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剛
寫實繪畫在今天之難,難在有太多可以比較的參照。相比當代藝術的其他門類,它的標準太明晰,限制也太多,且不論我們熟知的經典高懸在博物館的殿堂之上,這是一把被觀眾隨時用來丈量畫家的尺子,還有更加 “寫實”的攝影術,時時提醒著畫家,如何在圖像時代讓繪畫保有自身的領域,同時又賦予其新意。與紅舟同齡的畫家,大都在寫實這條路上開始藝術的啟蒙,而能留下來,并在此領域里有成就者卻寥寥無幾。因為難,因為太難,即便窮盡一生,也未必能有所建樹。紅舟卻偏偏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一條類似于“蜀道”的艱難之路。

《西遷途中的林風眠》 布面油畫 200cm ×200cm 2014年
在紅舟從藝的道路上,有太多可以選擇的路徑。憑著四川人對時風的敏感,也憑著他那出色的手藝,本可步履輕松得多,成名時節早得多,可他偏偏選擇這費時、費力的寫實繪畫,又是那種一眼看去最平凡,最不容易出新的方式方法。這種平實之中的華彩,當年只有委拉斯貴支能夠做到。這樣的藝途,說它堪比“蜀道”是不為過的。
紅舟發給我的短信里這樣說自己:“我不是一個很生動的人,畫也受牽連……”他總是這樣,無論在什么人面前,總把姿態放得很低。這種來自骨髓的謙虛和誠懇,使他在面對自己的畫作時總有一點誠惶誠恐。因此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得意忘形的樣子。即便在他亮出畫作,引來同道發自內心的喝彩的時候,他也會笑瞇瞇地把你推開,好像怕那畫中依然有太多的“羞澀”之處會被你看出。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是他接受褒獎的特殊方式,也是他對自己“煎熬”出的東西短暫的認可。
怎樣才是一個生動的人?一個很生動的人?紅舟心里知道,并且對此耿耿于懷。因為,他認定自己“不生動”也罷了,可是“畫也受牽連”,他便放不下。是不是因為如此,他選擇的朋友個個都是活靈活現的生動之人,如常青、小冬?只有他們糾纏在一道“舌戰”時,我們才看到紅舟的另外一面,那種在“防御”之中的機智和幽默,甚至有幾分“小壞”;是不是也因為如此,他并沒有把自己高超的寫實能力變為精雕細刻的描畫,而是毫不掩飾地用自己的畫筆和態度表達著對委拉斯貴支、哈爾斯這類畫家的敬意。并且無論世風如何變化,他堅定地以自己的畫筆和行為去實現他對繪畫的理解。
僅就一般的說法,畫一定是畫家性格和閱歷的綜合體現。那么,紅舟認定自己“不生動”,卻偏偏向往形意瀟灑的繪畫,便陷入一種“自尋煩惱”的矛盾之中。這是紅舟給自己下的結論,也會引導我們以這樣的“先見”來審視他的人和畫。

《畢業生》 布面油畫 160cm×80cm 2010年

《小郜》 布面油畫 200cm ×100cm 2015年
生活里的紅舟不是那種霸氣十足的人。在他的家中,父親過世之后,除了他,全是女人——他的媽媽和妻女。他得用大半的心思來盡孝道、夫職和父愛。對待朋友和同事他謙和禮讓;聚會的場面上他總是甘當“配角”,從不搶他人的“戲份兒”;對待學生他也是有求必應,幾近那種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日常生活讓他不知不覺地多了一份細心的體察和做事為人的周到。其實這是畫家的福分,尤其是那些偏愛“筆意”畫家的福分,因為在那縱橫馳騁的揮灑中,不知不覺地蘊含著一種內在的細致。這種細致,不雕琢、不刻意,是一種來自心的體悟和日常習性的指使。
紅舟是那種暗地里使勁的人,甚至有點“舉輕若重”。面對畫布的時候,他總是緊鎖著眉頭,絕不會有情不自禁吟唱的時候,也看不到他開懷大笑的瞬間。他的畫里展示給我們的灑脫,應該是他嘔心瀝血而得到的結果,他把過程中反復煎熬、千回百折的艱辛通通留在了觀者的視線背后。也因為我們熟知他作畫的過程,才對他筆下的犀利和灑脫有著一份格外的敬重。相較于那種信手拈來、才華四溢的畫手,紅舟的華彩多了一份醇厚。他筆中有鋒,卻不咄咄逼人;畫中有氣,卻文質彬彬。他的畫不憤世嫉俗,是因為他識得平凡之中的“個中三昧”,僅用他的筆,讓平凡多一點心跳。
1985年我在趙無極講習班時,曾問過一個很幼稚的問題:馬蒂斯畫畫時應該是很輕松的 ?趙先生回答我:不,他是把愉快留給觀眾的畫家。多年后我才懂得作為一個好畫家的道理,明白“六法”之中的“慘淡經營”之說,還有“嘔心瀝血”的含義。
畫家的“難”,只有畫畫的人知道。哪怕是形意瀟灑的畫家,在他作畫時心無旁騖、信手揮寫的背后,仍然有畫外的潛心研習和日復一日地苦修。紅舟當是這樣的畫家。

