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歲的馬戲團團長李尹坐在自家岳父家院子里發愁,仔細看就能發現,他頭發間已經爬上不少白絲,稀疏的地方隱約露出些頭皮。這是五一假期間,擱在往日里,尤其是逢年過節,他應該是帶著自己的三個徒弟和馴養的動物們在外地演出。租上兩三輛大棚車,從宿州北上山東、黑龍江,南下廣州、海南,西至陜西、新疆等地??傊叩侥睦锞脱莸侥睦?,演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農村院子普遍比較大,李尹岳父家的院子是個長方形,足有百余平米,但三分之二的地方都被獅子、老虎的籠舍占據,只留下一條三四米寬的走道連接堂屋和院門。四五個籠舍被鐵柵欄隔離開,對于3只獅子、十來只老虎來說,籠舍明顯有點小。有幾只老虎只能住在外出演出時運輸動物的鐵籠子里。李尹想著,等有錢了,再給房子后院的空地上蓋上幾個籠舍,讓動物都能有一個寬敞的窩。
現在后院里的空地上養著1只山羊、3只泰迪狗、3只黑熊、6只猴子。不出去演出的時候,為保持動物表演的習慣,他每周會在這里訓練它們。
一場暴雨過后,天氣更加炎熱,老虎、獅子皮毛厚,比人更怕熱,李尹早早給整個院子蒙上了一層黑氈布。中午時候,還拿水管給籠舍里澆幾次水。每天下午,給它們喂食一次,演出多、收入好的時候,經常給它們喂牛肉、活物,現在則多數時候喂些便宜的鴨肉、雞架。即便如此,一個月的開銷也要過萬。
演出停滯下來,并不是李尹一家馬戲團的現狀。在李尹所在的一個全國馬戲團團長微信群里,一大半人都是出自宿州地區,很多人都說市場不好做了。普遍反映的情況是政策審批越來越嚴、欠款要不回來,加上動物保護組織針對馬戲團“虐待動物”的質疑,更讓這個行業的前途充滿變數。
兩個月前,一封《全國301家馬戲團體給國家住建部長的公開信》在網絡上炸開了鍋。這是馬戲團團長們第一次集體發出拯救馬戲、拯救本行業的呼聲。
看到微信群里發布的這封信時,李尹正在家里吃晚飯,像其他團長一樣,他決定在公開信中簽名支持,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公開信中的有些內容涉及國家幾個主管部門發布政策的矛盾,他也不知道哪個更有法律效力。但他清楚地知道,這些政策切實地影響到了馬戲行業,也影響到了自己的收入。
起因是2010年10月18日,住建部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其中要求“各地動物園……停止所有動物表演項目”。
2013年6月24日,住建部又發布《全國動物園發展綱要》,其中要求,“在野生動物保護和飼養工作中應當做到……杜絕各類動物表演”。
“正是這兩個文件的下發,把全國馬戲團的數十萬只動物逼上了絕境!”公開信中如此寫道。
2010年之前,李尹基本上是在各地巡演,哪里有業務就去哪里,雖然收入可觀,但風餐露宿,舟車勞頓讓他吃不消。后來他與江蘇宿遷市動物園簽訂長年合作協議,決定不再流動。有固定場地,一個月收入有兩三萬,除去員工開支,動物喂養,剩下的錢也只夠零花,但他能夠圖個安穩。
住建部的文件讓動物園與李尹中止了合作,但在當時,動物園與馬戲團解約的情況并不普遍。因為當時這個文件的執行沒那么嚴格,如果馬戲團能給動物園帶來收入,地方動物園往往不會自斷財路。與李尹同在一個微信群里的楊志遠和黃迎志是馬戲圈內的兩位資深人士,他們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與西安動物園、廣州動物園合作。那里的硬件好、動物馴養條件也好,對觀眾的吸引力自然也大。每年給動物園帶來的收入“少則上百萬,多則上千萬”。
馬戲團團長李尹不出去演出的時候,就與自己一手馴養出來的黑熊嬉鬧。夏夜,黑熊也喜歡趴在他的腿上睡覺。攝影/李行
李尹家的后院是訓練場地,他時常在這里訓練猴子做倒立等各種動作。攝影/李行
但因為近年動物保護意識的覺醒,動物保護組織不斷增多,馬戲團馴養動物的方式遭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
“拯救表演動物項目”的負責人胡春梅,被馬戲團團長們視為“非法民間動物保護組織”的代表人物。胡春梅畢業于中國農業大學動物醫學專業,三十出頭,她這樣解釋“拯救表演動物項目”成立的背景:“它是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下的一個項目,該項目于2013年成立,我2014年開始接手負責?!睂τ隈R戲從業者在一些聲討書中給她列舉的諸如“非法斂財”等等“罪證”,胡春梅在微博上全部否認,并斥之為“誹謗”。她還列出了部分馬戲團未經審批的違規演出證明以及動物表演發生意外的圖片。
