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風奇
“昨夜為夢無眠,今曉被夢喚醒。”工程人筑夢成真,每一個夢都是現(xiàn)實的、具象的……
工程人逐夢筑夢,這是一群一路奔波追逐夢想的人,這是一群一生辛勞構筑夢想的人……
2017年7月至12月間,我有幸到中國鐵路工程總公司所屬的上海工程局定點“深入生活”,我在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采訪,與朝夕相處的一線職工促膝談心,真切體驗到工程人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激發(fā)我構思一篇有關他們的報告文學,愿筆觸的人和事能闡釋我的文學思考和心靈隱喻。
我在中鐵上海工程局工地上采訪,遇見許多名叫“寶成”“成昆”“襄渝”“蘭新”的“鐵二代”,于是聯(lián)想到若將這些鐵路子弟名字集結起來,定是一部中國鐵道線大全。從而輕而易舉就追溯到了這個群體的鐵路基因。
“三塊石頭支一口鍋,哪里艱苦哪里有我。天作屋頂?shù)禺敶?,背上行裝走四方?!边@是當年筑路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真實寫照。從前各鐵路工程局下屬是工程段,因為施工環(huán)境異常嚴酷,工作服磨損得厲害,一個個破衣爛衫;更沒有洗浴條件,甚至嚴重缺水,都舍不得洗把臉,一個個蓬頭垢面……于是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兒:“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討飯的,細問是工程段的……”
正是這些風餐露宿、衣衫襤褸的筑路前輩,以精神風骨、血肉之軀為共和國建設奠基,讓華夏大地道路縱橫、四通八達,筑就了通向幸福生活的康莊大道。
今天的工程人注重“家文化”建設,住的集體宿舍,水、電、暖設施一應俱全,生活條件大為改觀。但工作性質使然,難以改變的是夫妻分居,四海為家……依舊是個到處奔波的流浪部落。這種生命狀態(tài)想象起來無比浪漫,承受起來異常痛苦,訴說起來熱血沸騰,體味起來淚流滿面。
曾記得不久前,一張被稱作“史上最不忍拒絕的”請假條網上爆紅,令眾網友淚奔呼號:好不易!好憂傷??!這是一位中鐵某公司的青年女工,夫妻都在工程部門,長期分居。她請假的理由是:“快忘了老公長啥樣了,我想去看看?!蓖敌谐獭皾现廖靼仓晾_”10天假期,往返數(shù)千公里。
緊接著,國內一家電視臺播出一檔“非誠勿擾”的婚戀交友欄目,當一位男士自我介紹來自中鐵工程部門時,臺上24盞燈瞬間全滅,真不愧為“非誠勿擾”。此情此景,令人扼腕嘆息。
嗟乎,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青年員工龔遠標憤然賦詩一首:“想對‘非誠勿擾說∕對瞬間熄滅的24盞燈說∕我不介意∕長江洄游的胭脂魚∕不會有遨游海洋的胸懷∕欄中啄食的小雞∕難懂飛翔藍天的歡暢……”
寫得好!這就是一名工程人的回答,我為中鐵上海工程局有這樣的好員工深感欣慰。
期間,我先是到工程局所屬西安第七公司深入生活,被李慧智們的敬業(yè)精神所感動。我感覺這個群體的靈魂依然,他們用不著文學的刻意渲染,坦誠地站在你的面前,真誠地捧出自己的心來。
李慧智說他最自豪的是參與了大西高鐵晉陜黃河特大橋工程建設,橋梁全長9969米,高50米,是我國目前高鐵跨越黃河最高、最長的橋梁,也是他們有史以來獨立承建的最大、最復雜的工程項目。
在波濤洶涌的黃河上建高鐵大橋談何容易。尤其進入初冬黃河凌汛期,凌汛決口曾被認為是人力不可抗拒的,歷史上故有“凌汛決口,河官無罪;伏汛好搶,凌汛難防”之說。眼看肆虐的河水裹挾著冰凌沖擊著圍堰,75號橋墩正處于河道中心,47名員工在8米深的基坑里作業(yè)風險極大,稍有閃失后果慘重。李慧智擔任指揮部黨工委副書記,他堅守了驚心動魄的三個晝夜,神經一直緊繃著……
“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逼鋵嵪襁@樣的警惕和堅守,李慧智已苦熬過許多晝夜了。那天夜里,他接到小兒子的電話。小兒子哭著說:“爸爸,您快回來吧!回來幫幫媽媽!我不小心把腳摔骨折了,哥哥和我都要媽媽照顧……媽媽她太累了,爸爸您回來吧!”