何紅舟、黃發祥 《啟航》 布面油畫 270cm×550cm 2009年
紅舟有原則,也偶有脾氣,但更多時候他是溫良與謙讓。他在酒桌上難得的豪飲,一定是遇到了知己,滿臉赤紅的他會忘了平時的內斂。創作一幅大畫會讓他減去十幾斤的體重,這樣的情景或許只有與他合作的老友才知道,也只有他的老友才能從他客客氣氣的處世方式中,知道他也會因為畫到深處,將自己遭遇的不順和內心的煩惱“遷怒于人”。其實,這樣的時候,紅舟是個很生動的人,他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流露出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紅舟身上沒有那種大而無當的習性,他的性格不能用“豪邁”一詞來形容,畫也不是 “肝腦涂地”般的壯烈。他不是那種平時顯山露水的人,卻能在關鍵時刻堪以重任。但凡學校里有重要的繪畫定件,他總是不二人選。只要有他在,多重要的國家定件都有了八成的保障。正像那兩幅《啟航》的歷史畫,都可謂“受命之作”。每當這樣的時候,許江先生定會想起能“橫刀立馬”的何紅舟來。
是的,沒有了趙云,誰能堪當諸葛孔明的“抱負”。
我覺得紅舟向往的,是那種內斂的瀟灑和生動,是那種趙云式的風采。劉備的五虎將里,趙云不是戲份與傳奇最多的人,但定有馳騁在百萬軍中單騎救阿斗的精彩傳奇。
說到這里,我覺得紅舟的人與畫并沒有互相悖行。相反,他是如此誠實地將自己性格中的多重性呈現在畫布上,并老老實實地敘述……他的喜悅,應該是在他的畫配上外框,掛上墻面的剎那,剎那之后又是無休止的內心糾結,一如他所自嘲的“畫不好”,然后便是下一個輪回。
紅舟經常調侃自己,“除了畫人物,別的不會畫”。實際上,在今天的繪畫格局中,人物最難畫。首先,因為在西畫的領域里,人物畫的成就實在難以超越;其次,因為人的具體性,以及身份的指向很容易使作者落入寫實主義的“敘事”陷阱,同時還面臨著攝影的挑戰。因此,西方近現代關于繪畫本體的探索大都避開人物畫。紅舟深知美術史,深知面對這一命題的困境。
相悖的是,往往困境之時,便有希望所在。20世紀,幾位讓中國畫界心跳的畫家,都恰恰是逆流而行的人物畫家。在中國,人物和主題性的繪畫已有百年的歷史,但較之西畫的高度也僅僅是開始。因此,紅舟的選擇和定位,是建立在對自己、對國情的深刻了解之上。同時,他堅信寫實繪畫仍然有很多的可能性。
我們的畫界,不缺乏能折騰、有想法的畫家,但是回頭望去,有多少屬于原創性的畫作?或有多少人在“引用”和“借鑒”的行為之后,把問題講明白,把技術做精到,踏踏實實地融匯在自己的文化里,變為自己的東西?不多,一點都不多。
總得有人來把西方傳統油畫的文章做透吧。
紅舟繪畫的題材多半是肖像和人體。這個題材從他1988年畢業創作一直延續到今天。在這樣一個看似狹窄的領域里,他有自己認定的抱負。他的畫有情節,但決不止步在寫實性的敘事上,更多的是借此題材表達他對油畫語言的理解,以及對當代人日常生活狀態的看法。
紅舟的畫十分在意筆下對象的精準,同時警惕著由于過度精確滑向描摹的邊緣。因此,他畫中的形態,從不流于小筆的精雕細琢,哪怕是刻畫得再精致,也是用大筆“帶”出形的精準,是在“繪”的過程中,用筆“帶”出來的灑脫,并在尋求形態和筆鋒雙雙飽滿的建構之中,達到他心中對繪畫界定的高度。這樣的畫是最難的。像董其昌、也像王蒙的繪畫,不險峻,不張揚,也不靠奇山怪石、奇花異草的烘襯,而是以溫厚內斂的筆墨學養,詮釋著對繪畫的理解。也像魏晉時的小楷,平和,醇厚,有節制。這真是藝術中的高難境界。

《惑》 布面油彩 190cm×150cm 2006年
其實畫家所關心的始終是怎么畫,怎樣描繪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展示著他是如何看,看見了什么。在繪畫史的鏈系中,畫家一方面傳承著觀看和表現的慣性;另一方面志在沖破這種習慣,尋求一種新的可能。因此,從專業的角度上說,畫家內心深處的話,是對其他畫家所說的,是對美術史所說的。
或許,學問之道,不一定非得是另辟天地,傳承演化也同樣重要。藝術研究,不一定得回回更換話題。更多的情況下,我們得知道,怎樣的話題有可能既承接上文的脈系,又有下回分解的可能。我們能不能將一個古老的話題“接著說”?又如何演繹出新的解釋?紅舟的繪畫之難,難在不僅要出色地把握傳統繪畫的精髓,更難在如何“用活”這一傳統,使之活在今天的文化語境里 。
寫到這里,我在想,生活里怎樣才是一個生動的人,有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又如何用好與生俱來的性情品質,并將它化為筆中詞匯鋪寫到畫布上?“生動”是因為有具體和實在的內容,并且充滿矛盾的對立和掙扎的痕跡,以此凝結成的故事,才能讓人凝眸注視。紅舟不是那種能在人群中振臂一呼引來關注的人,但你如果細細打量、揣摩,你一定覺得他的生動另有天地。也像你看他的畫,你得靜下心來,公平和氣地審視,不應過分挑剔它是否新奇,是否驚艷,僅看他畫中所涉及的問題,將要面對的困難,以及他對寫實繪畫如何出新所做出的姿態。想想看,在我們這個躁動的藝術領域里,有多少人甘于在僻靜的一隅,攀行這繪畫之中的“蜀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