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用情懷營造的評比盛會

周曉冰

作者檔案：周曉冰，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管理辦公室主任。2018年初，作為組織者籌備了北京市法院優秀裁判文書評比活動，有感于活動組織全程的種種細節，有感而發，受《法庭內外》雜志邀請成此文。

對于每一個懷揣法律夢想來到法院的人而言，也許沒有什么比成為法官審理好案件、寫出優秀的判決更讓人有成就感了。

2015年8月，我還在北京市二中院審判管理辦公室工作，當時和幾位領導一塊兒去外地學習考察司法改革。途中，我看到新聞中有一名中山大學學生因教材涉嫌歧視同性戀狀告教育部的案件。那段時間我對美國司法十分感興趣，看了很多關于人權和憲政方面的案例，受到很深的影響。看到新聞后，十分興奮，立刻打電話給在受理法院行政庭工作的朋友，說這個案件很典型，也許可以產生一份偉大的判決。結果對方很冷靜地說，我們這里這種有影響的案件很多好嗎？！

那天夜里，在賓館的房間里，我夢見自己在審理這起案件，法庭調查、辯論、調解、最后陳述，然后是起草判決。是的，真的是起草判決！我在夢里把如何敘述、如何引證、如何論理全程寫了一遍，以至于醒來后我還幾乎記得整個“本院認為部分”的具體文字表述。

第二天，我和同行的政治部畢東麗主任說，領導，我已經在職能部門干了四年半了，要不您讓我回業務庭吧。

不久之后，領導真的把我調回到業務庭，只不過離我原來的專業相去很遠，從陽春白雪的知識產權變成了百姓民生的勞動爭議。一年半后，我又被調動到北京市高院，兜兜轉轉，回到了審判管理辦公室。

當時，我面臨的一個很重要的工作任務，就是組織全市法院優秀裁判文書網上互評活動。在市高院審管辦，大部分人都曾經在業務庭工作過，如我一樣，能夠深切體會到裁判文書對于一個法官評價的重要性。應該說，我們這些“不再是法官的法官”是帶著崇敬、艷羨和情懷去組織這樣一場評比的。

法官也許是能夠產生作品最多的職業了。作家再厲害，一輩子最多出幾十本書；編劇再厲害，一輩子最多寫個幾千集電視劇。而北京的法官，2017年人均結案256件，最多的一年結了5255件。除了一些程序性的制式文書，一個基層法院的法官，每年輕輕松松也有幾百件作品在網絡上被公開。中國也好，美國也罷，大抵比較有名氣的法官，要么寫了很多法律的專著，要么有比較優秀的文書和案例。

在法院系統，有很多種表彰獎勵，但是裁判文書的獎項，可能是與法官的審判業務最密切關聯，最直接體現法官價值、水平和能力的。所以我們也更能夠理解市高院黨組對于這個評比的重視，也更能夠體會楊萬明院長說“要大張旗鼓地表彰優秀裁判文書”的用意了。

·北京法院優秀裁判文書網上互評活動表彰會現場

我們在擬定評比方案時，設計得很復雜。一方面是想讓評委的陣容更宏大一點，影響更廣泛一些；另一方面是想讓環節更豐富一點，結果更公平一些。

楊萬明院長曾經批示，評比既是要能夠體現專業性的百佳獎，又是要能夠體現群眾參與的百花獎。我們最后結合前兩屆的北京法院裁判文書百佳獎和一屆優秀裁判文書網絡互評活動，設計了這個“北京法院優秀裁判文書網上互評活動”。評比分為三個階段六個環節，總結起來就是“初評階段，組織推薦和個人自薦相結合”“復評階段，專家打分和干警互評相結合”“總評階段，特邀嘉賓評審和網絡公眾投票相結合”。