從2014年起,胡春梅和她領導的組織就響應志愿者舉報,監督動物園和流動馬戲團里的動物表演。他們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上公開表演的時間地點和舉報電話,甚至到馬戲團場地門口宣傳動物表演背后可能帶來的傷害。2016年,他們對馬戲團的監督行動有35次,發現其中19個動物演出存在問題。這些有問題的演出,最后有的被管理部門進行了處理,有的被驅趕或被要求整改。
“2010年的時候,國家林業局下發過一個《進一步規范野生動物觀賞展演行為》的通知,要求立即停止野生動物與觀眾零距離接觸、虐待性表演。面對眾多馬戲團,我們的任務很艱巨,也很有意義?!焙好氛f。而她最初選擇加入該項目是因為覺得“動物表演很殘忍”?!八鼈儧]辦法說話,我們必須站出來維護它們的權益?!?h3>政策矛盾
脖子上套著鎖鏈的黑熊被吊立在墻角,它不得不用兩條后腿站立,并發出低吼;一只狗熊臉上了膿包,馴養員給熊打針消炎。體型健碩的老虎像只大貓一樣被馴養員指揮著,兩只老虎看到馴養員手里的鐵棍,乖乖地舉高前爪,立起身體,做出“投降”的姿勢。旁邊一只獅子明顯不配合,被馴養員用鐵棍猛戳幾下,獅子發出生氣的嘶吼,但它最終還是像老虎一樣“投降”了。
這是紀錄短片《圈套:動物表演背后的真相》中的幾個場景。“拯救表演動物”項目團隊曾以大學生拍攝畢業作品為由,到有“馬戲之鄉”之稱的宿州了解動物訓練情況,制作并發布了宿州馬戲團馴養動物的過程。
4月30日,宿州埇橋的天氣炎熱,馴獸師把老虎趕進“臥室”里,老虎沖著人低。攝影/李行
李尹并不否認馬戲團有此類馴養的方式,但他并不覺得這是虐待動物。動物生病了,不管再晚,他第一時間送到獸醫那里治療;老虎拉屎了,他會及時清理干凈;他還經常給動物消毒,每天保證給動物吃一粒鈣片?!班従蛹业睦匣⑸诵♂套?,也都是人工喂養,吃的也是進口奶粉。因為第一窩小老虎生下來,被母老虎壓死了。我們是在盡所能去照顧它們。說到馴養動物,孩子到國家隊去訓練不也是很苦嗎,這怎么說?”李尹對《中國新聞周刊》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動物管理體系中,野生陸生動物、野生動物園由林業局管理,城市動物園由住建部管理,海洋生物(海洋館動物)由農業部管理,馬戲團由文化部管理。而國家各部門之間政策的“自相矛盾”也讓馬戲團團長們怨聲載道。
1989年開始施行的《野生動物保護法》是關于野生動物保護的唯一法律,雖然經過多次修訂,但并沒有關于“動物表演”“馬戲”等方面的內容。1991年開始施行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管理辦法》,雖然經過了兩次修訂,其中也未涉及動物表演和馬戲內容。自1996年開始,國家為加強馬戲演出管理,要求馬戲團必須要有國家林業總局頒發的馴養繁殖證和省文化廳審批的演出證。李尹所在的桃溝鄉、蒿溝鄉、柳溝鄉等地素有深遠的馬戲文化傳統,自清末就開始馴養猴子、山羊等動物進行街頭表演,此前申請馴養證和演出證都比較容易,而現在想申請這兩個證已經比較困難。
2010年、2013年,住建部發布的“意見”和“綱要”要求其所管轄的城市動物園中“杜絕各類動物表演”,這也是胡春梅等動物保護組織人士拯救表演動物的“尚方寶劍”。
2013年11月20日,國家林業局起草了新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并通過國務院法制辦公開征求意見。這份“管理辦法”中,首次將野生動物的巡演繁殖活動分為五類,其中就包括“馬戲表演”類。這似乎是給了馬戲一個合法地位。馬戲表演類別的馴養繁殖,是指經人為訓練后的野生動物以展示方式供公眾娛樂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活動。不過,該“征求意見稿”最后并未實行。
2015年4月30日,國家林業局對從1991年開始施行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管理辦法》進行了個別條目的修改,基本沿用了已經施行24年的原“辦法”。原“辦法”以及修訂后的“辦法”中,仍然沒有關于“動物表演”的內容。
這些年一直沿續至今的現狀是,全國大大小小近千家馬戲團,如果有老虎、獅子、黑熊等野生動物參與,符合條件的,國家林業、公安、文化、工商等相應管理部門都要求馬戲團辦理“馴養證”“運輸證”“演出證”“營業證”“稅務證”等一系列備案、審批手續,并對表演動物按保護類別植入芯片跟蹤監控。
一方面是住建部的“杜絕各類動物表演”,另一方面,經過國家林業、文化、公安等部門正常審批的合法馬戲團體又可以進行商業演出,這樣的拉扯,讓馬戲從業者處于尷尬之地。