電話是小兒子躺在床上瞞著媽媽打來的。他實在不忍心看著生病的媽媽忙著洗衣忙著做飯,忙得不可開交,剛給他送上一杯水,又跑著幫殘疾的哥哥解大便……
李慧智像被點了穴似的,他一時無語。眼下正是大橋施工的關鍵時刻,怎能開口請假離崗呢?可一想起家中妻兒,內心隱隱作痛。他哽咽著對小兒子說:“孩子,對不起,爸爸實在離不開,請你理解爸爸。孩子你正在長大,堅強些,多擔當些……”
我眼中的李慧智,親善的眼神里總有著難以掩飾的憂傷。1989年,他的大兒子出生,因難產腦缺氧造成智力損傷,生活不能自理。妻子毅然辭了工作專心照管兒子,多處求醫(yī)不治,被確診一級傷殘。如今大兒子長得人高馬大,妻子給他洗個澡更覺吃力了。
據(jù)說,每個嬰兒都是一個可愛的小天使,上蒼之所以讓有殘疾的小天使降生在他們家,是因為他們是最善良有愛心的人。這或許是一種安慰人的說法,李慧智聽了,眼里閃爍著盈盈淚光。
記得冰心先生說:“愛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蔽蚁朕D贈給李慧智,希望他“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
李慧智說,大橋經歷四年寒暑終于建成。歡慶儀式那天,他和指揮長孫述燦雙手緊握,困苦面前未曾掉淚的漢子都流了淚。孫述燦每天清晨從大橋的這頭走到那頭,一天天看著大橋長高長大,卻忘了自己的孩子也在長高長大。蕪湖家中的女兒獨自擔心,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爸爸問起來該如何回答?媽媽安慰孩子,你不用擔心,爸爸顧不上問你的。
孫述燦心里很內疚,仔細想想,沒問過女兒嗎?好像真沒問過,再忙也要關心一下女兒吧……大橋合攏時,他接受央視等媒體采訪,說起親手建起的大橋比親生的女兒還熟悉。
隨后,他們建設的晉陜黃河特大橋先后獲得“山西省優(yōu)良工程”獎和中國建設工程最高榮譽“魯班獎”。李慧智對我說,這個時候流淚真是一種幸福。
隨后,我到工程局所屬的市政公司深入生活,又被譽為“中國第一頂”的頂管施工場景所震撼。這支建筑勁旅的事業(yè)在拓展,他們以現(xiàn)場贏得市場,在競爭中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新紀元。
現(xiàn)場一切準備就緒,內徑4米、外徑4.64米,每節(jié)重達28噸的超大鋼筋混凝土管體,靠強大的推力一節(jié)一節(jié)從水面浩渺的昆明滇池下頂進,依次穿過1300多米湖底,只見工作井內刀盤飛快旋轉,輸土機加速運行,成片的泥土“噼里啪啦”濺落在泥斗里,井上有四根烏黑油亮的鋼絲繩緩緩落下,龍門吊及時起吊,將數(shù)噸重泥斗輕松提到井上……如此循環(huán)往復,伴隨著機聲鼎沸、泥漿奔涌、熱汗流淌……相信你能想象到,那場面是何等壯觀與豪邁。
長長的管道里,電工李增紅向我走來,他肩挎?zhèn)€陳舊的工具包默默地行走,兩眼瞄著管壁上的纜線等電力設備,不時駐足,盯著一處接線點細看,掏出工具鼓搗幾下,又繼續(xù)前行,他的腳步不急不緩,是他認為最合適的步速……封閉的管線望不見外面的世界,找不到地面上的參照物,山南海北地域不同,管道里都是一樣的風景。
李增紅榮譽加身,名聲在外。他多次獲得“上海市職工創(chuàng)新能手”“上海市勞動模范”“上海工匠”等殊榮。在互聯(lián)網上輕輕一點,就能輕易點到以他為原型的微電影。那是有關李增紅的藝術再現(xiàn),演員畢竟是演員,長相似乎比李增紅帥氣,那也不好說,若在李增紅眾粉絲的心目中未必能占上風。若論演技,肯定比李增紅高,但是演技再高也是在演李增紅,如果以演得像為標準,無疑李增紅最高,因為他不用演。
李增紅干的是電工的活兒,可操的是整個工程的心,他在工作中有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比如說,每當看到笨重的管材吊在空中搖擺時,李增紅的心也跟著吊起來。而這樣的吊裝作業(yè)每年要重復上千次,一旦吊車司機操作不當,那后果慘烈得不忍想象。
他每天在現(xiàn)場看著,那顆心總是放不下來。雖然事故都是小概率事件,人們常說的“萬一”是萬分之一,那也不行!必須是萬無一失。
李增紅朝思暮想,就一門心思要消除這個隱患。他在工作室一夜無眠,黎明時趴在桌上睡著了,天亮有人推門而進。這個門讓他獲得靈感,李增紅思路大開,設計出一款“門”字型吊裝模架,既保證管材起吊穩(wěn)定,又能讓管材準確入位。他又在工作井上安裝了遠程無線“電子眼”,消除了視覺盲區(qū),使吊車司機觀察操作精確無誤。這項發(fā)明迅速在全線推廣,安全效益難以計算。
