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強

庭審期間,為被告做偽證的所謂“證人”輪番粉墨登場。控辯雙方正處在膠著狀態,這時一個關鍵性的證人登場,他就是溥儀。
溥儀的出庭,必須要感謝中國檢察官秘書裘邵恒。裘邵恒,江蘇無錫人,1933年和1935年先后畢業于東吳大學文理學院和法學院,獲法學學士學位。他曾擔任上海秉公法律事務所律師,在東吳大學法學院兼職講授商法與英國法課程,主要從事銀行業和民營工商業。1946年2月~12月期間,裘邵恒擔任向哲濬的首任秘書。審判期間,裘邵恒經多方努力,從浩如煙海的日方檔案中,找到了日本駐天津總領事給外務省的一份密電,里面詳盡記錄了溥儀從天津被秘密押解至沈陽以及偽滿洲國成立的全過程。為了拆穿日本人的謊言,裘邵恒還親自說服溥儀出庭指認。溥儀共連續作證8天,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做證次數最多、時間最長的證人。

擔任溥儀英文翻譯的是方福樞。方福樞,福建閩侯人,1938年獲東吳大學法學學士學位。在校期間堪稱學霸,畢業后任上海工部局法律部代表律師。1945年10月,他隨向哲濬、易德明等先期抵達東京,起草審判日本戰犯章程。1946年4月,出任梅汝璈首任秘書,并擔任國防部次長秦德純將軍和溥儀等人的翻譯。
面對樁樁罪證,板垣征四郎決意負隅頑抗、垂死掙扎。1947年10月9日,板垣征四郎向法庭提出了長達48頁的書面證詞,意欲表達偽滿洲國純屬民意擁戴所為;盧溝橋事變以后,他竭力主張從中國撤軍和談。倪征燠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舌戰板垣征四郎,不時相互激辯。板垣征四郎起初還擺出一副不認輸的姿態,當問及讓他難堪的問題時,他便硬生生地回答說“不知道”。倪征燠早知如此,他和他的同事們細致梳理外務省秘密檔案中的御前會議文件、內閣會議文件、日本關東軍與陸軍省的往來密電,以及關東軍作戰動員令等重要材料,并反復推演,設想各種可能性。在連連的盤問與辯駁下,面對鐵一般的事實,板垣征四郎無言以對。針對他擔任陸軍大臣期間,極力主張撤軍的謊言,倪征燠反詰道:“日軍侵占廣州與漢口,是在你出任陸軍大臣以后,這是從中國撤軍還是進軍?”板垣征四郎一時愣住許久,思索再三,因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點頭說“是進軍”。倪征燠十分機敏,此刻還不忘帶上他狼狽為奸的“好友”土肥原賢二。倪征燠向板垣征四郎厲聲問道:“你擔任陸軍大臣期間,在中國拉攏吳佩孚、唐紹儀合作的土肥原賢二,是不是就是當年充當沈陽市市長、扶植溥儀稱帝、勾結關東軍、陰謀華北自治、煽動內蒙古獨立、到處唆使漢奸成立偽政權和維持會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坐在被告席右面的那個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低著頭、陰沉著臉,極不情愿地從嘴角蹦出一個字“是”。