一個例子是,2016年12月,一個馬戲團運輸該團的動物去外地演出,因為沒有辦理運輸證,被志愿者舉報。法院以非法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他10年有期徒刑。不料,一個月后,《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運輸動物不用辦證了。二審時,他被改判無罪。
“由于野生動物運輸許可證辦起來很是麻煩,辦一個證審批往往需要從縣級、市級、省級、直到國家部門,每次外出演出的報批至少一兩個月的時間。而這往往導致馬戲團不能按合同時間到達演出地點,時常需要賠付違約金。因此宿州埇橋馬戲人除了過年的時節,基本上不會將在外的動物拉回老家?!崩钜鼘Α吨袊侣勚芸氛f。
隨著動物保護組織與馬戲團矛盾的不斷升級,2017年,廣州動物園與合作24年的黃迎志的馬戲團中止合約;由于志愿者的舉報,楊志遠的馬戲團與西安動物園的合作也中止了演出。
“因為他們兩家可以說是我們行業的代表,所以這兩件事情基本上讓我們對馬戲行業未來的信心降到谷底?!闭f到未來,李尹顯得憂心忡忡。
小學沒上完李尹就開始跟隨父親在馬戲團里混日子,這個行業的大部分人都像他一樣很早就離開學校,子承父業。他們不能理解旁人對于他們“虐待動物”的指責。
小的時候,他跟著馬戲團跑江湖,學雜技。表演椅子頂、秋千倒立、空中飛人、水火流星。一次表演翻跟頭,手摔傷了,從此不能負重,還有一次騎馬表演發生意外,馬前屈的時候倒在了他的左腳面上,四個腳趾頭粉碎性骨折,從此還落得個陰天下雨前手腳疼痛的毛病。以前腿瘸得厲害,現在好多了,雖然脫了鞋你還是能看到左腳比右腳小一圈,但走起路來跟正常人一樣。他邊說話邊脫了兩腳的鞋子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比劃著。
回家養了幾年,人也胖了,斷了表演雜技的念想,他開始把心思花在動物身上。家里的動物都是他一手馴養出來的。外人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猴子、獅子、老虎,他卻十分熟知它們各自的脾性。冬日的暖陽下,狗熊經常趴在他大腿上睡著。有時候外出表演,一只老虎生氣了沖李尹吼幾聲,另一只獅子反而會站在李尹前面與老虎對峙。
“有時候我也馴別人家的動物,但就像騎自己家的自行車一樣,你再騎別人家的就感覺不順,不太親密。自己的熊啊,你摸著它,它知道你的氣味。時常長了,我也對動物的氣味特別敏感,有時候去一個城市演出,到那里還能聞到之前別家馬戲團的動物留下的氣味。”李尹說。
他弄不明白,中國文聯、中國雜技家協會批準宿州埇橋區為全國唯一的“中國馬戲之鄉”,為什么現在卻不受人待見了。而就在幾年前,國務院還將宿州埇橋馬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此前,他的師父李正丙還獲得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馬戲藝術傳承人的榮譽。
2006年10月,埇橋區舉辦首屆“中國埇橋馬戲藝術節”,當時的宣傳稱此后每3年舉辦一屆,馬戲藝術節上會配套開展一系列文化、經貿活動。當地的新聞稱,馬戲節為當地的馬戲產業“形成了良好的品牌效應和產業效應”。然而在舉辦了兩屆之后,第三屆馬戲藝術節的舉辦就再也沒有消息。
李尹平時不太關心國家大事,自然也不知道在2017年5月,有146年歷史、世界三大馬戲團之一的美國“玲玲兄弟與巴拿姆貝理馬戲團”在紐約長島舉行了唯美而落寞的謝幕演出,失業的動物將被轉移到動物收容所里開始新生活。全世界目前已有超過36個國家、389個城市禁止或限制動物表演,數十個國家上百個城市禁止利用野生動物進行馬戲表演。韓國首爾動物園于今年3月19日正式叫停海豚表演;在英國,成千上萬英國兒童加入了“拒絕‘邪惡馬戲”運動。
李尹是從自己簽名的那封公開信里看到:2018年2月發布的中央一號文件針對農業的生態功能明確提出。要加快發展森林草原旅游、河湖濕地觀光、冰雪海上運動、野生動物馴養觀賞等產業。
所以他覺得既然“中央一號文件”都這么寫,那他應該簽名支持。但他也隱約地感覺到,自己祖輩們賴以生存的飯碗恐怕不能再傳給自己的三個孩子了,因為團里的三個徒弟都因為掙不到錢,轉行到其他行業去了。
不做這行倒不是說不行,但他擔心他們的這些動物下一步怎么辦。全國馬戲團有超過千頭獅子老虎,將沒有捕食經驗的它們放歸山林無異于“送死”。而在沒有演出收入的情況下,僅動物的日常喂養都是一筆極大的負擔。
李尹跟妻子商量,決定先去山西,把上次演出對方遲遲不給的2萬塊尾款要回來,雖然對方已經拒絕接聽電話。一大早,他還是和妻子開上“1萬塊錢買來”的代步車,趕往幾百公里以外的太原,準備當面碰碰運氣。
朋友圈里,他看到鄰居發布了一條2015年的新聞,題目是《中國馬戲行業首個國標在廈門發布》。朋友黃迎志評論道,這是過去的事。鄰居回復:“是的,咱們都過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