相對于微電影中的李增紅,我還是偏愛現(xiàn)實中的李增紅們,他們勤勞奮進、銳意創(chuàng)新……于平凡工作中幻化出不凡的生命意象。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在巨大的管道中行走恍然如夢,有誤入時空隧道之感。仿佛經過億萬斯年,洞穿與拔節(jié)之痛,顯赫與卑微之變,由近及遠,清晰至模糊;由遠及近,渺小至偉大……
再后,我到蒙華鐵路建設工地深入生活,由衷地為現(xiàn)代大型機械化施工點贊喝彩。我感覺這支建設大軍戰(zhàn)力倍增,可謂有實力就任性,他們讓悠久的歷史與壯闊的現(xiàn)實互為文學鏡像。
蒙華鐵路是蒙西到華中的運煤鐵路,全長1837公里,是國內繼大秦線后又一運煤大通道,也是目前一次建成里程最長的重載運煤專線。
我乘高鐵到三門峽站,再轉乘汽車經兩個多小時顛簸到盧氏縣,這里是中鐵上海工程局承擔的16標段,約44公里線路,隧道、涵洞、橋梁就占了40公里。很顯然,鐵路幾乎全部建在隧道和橋梁上。
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如今鐵路現(xiàn)代機械化的施工技術,使理直氣壯的道路拒絕蜿蜒,這不禁會讓人聯(lián)想到鐵路的一個專業(yè)術語:“展線”。京張鐵路青龍橋站的“人”字型就是鐵路展線最基本的形式之一。許多人認為這是詹天佑的創(chuàng)造,其實是這位耶魯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畢業(yè)生,首次讓“人”字型鐵路展線在神州落地。
鐵路展線多在深山峽谷中,它以雄奇的身姿與周邊山水形成壯美景致。列車如巨龍在山里盤旋而上,坐在車上從車窗可看到車尾或車頭……電影《觀音山》的許多場景,就取自寶成鐵路展線。
展線是過去年代修建鐵路的常用方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出于工程難度及施工機械落后的無奈考慮。卻適時彰顯了人的智慧和勇氣,畫筆般的鋼軌在天地間描繪出優(yōu)美流暢的線條,讓運行的列車炫舞般翻山越嶺。
今天的列車提速,許多展線被穿山越澗的長大隧道和橋梁直接取締,這無疑標志著國力的強盛及鐵路工程建設進入了新的時代。建設者有了足夠的底氣和才情,縱情抒發(fā)生命的不羈和浪漫。在山菊花搖曳的歌聲里,鋼軌、車輪、風笛追逐著速度的閃電,山河鋪展的道路一馬平川……
張桂俊擔任項目經理,人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黑瘦,但精神飽滿。他對我說,以前需要人工20人,17把手動風槍,工作3小時進尺僅3米;大型鑿巖臺車進場后只需3名員工,工作3小時進尺4米,是人工的1.3倍,且節(jié)省人工15人,同時改善了施工環(huán)境,保障了現(xiàn)場安全。
在大中山隧道,我進入鐵路隧道施工現(xiàn)場,聽到隧洞上方粗大的通風管呼呼有聲,這是大山的呼吸嗎?就在這一刻,大山的沉寂被旋轉的鉆頭瞬間喚醒,向前推進的掌子面,不時迎接著石英巖、軟弱圍巖、斷裂破碎帶等地質災害的挑戰(zhàn),也時刻警惕著危機四伏的“巖爆”……巖爆也稱沖擊地壓,能在一定條件下突然猛烈釋放,導致巖石爆裂并彈射出來。只能感嘆大山如此慘然的惡作劇,它可能久而不發(fā),也可能突然爆發(fā),一想到周身巖壁不知何時石頭變?yōu)楹魢[的彈石,真感覺有些不寒而栗。
而前面就是前沿陣地。大型的橘黃色三臂鑿巖臺車如沖鋒在前的戰(zhàn)車,防護裝備精良的操作工人威武雄壯,就像戰(zhàn)士抄起重型機關炮一樣,噴射出戰(zhàn)斗的烈焰……這里分明是炮聲隆隆、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工程局董事長榮樹森對我說,帶隊伍做工程,緊張激烈程度,有時真像帶兵打仗,爭取勝利是共同信念。不同的是,打仗往往戰(zhàn)火過后,留下千瘡百孔的廢墟,那是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做工程的清理完廢墟,筑就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筑,這是工程人的驕傲與榮耀。
工程局黨委書記梁永興對我說,千錘百煉工程人,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人是怎樣煉成的,工程就是怎樣筑成的……
是啊,可歌可泣工程人,天地之間,他們站立成樁,躬身是橋,匍匐為路……每一處工地都是夢想家園,每一項工程都是生命化身,每一座建筑都是精神塑像……