倪征燠等中方檢察官以高超的智慧、流暢的表達、沉穩的氣度和嫻熟出色的辯論技巧,以及對英美法的精深理解,征服了在場所有人。他們不辱使命,在法庭的激烈交鋒下,打贏了土肥原賢二和板垣征四郎這兩個最難啃的骨頭,日本戰犯和以清瀨一郎為首的辯護律師團精心組織的心理防線也被徹底摧毀。正如倪征燠在晚年出版的回憶錄中所寫:“這場戰斗對我來說,是一場殊死戰。因為我受命于危難之際,當時已把自身的生死榮辱,決定于這場戰斗的成敗。事后追憶,歷歷在目,既有心酸苦楚,又稍感告慰,有不可言喻之感慨。我寫到這里,已淚水盈眶,不能平靜下來。”
東京法庭只是整個遠東國際軍事審判的一部分,同樣在中國國內還設置有專門的軍事法庭,主要包括美軍上海軍事法庭、國民政府組建的10個軍事法庭,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組建的兩個軍事法庭,主要審判乙、丙級戰犯。1946年初,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兼駐華美軍司令魏德邁將軍奉命在上海組建美軍軍事法庭,地點設在上海提籃橋監獄。1946年1月24日,美軍軍事法庭正式開庭審判18名日本戰犯,經過數次庭審,2月28日法庭對18名戰犯做出判決,此后又審判了29名戰犯。與此同時,從1946年4月起,國民政府分別在南京、上海、北平(今北京)、沈陽、臺北等10個城市設立有專門軍事法庭。
國民政府上海軍事法庭設在虹口江灣路1號,共審判了116名日本戰犯,其中有19名戰犯是在提籃橋監獄刑場執行死刑的。在上海軍事法庭審判期間,東吳大學的楊兆龍、劉世芳、蔣保釐、林我朋等人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中,楊兆龍為代理總檢察長,劉世芳擔任庭長,蔣保釐擔任審判官,林我朋擔任檢察官。
楊兆龍,江蘇金壇人,1927年獲東吳大學法學學士學位;1935年獲哈佛大學法學博士學位。他精通八門外語,對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均有精深造詣,被荷蘭海牙國際法學院評選為世界范圍內50位杰出法學家之一。他歷任上海公共租界臨時法院及上訴法院推事、國防最高委員會專員、立法院憲法起草委員會專員、代理最高檢察長等職。1944年,抗戰勝利前夕,楊兆龍在重慶受聘為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長。為了懲治日本戰犯和漢奸,主持起草了《戰爭罪犯審判條例》《漢奸懲治條例》《戰爭罪犯審判辦法》等7部法規,為日后全國10個法庭的審判提供了法律依據。日本投降后,國民政府成立戰犯罪證調查室,楊兆龍擔任主任,組織700余人搜集日寇侵華罪行材料30余萬件。經審定,部分重要戰犯的罪證送交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其余部分送交中國戰犯審判委員會,這些罪證對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起到了重要作用。1949年,楊兆龍出任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
林我朋,江蘇丹陽人。抗戰前在上海法官訓練所學習,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被派往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任職,后調任江蘇省高等法院上海分院任庭長。1937年,林我朋曾主持審理由宋慶齡、何香凝、沈鈞儒、章乃器等人參與、轟動上海灘的“七君子案”。

在對日本戰犯的審判中,最引世人矚目的莫過于對南京大屠殺的審判。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審理,分別在東京法庭和南京法庭舉行。東京法庭還專門辟有南京大屠殺專案審理單元。1946年2月15日,國民政府戰爭罪犯處理委員會在南京中山東路307號勵志社大禮堂內,設立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由石美瑜少將出任庭長,即南京軍事法庭。為了配合審理,中方向在東京的盟軍總部提出將南京大屠殺的主要戰犯引渡來中國受審。經過梅汝璈、向哲濬等人的積極斡旋,谷壽夫、向井敏明、野田毅、田中軍吉等戰犯引渡至南京受審。松井石根因被列為甲級戰犯,按規定必須在東京法庭受審,因而未能引渡至中國。從1946年3月起,由多國組成的調查團在南京進行了為期5周的南京大屠殺專案調查,廣泛搜集各種證據和證人。6月12日,15名中外證人被帶到東京法庭指認做證。