由于進入復評的文書有150篇，我們不得不采取分組的方式，每個評委評20篇左右，這其實增加了很多不確定性因素。比如不同評委打分標準可能不一致，有的手松有的手緊，我們就通過對評委平均分和不同分數段的文書數量進行限制的方式，要求評委90分以上的只能有幾篇，80分以上的只能有幾篇，強制評委必須將手里的20篇文書按照規定分布在不同的分數檔次中。比如大多數評委都有自己的專業，對于本專業的偏好可能也會導致結果異化，因此我們在分配評委的時候確保一篇文書有2—3個本專業評委評審，也要安排有1—2個其他專業的評委。再比如為了避免有些評委對于某篇文書過于偏好或不滿，導致評選結果不公平，我們把評委人數盡可能地增加，從2016年的18人增加到44人，保證每篇獲得三等獎和優秀獎的文書都經過4名評委評審，每篇獲得二等獎的文書平均經過10名評委評審，每篇獲得一等獎的裁判文書都經過16名評委評審。再加上參與復評的32名審判業務專家分布在全市各個法院，我們還必須讓本人回避本院的文書。這種復雜的考慮，無疑大大增加了工作的難度。

我們把文書的網上評價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點贊，一個是投票。為了避免點贊人數對于文書排序產生影響，我們引進了“淘寶五星點贊”機制，文書的得分由所有點贊人的平均分決定，點贊的人越多，說明分數越真實、穩定，這就解決了靠人多刷分的可能性。

但是投票就有些麻煩了，這個沒法算平均數，只能用票數決定結果。最后大家想出一個“限定投票人數、限定投票票數”的方法。具體就是，對各院參與投票的人數進行限制，從總量上控制有效票數；享有投票權的干警每人15票，不能多投或少投。這樣的設置，使得投票人除對本院裁判文書投票之外，還必須要對其他院裁判文書投出一定數量的選票，從而保證有效票數總體可控、投票結果相對客觀。

說起來好像還算簡單，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其實繁瑣得很，首先要分配各院的投票人數，然后讓各院報送投票人名單，再將這些人通過投票系統逐一做權限控制。在投票中，要確保每個干警必須投出15票，不能多投不能少投，否則無法提交。為了避免讓投票者一個一個對勾去查是不是正好選了15篇，或者因為沒有正好選15篇，無法提交結果，從而對于我們這么嚴苛的規則產生厭惡情緒，我們讓技術公司在投票頁面做了貼心的提示，每勾選一篇文書，就會在頁面上面自動顯示，你有15票，現在已經選擇了幾篇文書，還需要選擇幾篇文書，或者需要取消選擇幾篇文書。

結果是，我們這些給自己添了很多麻煩的設計方案確實起到了預期的效果。全市法院共有2939名干警參與點贊65321人次，其中院領導參與點贊1086人次。同時，我們為全市1667名干警分配了投票權限，最后有1496名干警完成了投票，共投出22449票，投票率達到89.6%。

·領獎者為張玲玲法官

2017年9月，所有評審過程都結束了，按照計劃，要召開一個表彰會。我們商量之后，形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要組織一場頒獎會，而非是領獎會。這個頒獎會，要方方面面體現法官的主體地位，體現對于法官最充分的尊重。

我們的第一個決定就是不設主席臺，致辭和發言都在側臺，舞臺中央留給獲獎法官。領導給法官頒獎，要從座位起身到臺上來，頒完獎再回到座位去。我們挑選了北京市豐臺法院速裁庭一個叫李婍婧的年輕法官作主持人，“基層法院”“速裁庭”“年輕法官”，這些標簽都很好地契合了我們的想法。由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作為主持人，串起所有的流程，似乎也有些冒險。我對李婍婧說，你很重要，很多時候，舞臺只有你一個人，你要足夠的穩，才能撐起整個舞臺。

事先，我們召集獲獎者開了一次說明會，又進行了兩輪排練；我們專門建了群，和大家隨時溝通交流。我們的想法是，獲獎感言的內容，當然應該是有感而發，而非排練出來的；但是作為一個隆重的表彰會，我們希望讓所有的流程都很順暢、有序，不出現明顯的紕漏，這樣才能最好地呈現出效果，體現好主題。

事實上，確實有一些法官，盡管審判經驗豐富，裁判文書寫得好，但是舞臺經驗很少，上臺之后很緊張，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舞臺表達也不是很理想，需要一些基本技巧的指導。大家也似乎比較寬容，對于我們比較苛刻的要求，并沒有表達過多的反感。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們壓力也很大。由于頒獎會流程設計得比較復雜，要涉及10個一等獎獲獎法官、20個二等獎獲獎法官、10個頒獎嘉賓、2個發言的評委代表，還有參加會議的幾名院領導。幾十號人，變數非常大，而一旦發生變動，就得需要重新調整流程。

