集聚區,后來也成為美國當代藝術的代名詞。”
“我2004年2月來宋莊鎮當書記,第一件事情是調研。這里以農業、工業為主,污染企業較多。當時國家有個宏觀政策,現有工業大院停擺摘牌,宋莊一些蓋好的廠房處處空置,也沒人來投資。農民住宅大量閑置,達到46%左右。” 胡介報說。
“調研還發現一個我之前不知道的情況,就是藝術家集聚,小堡村有164位,宋莊總共316位。但他們以從事當代藝術為主,還是被邊緣化,當做不安定因素被驅趕。《蘇荷》那篇文章又在我心里激活了,就考慮能不能打造一個中國的蘇荷。后來鎮里研究認為,藝術家集聚這一要素,完全可以引導和發展利用。”胡介報說。
胡介報回憶:“(2004年)7月結束調研,8月去城里和藝術家朋友交流,包括栗憲庭、方力鈞等知名藝術家,鎮里還有崔大柏、李學來等干部。我就問,宋莊能不能借助藝術家要素,打造一個中國的蘇荷。方力鈞認為可行,還提出就叫中國的宋莊。”
“栗憲庭又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您來宋莊任職是只干三兩年,還是真想干件事?文化產業不能急功近利,三兩年肯定做不好。如果為了升官,文化產業就辦不起來。”胡介報說,“我回答栗憲庭,作為個人,我可以向組織提請求,只要不是犯了錯誤,或者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不要輕易把我調離崗位。這樣大家都表示認可,支持打造中國宋莊的文化產業。回到宋莊我們又繼續調研,起草文化產業實施綱要。宋莊的規劃,都是這些藝術家一同參與制定的。”
胡介報說:“把文化產業作為地區發展的方向,就必須服務好藝術家,他們是核心要素。很快,村民的觀念也轉變了。我到來之初,還有人把藝術家打了,我和崔書記一起去藝術家那里賠禮道歉。所以這還是一個認知問題,如果你把藝術家當做不安定因素,那他們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你就會天天找他們麻煩;如果你認為他們是產業發展的核心要素,他們就成了這個地方的寶貝。”
2011年,當胡介報從鎮黨委書記的職位上退下來,宋莊已成為北京市先行先試的文化創新區、中國最大的藝術家集聚地。
與退下來的胡介報不同,已經61歲的崔大柏仍在小堡村黨總支部書記任上,并擔任宋莊藝術家黨支部書記。針對近來房訟案的二度爆發,他認為這是社會進步和農村發展到一定時期的產物,“當中涉及的產業問題、析產問題、未來發展方向問題,要陸續明細化、精準化。”
崔大柏說:“藝術家與村民發生糾紛,與這一點有關:藝術家入駐辛店村,沒有給村民、村委會帶來經濟效益。究其原因,是因為藝術家的引進未在當地形成產業。”
他解釋說, “引入藝術家,通過產業使老百姓得實惠,村委會必須站在一定高度,提升產業規模,比如解決停車、綠化、上下水、用電等生活配建的問題。當藝術家本身被孤立,沒有形成產業鏈時,村民不能得到實惠,也會對藝術家的態度產生左右搖擺。”
“在小堡村的發展史上,藝術家與村民通過交流,增進彼此了解,也形成了利益上的一致。藝術品在這里走向市場,流通環節帶動了許多產業,比如餐飲、耗材、旅游等,旅游又拉動延伸產品,如住宿等。目前小堡村人均年收入達到六七萬元,其他村可能停留在兩萬多元。”
崔大柏還向記者介紹了小堡村部分發展現狀和未來規劃:“我們還在考慮降低藝術家生活成本的問題。國家正在建設廉租房,我們也計劃建設類似的項目。剛畢業的藝術學院學生不可能支付太高的生活成本,我們計劃建設一批藝術家的廉價工作室。”
“張海濤與村民發生糾紛,不能完全看成一件壞事。宋莊正在根據北京城市副中心的規劃打造藝術小鎮,我們建議因勢利導,把藝術家向藝術小鎮陸續集中,把水、煤改電、衛生、安全等等問題集中在一個區域內解決。據我了解,宋莊有22個村有藝術家,讓這22個村都投資建設基礎設施,太分散,成本太高。目前小堡村約有3500名藝術家,相關從業人員將近一萬,基建設施已經覆蓋到位,可以引導藝術家往小堡及其周邊地區靠攏。”
記者在辛店采訪了部分村民,他們都表示生活中與藝術家鮮有交集,其到來對于本村影響很小。究其原因,他們提到一點,即辛店村的藝術家數量不足以形成產業。而對于距離約5分鐘車程的小堡村,他們普遍表示羨慕,因其經濟收入高于辛店。
但據多位藝術家介紹,早期在辛店聚集的藝術家數量僅次于小堡。而宋莊藝術家自發統計的一份清單上,列舉了2017年以來遭遇房產糾紛的15戶藝術家名單,記者注意到,其中有9戶都發生在辛店村。對于發生在辛店村的房產糾紛情況,《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聯系上辛店村黨支部書記呂國棟,但對方表示其個人不接受采訪。
胡介報回顧了李玉蘭案,這一波糾紛正是在他任上解決的,他說:“當年我接受央視采訪時說:‘贏了官司輸了誠信。白巖松又加上一句:‘贏了現在丟了未來。”胡介報并不隱瞞自己站在了支持藝術家的立場,從宋莊法庭到北京市中院的系列審理中,判決均讓他和藝術家失望。
大量媒體曝光后,案件受到上級重視,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派員前往宋莊調研,后又在北京市召集知名律師、法學家座談。直到2009年,李玉蘭案獲得了一個令各方都能接受的判決結果。
胡介報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分析說:“本輪宋莊房訟案的發生,是因為新的城市建設讓村民看到拆遷的可能,在這一背景下的利益驅使。”據藝術家及村民介紹,通州正在建設北京城市副中心,辛店村與副中心行政區直線距離僅5公里左右。
胡介報進一步將問題指向土地制度:“癥結就是土地政策二元制,農民不具有對土地的支配權利。農村土地歸集體所有,不許農民轉讓,堵死了農民發展的一條道路。實際這種策略,極大限制了城市的智力資本、企業資本、金融資本向農村轉移。”
栗憲庭還認為,藝術家或其他城市居民去農村買房,與城市化進程中農民進城和轉為城市居民,大量造成農村房屋閑置有關,這種情況的發生合情合理,只是國家缺乏相應政策去應對新情況。
胡介報說:“農村土地制度的改革已經開始,正在一些地方進行試點。但步子還有望邁得更大,因為試點仍然圍繞房地產,集體土地僅用于建設租賃房,不是從農民角度出發,如何盤活農村資本,使農村城市化、農民市民化。所以未來還有改革空間,比如土地用于產業發展,配套的房地產要凸顯產業特色。”
“小堡的文化產業,也會帶來房租、房屋價值的上升,但它是以產業為引導、為需求的房地產發展,是文化產業的配套,而不是以房地產為需求的產業發展。最初宋莊的規劃,就是50%的產業用地,50%的配套用地,配套就包括住宅、公共設施等等,就是把產業放在首位,其他作為配套。以產業為主導,以配套為服務,所以蓋房子就不是用來炒的,而是用來服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