谷壽夫,日本東京人,1937年12月12日攻占南京期間,他率領的第六師團最先攻入中華門,并蓄意制造南京大屠殺。1946年2月2日,谷壽夫被盟軍總部逮捕,8月2日引渡至中國。10月19日,他在南京軍事法庭上受審。谷壽夫自認為沒有什么把柄被中國人所掌握,對屠城罪行百般抵賴,認為是戰爭就會產生傷亡。正當谷壽夫打著自己如意算盤之時,兩項重要鐵證接連被傳訊。一是美國傳教士約翰·馬吉冒著生命危險拍下的105分鐘時長的日軍殺人影片,另一個是南京東華照相館學徒羅瑾洗印的16幅日軍暴行照片。
遠在日本的罪魁松井石根也正在接受法庭問訊。松井石根,名古屋人,曾擔任日本上海派遣軍司令官、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等職,1937年12月率部侵占南京,并縱容部下展開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在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松井石根大喊冤枉,極力否認在南京謀劃的慘案。中方檢察官顧問鄂森找到了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尚德義、伍長德以及目擊者美籍醫生羅伯特·威爾遜、牧師約翰·梅奇等人出庭做證。鄂森,江蘇丹徒人,1928年畢業于東吳大學法律學院;1929年,獲林肯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在上海做執業律師,兼任東吳大學法律學院教授。上海淪陷后,鄂森出任東吳大學法學院代理教務長。1945年,他出任上海社會局第一處處長。1946年,他被選為東京審判中國代表團增派的四名顧問之一。東京審判結束后,鄂森在《東吳法聲》復刊第四期上發表特稿《出席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觀感》,組織東吳大學法學教研室編譯了《遠東國際法庭組織法》。
檢察官秘書兼翻譯高文彬在日本調查期間,無意中尋找到南京大屠殺“百人斬”的新聞報道原件。高文彬,上海人,早年就讀于東吳大學附屬中學,1945年畢業于東吳大學法學院,獲法學學士學位。高文彬精通英、法、日文,1946年應聘前往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參加審判工作,先后出任國際檢察處翻譯官和中國檢察官辦事處秘書,以及向哲濬秘書等職。在追查罪證時,高文彬在東京法庭“文件部”閱覽室翻譯資料時,無意中尋找到東京《日日新聞》(即現在的《每日新聞》)關于兩名日本軍官在進攻南京途中開展“殺人比賽”的報道。據報道,1937年11月30日~12月11日期間,日軍第16師團步兵19旅第9聯隊第3大隊的兩位少尉軍官野田毅和向井敏明兩人,分別斬殺中國同胞105人和106人。高文彬很快將此證據遞送南京軍事法庭石美瑜庭長,石美瑜通過國民政府國防部公文直送盟軍麥克阿瑟總司令部,經數月偵查,將已退役的兩名戰犯緝拿歸案,押送南京受審。最終,包括主犯谷壽夫在內,野田毅、向井敏明、田中軍吉等人在南京雨花臺被執行槍決,松井石根在東京巢鴨監獄被執行絞刑。
(未完待續)
上海提籃橋監獄
上海提籃橋監獄始建于1901年,1903年開始啟用,距今已有115年的歷史。提籃橋監獄位于虹口區鬧市之中,曾先后作為公共租界工部局、汪偽政權、國民政府的監獄。1949年5月解放后,稱為“上海市人民法院監獄”。1995年5月,改名“上海市提籃橋監獄”。這里院墻高深、規模宏大,擁有3600多間監室,收押犯人最多時竟達萬余人,素有“遠東第一監獄”之稱。抗戰勝利后,這里成為中國最早審判日本戰犯的場所,也是處決戰犯的重要場所。
羅瑾與日軍暴行相冊
1937年12月,日軍占領南京時,羅瑾正在南京東華照相館做學徒。1938年1月的一天,一個日本軍官氣勢洶洶地闖進照相館,送來兩盒櫻花牌膠卷要羅瑾沖洗。羅瑾發現這些照片竟然是日軍屠殺同胞的罪證。為了保存罪證,羅瑾悄悄地多洗了一套,并選取了最觸目驚心的16張日軍暴行照片裝訂成相冊。相冊封面上畫了一顆滴著鮮血的心,旁邊是一把日本軍刀,右下角寫下了一個大大的“恥”字。沒過多久,這個日本軍官就帶著一個中國翻譯前來查問羅瑾是否私藏照片。日本軍官用明晃晃的戰刀刺向羅瑾胸前,棉襖和夾襖被刺穿。盡管命懸一線,羅瑾始終未說出藏匿照片的實情。日本軍官走后,羅瑾急忙將照片轉移至家中房梁上。1940年,羅瑾被征調進汪偽警察訓練所,訓練所位于南京毗盧寺內。為了防止敵人的搜查,羅瑾將照片藏入廁所的墻縫內,并用泥巴糊起來。每隔幾日,羅瑾就前去查看。一日,他突然發現這本血證相冊不見了。為了防止意外,羅瑾帶著家人連夜逃離南京,隱居至福建大田。原來這本相冊并未落入敵手,而是被南京市民吳璇發現并取走,后將它藏在大佛的底座下。歷經多次輾轉,相冊一直保存到抗戰勝利,交給了臨時參議會。這本相冊在南京軍事法庭審判戰犯期間,作為“京字第一號”證據提交給法庭,在審判南京大屠殺戰犯時發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