最開始出問題的是一等獎的獲獎法官楊子良，排練的時候還在，很快就離開北京支援西藏法院去了。我們不得不提前將獲獎感言錄成VCR在現場播放。再后來就是幾個頒獎嘉賓和發言的評委代表臨時有事不能參加，我們就四處找其他人代替。事實上，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替換，并且是臨時找人，是很困難的。開會前的幾天，我和范躍如副主任一直提心吊膽，特別擔心哪個人又出問題了。最后，實在有一個頒獎嘉賓沒法替換了，我們突發奇想，能不能讓獲獎法官的家人來做頒獎嘉賓？經過一番篩查，我們決定讓從北京市一中院借調到市高院監察室工作的李程為他的愛人——一等獎獲獎法官鄭吉喆頒獎。就在頒獎會召開的前一天晚上，李程提出能不能把頒獎辭的語氣調整一下？我問為什么，她說，其他頒獎人都是領導，她級別太低，用那種點評的口吻不太合適。我對她說，你是鄭吉喆家里的領導，點評他一點問題都沒有。

·鄭吉喆的愛人為他頒獎

頒獎那天，屏幕上出現點評人的信息是一個年輕的法官助理時，大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都奇怪怎么找了一個法官助理給法官頒獎。直到最后鄭吉喆在發言中說，謝謝我們家最大的領導給我頒獎，大家才明白原來這兩個人是夫妻。后來鄭吉喆在感言中講了他和李程的故事，特別是李程義無反顧地照顧家庭，支持他的審判事業，大家都非常感動。當時就有人發微信給我說，沒想到看一個裁判文書的表彰會，竟然看哭了。很多人說這個環節設計得很巧妙，但我們知道，這其實是找不到頒獎嘉賓的無奈之舉。無論如何，結果讓人欣慰。

就在我們焦慮等待頒獎會開始的前一天下午，突然有人告訴我，一等獎獲得者劉春梅法官第二天要出差參加最高法院的一個會議，不能參加了。我當時腦子嗡的一下，第一反應是劉春梅參加不了，我們特意請來為她致點評辭和頒獎的許身健教授怎么辦？我馬上協調聯系劉春梅法官克服了莫大的困難，改了夜里的火車，參加完頒獎會再出發。

那天劉春梅的表現也十分精彩。她關于“法律是沉默的法官，法官是說話的法律”，以及“裁判文書要明事理、合常理、釋法理、講天理”的驚人論述，得到了大家很高的贊譽。按照最初的流程，許身健教授給她頒獎后，兩個人要并排站立，讓攝影師拍照后，劉春梅再去話筒旁發表感言。可是那天劉春梅也許有些激動，拿了獎之后直接就沖著話筒去了。等著合影的許教授愣了一下，略顯尷尬地下了臺，大家笑了起來，而劉春梅卻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后來我說，許教授不會介意吧？史曉亮說，許教授應該會感慨，原來法官都這么耿直！事實證明，許教授確實沒有介意，還特意叮囑我們的工作人員，要把頒獎的照片發到他的郵箱。

頒獎會的那天早上，一等獎獲獎法官張玲玲打電話給我，說她當天上午小孩在幼兒園有個表演，問我能不能請假不參加最后的彩排，并表示一定在頒獎會開始前趕過來。我沒有同意。在那天發言的最開始，她說，作為一名法官，我又一次缺席了孩子成長中的一個重要的時刻。

頒獎會在2018年1月舉行，去年年底全市法院忙于結案，連續兩個月都沒有召開全市法院的大會，這是結案后的第一個全市法院范圍的會議。

一些似乎都很完美，幾個很細小的瑕疵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我們在會議最后，鳴謝了一大串的部門和法院。他們都為這次頒獎會提供了無私的幫助，而這些提供幫助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是法官，或在司法改革之后不再是法官。但是他們愿意為優秀的法官們搭建一個舞臺，看著他們受人尊重，被人敬仰。他們和我們一起，用情懷營造了這場盛會，一個屬于法官的盛會。就像楊萬明院長最后在講話中說的那樣，我們“要把這支隊伍關心好、培養好、使用好，給他們最大的尊重和職業尊榮，讓他們真正成為公平正義的守護者、社會價值的引領者、法律精神的詮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